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意如游丝般蹿过莹白四肢,慕念从颠簸的越野车后座醒来。
    她微微蹙起细眉,略有些不耐烦,长达五个小时的跋涉,已耗尽了她仅剩的耐心。
    空气中残留昨夜暴雨后的水汽,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车轮从水坑里挣扎出来,在不算平坦的石板路上留下两道水印车辙,这条路看起来如此坎坷,应是已有些年头。
    “这样子的路真有人走吗?”她看向前方,动了动酥麻的四肢,眼神里多是疑惑,语气惨杂些许嫌弃。
    也不怪她,慕念从小在首都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长大,二十年来眼高于顶,从未见过如此不平整的路,平日里又被家里人宠坏了,养成了娇气的性子,向来吃不得苦,哪受过如今日这种长途跋涉煎熬身心的罪?
    迟迟没有到达目的地,她心里生了怨气。
    “我们现在不就正走着。”慕渊开着车,单手把住方向盘,抬右手捏了捏鼻梁骨,也是一副疲惫模样。
    慕念瞧着这位堂哥的后脑勺,听他带着呛意的话听得心中一哽,只不过慕念现下累得不屑与他回嘴,便只暗暗压下疲累带来的不悦,声音娇嗔:“哼,这地方,我是绝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慕渊轻笑一声,慕家假千金还认不清楚眼前的形势,若这一次找到的那个聂野真是他大爷二十多年前就流落在外的儿子……慕家真正的儿子一回来,慕念平日仗着慕震林的宠溺狐假虎威的日子就算是过到头了。
    而他慕渊的父亲慕震西在大哥慕震林面前伏小做低这么些年,心中所图也或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朝全成无用功。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父亲所图落空,也意味着他骄奢淫逸的日子即将成为过去,这正是他愿意给慕念做司机来走这一趟的原因,正如他父亲慕震西所说,巴结人得巴结于自身有益的,吃屎也得赶上热乎的。
    听慕念几天前的口吻,谁能将聂野找回去,谁可算是慕震林的恩人,若是这一次慕震林没能熬过去……
    被压制多年,慕震西憋着股劲儿,慕震林没闭眼一天,他就得继续一天鞍前马后的日子,即便心中百般不愿,也得乐呵地让自己的儿子来给慕震林找儿子。
    近水楼台先得月,慕震西明白这个道理,慕渊也明白,聂野现在可谓是个香饽饽,谁都挣着抢着要来舔两口。
    只不过,慕家人半月来不是没有跑到这里找聂野的,却都是吃了闭门羹铩羽而归,连聂野的面都没见到,还碰了一鼻子灰。
    事实上,慕震西想要把持慕家家业一事其实仍有转机,但这就得看天公作不作美。
    那聂野现在还未与慕震林做亲子鉴定,是否慕震林的亲生儿子还有待商榷,就算是真的,这穷乡僻壤的,又有多少人能成泥地里涅槃的凤凰?顶多是个不入流的乡巴佬,怕是成不了什么气候。
    把家业交给一个初来乍到的牛犊?慕震林这老狐狸定是做不出这样的蠢事,那么,慕震林这些年来费尽心力铸造的庞大家业,岂不是将由他父亲慕震西一手拿捏?
    一切美好愿景的前提,是慕震林闭眼,怕就怕这节骨眼上慕震林的病情出现好转迹象。
    一切未成定局。
    这慕念虽只是养女,却养得比谁都金贵,慕渊此时还不宜显露野心,同慕家掌权方撕破脸面。
    掌上明珠空有相貌并无大脑,到了慕家人都在为自己谋后路的时候,她却似还不知自己摇摇欲坠,寻人只当儿戏,今日出发前才慢慢悠悠收拾行李,以至于错过定好的航班,耽搁了好几个钟头。
    眼看天快黑了,还没到达目的地。
    慕渊凝目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石板路,收敛语气中的锋芒,发善心笑着点醒这位慕家一向含着怕化捧着怕摔的掌上明珠,开口:“这一次带不回聂野,肯定还得再来。”
    闻言,慕念恨恨地瞪他一眼,她向来娇气作怪,却也不是真傻的,听得出慕渊语中深意,也隐隐猜得到他心中所想。
    “爸爸可舍不得留我在这儿受苦。”慕念纤白的右手指节置于一侧的名牌包包上,说话时眉眼间漾出平日里少有的坚毅与决绝,“我自有办法让聂野尽快和我们离开这里。”
    慕渊只当她天真胡说,并不再答。
    两人太疲累,简短的交谈都耗费精力,车内再没有声音。
    残弱的夕阳落至西山,天边已有黄昏的茜色。微暗的光源弥散开来,慕念按下车窗望向窗外,她想透透气,试图缓解长时间乘坐而产生的疲惫。
    车窗边茜色的微光中,是妩媚明艳的一张脸,勾人的眼,小巧的鼻,樱桃般的唇,略施粉黛便是不可方物的美。
    她一双眼睛生得好看,妩媚透亮,望向天高云阔的乡村景象,眼底蕴着新奇。
    映入眼帘的是路边的垂柳,高大的树干,拽着瀑布一般垂下的枝条,车子颠簸着缓慢前行,垂柳将春意绵延了一路,再向外看,便是倒映着垂柳的河,波光潋滟,静静流淌,这河颇有点像碧绿的丝绸,绵延千里。
    这条河有个朴素的名,叫做垂柳河,而慕念要赶去的目的地,就是位于这条河中游的一个小镇,那里有个叫聂野的人,她要去寻。
    半月前,刚从icu移入vip病房的慕震林,看向慕念用极尽温柔的口吻说出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女人的名字,聂舒月。
    他的眼神空洞,目光悠远,或许他并非看向慕念,只是慕念正巧站在他目光的落脚点,他透过她,正看向一个遥远记忆中的故人。
    病房里冷森森,走廊上传来的消毒水味道闻起来令人不适,慕念站在慕震林所躺的病床边,周围皆是慕家人,病房里,二叔叁叔格外殷勤,一见慕震林醒来,快步围上来寒暄关切。
    那神情,活像慕震林是他们的爹,慢一步,孝意少一分。
    慕念被二叔挤到一边,神色略有不悦,眼尾一挑,正要开口讽刺,便听见慕震林叫她小名。
    “念念……”
    一向深沉厚重掷地有声的声音如今气若游丝,乍地响起就听酸了慕念的鼻,眼眶里一下子涌上许多眼泪,顺带连那双盈满傲气的眼都柔和下来。
    从被带回慕家的第一天,慕震林待她是百般宠溺,无论在外多么雷厉风行,回到家面对慕念,永远是一副慈父模样,从小慕念要什么他给什么,十二岁那年慕念随口说一句自己想要天上的星星,慕震林二话不说就斥巨资购入天文观测仪器,聘请国内专业团队协助,亲自找到了一颗还未被发现过的小行星,并且成功将它命名后送给慕念做十八岁生日礼物。
    他说女儿就要千般宠万般爱,免得以后长大了,随随便便就被哪个臭小子的花言巧语哄骗。
    她可是有星星的女孩,定不会轻易被寻常俗物迷惑。
    生活在慕家这些年,再不切实际的愿望,都有人替她实现。
    二叔叁叔回头,不情不愿隔开些距离,让慕念站近病床边。
    于商场之上叱咤风云多年,即使在病中,慕震林仍旧一身肃穆威严,只是半年来久病不愈,添了疲态,他苍白干裂的嘴唇张合,似有话要说,慕念俯身凑近。
    二叔叁叔,二婶叁婶,各位堂兄堂妹,侄儿侄女,除却懵懂无知的孩童,其余人都各怀心思,皆同慕念一样做出俯首姿态。
    慕家的顶梁柱,似要倒了。
    “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和念念说。”慕震林说话时断断续续,仅这几个字,出口已很吃力。
    慕家一众人退出去,空荡荡的病房里,慕念坐在病床前。
    “人到暮年,总会念旧,如今经历生死,更是……二十多年前,我曾去找过她的,可他们都说她死了。”谈起往事,慕震林从来凌厉的眼神中似有不可追忆的遗憾。
    慕念握住慕震林宽厚苍老的手掌,时而点头,时而轻声答应。
    “人海茫茫,半年前我才再次从偶遇的故人那里得到她的消息,原来她二十年前只是背井离乡去了别处谋活路,我去晚了,没找到她。半年前再次得到她的消息后去找,见到的却是她的墓碑。同时,我知道了她当年生下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我一刻不敢再耽误,忙不迭去寻,得知,他叫聂野。”
    “念念,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欣喜。”
    “他是我和舒月的孩子,他的名字,是我在和舒月还没有他的时候取的。”
    “得知他是我的孩子欣喜的同时,我也欣慰,欣慰舒月给孩子用了我取的名,我想,舒月活着的时候,该是从未怨过我的,死后,也肯定不会怨我次次都去晚了……”
    “他活得很好,和他妈妈一样,是在贫瘠的土壤里开出的花,有种坚韧的向生力,我历来行事果断坚决,却在找到他以后深陷无法抉择的囹圄,我纠结了好久好久,不知自己是否该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到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才想通了,我欠了他二十多年的父爱,多多少少,都该在最后的日子弥补他一些。”
    慕念悲痛地望着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听他将埋藏心底的遗憾娓娓道来。
    走出病房,轻轻关上病房门,转身,慕念的眼睛红红的,哭肿了。
    二叔慕震西忙上前给她递手帕,语气哄诱:“念念,大哥和你说什么了?”
    慕念并未接过手帕,她有轻微洁癖,从不轻易使用他人的物品,慕震西刚才心急,竟殷勤到忘了慕家大小姐有洁癖这一茬。
    慕念抬手用指腹浅浅擦了眼尾几滴眼泪,目光轻盈一扫,便看清楚了这堆人眼中藏不住的野心,分明他们才是和慕震林流着一脉血液的亲人,却比谁都觊觎慕震林的金钱、荣誉、权力,竟没有一个人真心希望慕震林活下去。
    她看着这堆人影,缓缓开口,说:“去望乡镇,找一个叫聂野的人,把他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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