东郊行宫的秀女初选第三日清晨,无论上到郑皇贵妃,抑或下到杂役太监、膳房帮厨,上上下下无不是一脸病恹恹,行动也显缓慢,眼神中透漏出倦意。
    金靓姗虽然觉得困,但不知是否因为六血羹汤的缘故,还是因为何禾一事最终落停,心里平静许多,睡眠质量还算不错。
    在现在这一刻,回想前一天一整日发生的事,金靓姗内心满是后怕,以及一丝成就感——非要分出一个高低来,还是能妥善将事情处理好的成就感更胜一筹。
    伊士尧料理早饭的过程中,不住地张大嘴打着哈欠,一边吃着前一晚另外两名光禄寺厨子土法制的、切片改好刀的盐烤豚肝。
    所幸早饭的整个准备过程还算顺利,有了与大膳房厨子在深夜交流的经验,能让他们代劳的事就让他们帮一把。
    此外还有伊士尧得了一位难得的助手——一夜未眠精神却仍显饱满的何汀,多少有些择床的何汀在何禾旁边,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于是天还未亮就往后院去,帮着膳房忙活起来。
    起初只是略微帮把手,在何贵的介绍下,大家都知这是百年桂禾汀楼掌柜的之后,何汀在膳房的作用就由帮厨,变为了大膳房临时的主导,但主要还是在帮困得睡眼朦胧的伊士尧,处理小膳房的菜色。
    整个后院忙碌且平和,而入选中选的秀女在别处过了一夜,这时蓬头垢面,前前后后、亦步亦趋地回到后殿中。
    因听过何禾在备选时的一番言语,又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她“死而复生”的奇事,这帮秀女几乎是带着敬畏之情,看向独自坐在后殿正殿西北一角阴影中的何禾,她一半处在阴影中,另一半被屋外的光打亮,不可方物。
    明明此时每个人心中都对何禾心存诸多疑惑,却又无人敢真的靠近她,一探究竟。
    而何禾坐着面向窗外,一边发着呆,一边仔细回顾和思考自己昨晚的最终决定。
    关于正确与否,只能交由时间判断,而自己心中的如释重负,却是实实在在的。
    当然也不排除一气吃下的几包定神,她默默地把剩余的定神仍旧用文熙瑶用的那张桑纸妥善包好,贴身放着。
    就在起身整理的时候,有几个同住在正殿的第三场秀女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怯怯地走了过来,何禾早先就留意到殿内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见几人主动走来,自己也停下手中动作,微微笑着面向她们。
    “何姑娘,午后宫里才有人往行宫来接咱们,此时就开始整理?”其中一个更靠近了些,鼓足勇气问到。
    “午后我便不随大伙儿去宫里了,昨晚已与娘娘报明,何禾此回退出秀女之选。”何禾脸上的云淡风轻与几位秀女的大惊失色形成鲜明对比。
    几人先是惊讶于何禾竟直接与郑皇贵妃有过对谈,之后更是对何禾退出终选产生疑惑。
    另一个秀女较快地从惊讶与疑惑中恢复,喃喃问到,“百余名秀女仅一二十位才得以入中选,何姑娘为何弃了如此难得之机会?”
    何禾没有丝毫犹豫,“原何禾亦以为此番进入中选,实属大幸之事。可昨日经那般生死,却知中选亦可弃。”
    见另外几人没能理解,又加了一句,“在行宫这一日,想必各位已有甚多不适,若深思一番,今日进那皇城之中,且再入终选,再补缺九嫔,其中还会现出多少意料之外之事,仍未可知,何禾应召前,未能思量清楚,但经过生死,终想明白了。”
    几位秀女脸上的不解变为不置可否,“自然,咱们各家中状况未必相同,何禾亦只是在言自身所想,几位听听则已。”
    说着说着,才发现越来越多秀女在殿内靠近自己,甚至还有与自己同是第二场的秀女,这时已从侧殿走来,待在窗外,静静听着何禾说话。
    “切莫同我一样思量,中选之位得来不易,勿草率误了自己前程。”何禾看到眼前的状况,担心其他人有样学样,连忙又补上一句希望她们别参考自己的经历。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四面传来,在大多数人都对何禾深表赞叹的同时,也隐约有说何禾故作姿态的;又隐约有说或未必是主动弃选,而是因为出现意外,被监场驱赶而去的言语。
    何禾没有打算理会,说完就自顾自地继续收拾起来。
    可众人的声音仍未消停,何禾的手也逐渐慢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想要理论几句,却听到正殿门口传来太监们分发定食例餐的声音,众人才散去。
    何禾决定先把行李收拾立整,再去取餐食,可外头的一阵惊叹声实在太引人注意。她暂放下手中的事,也往外头走。
    屋外竟支起了一口三尺见宽,三四寸高的白色瓷锅,里头煮着一道乳白色粘稠状的汤品,何汀正拿着一把手臂长的青瓷汤勺,微微搅动。
    空气里逐渐能辨出牛乳的味道,何禾凑近一看才明白,家姐正在煮的是由燕窝、银耳、莲子炖在牛乳中的“养颜羹”。
    何汀见她过来,也未与她对话,只是取过一个青花瓷碗,正好盛过一勺,示意何禾接过去。
    何禾接过,反复看碗中的内容——凑近锅边也未能辨明的金黄色颗粒——原来是封存晾干的桂花,这个季节,往年的桂花早已失去香味,足见此物得来不易。
    因前一日何汀来时已是深夜,众秀女只知之后有何家人来了后殿,却无人在此之前亲眼见过她的真容,且何汀与何禾眉眼之间又无任何相似之处,因此辨不出她俩是否认识,是何关系。
    昨日一整日拢共就吃了一碗爹爹煮的五味汤,一碗伊士尧煮的六血羹,此时正经感觉肚饿的何禾一气饮下养颜羹,然后不顾身边任何人的眼神,将碗再递给家姐,何汀亦不顾其他人略显不满的神情,又给何禾盛了一碗。
    “为何我等还未盛,倒先给她盛了两回?”方才在一旁嚼舌根的一个秀女忿忿不平地说到。
    “许你们不知她底细,就在背后胡言妄语;就不许我为她家姐,予自家妹子些许照顾?”何汀冷冷地直盯向那人,把新盛的一碗慢悠悠、妥妥帖帖地递给何禾。
    “吃完,收拾行李,我们便回家去,这秀女之选与十年前也未有甚变化,退选也罢。”何汀的言语给了何禾莫大的体面与安慰,这一次换她细细品手里的养颜羹,直喝得身边其他秀女敢怒不敢言。
    秀女们有知道或听说过前尚食局掌膳何汀名字的,这时躲在人群里小声传着,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后,便不敢再多言语,直到被养颜羹的口味惊艳,才在心里不得不服。
    瑛儿被郑皇贵妃派来,悄声站在一角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见这事大抵尘埃落定,便往大殿返了去,正巧遇见娘娘在用早膳。
    金靓姗看到瑛儿回来,放下手中的碗筷,“后殿如何了?”
    瑛儿瞄了瞄同样停下餐具、却假装仍在用膳的皇三子,把后殿发生的事都回禀给了郑皇贵妃。
    “未曾想问你要干桂花和燕窝是为这事,然听你如今说起,何汀过往十年,仍长进许多,颇有当初期待她可为、的那样。”金靓姗顿了顿,险些把“独立女性”四个字脱口而出。
    “何禾姑娘亦有大家闺秀风范,”瑛儿再看一眼皇三子,“若能入宫,实乃不可多得之才貌双全之女。”
    “洵儿,昨日与你说的,可仔细想过了?究竟作何打算?”金靓姗再度捧起碗,挑起一筷子小菜送入嘴中,细细嚼了,咽下,再喝下一口锦丝银糕汤,一边看着皇三子的反应。
    “儿甚喜禾姑娘不假,只是未知她对儿之意,故心中此时不甚确切……”皇三子竟意外的有些扭捏。
    “殿下只消定下对何禾姑娘之心意,之后的事有梁公公与奴婢按娘娘的旨意操办,定错不了。”瑛儿看向郑皇贵妃,娘娘默默地点了点头,使她信心大增,“无非上何家门主动提及求亲的事,奴婢虽未着实做过,然定能寻到佳法。”
    “瑛儿虽这么说,但为娘亦会确定何姑娘之心意,勿要让我儿难堪便是。”金靓姗碗筷刚刚放下,殿外梁秀殳一行人的脚步又一次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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