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式盘起腿坐在一个墓碑前,屁股下垫了一块塑料垫子。
    她一片片撕下可颂,像甩毛巾似的甩进口中。
    邱方很迷惑,这里有她需要祭奠的人吗?
    她就像点兵点将一样,随意挑选了一处最近的公墓,驱车赶来,又像走累了一般,在任意一个墓碑前席地而坐。
    面对如此怪异的情景,和如此泰然自若的妹妹,邱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你到底来看谁?”
    吞下最后一口,邱式答道:“一个朋友。”
    靠近墓碑,邱方看到碑上贴着一位老者的照片,老者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想来生前也是意气风发。
    “你的朋友是这个……‘闵文珍’?”
    邱式眯起眼睛凑近一看,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挥挥手说:“你还别说,如果她老一点说不定真挺像这个闵文珍的,毕竟老人都长得差不多……”
    “……”
    憋足了一口气,邱方觉得多问无益,索性转身到车上去等。
    周围寂静一篇,沉寂的风在墓碑旁呼叫。
    获得的片刻宁静的邱式后知后觉地有点愧疚,刚刚的笑容也冷却在脸上。
    自家哥哥专门开车来满足自己自私的愿望,结果却被晾在一边,自己不好好说话也罢,还要开他玩笑。
    看来有必要和哥哥好好聊一聊,问问他又发了多少文章,看了什么书,什么时候能升教授……受惠于人,哪有任性的道理?
    其实也不怪她冷淡,她刚刚经历好友的死亡,又和此生挚爱分了手,不敢回父母家遭受盘问,只能来投奔这个不太亲近的哥哥。
    现在——这寄人篱下的戏码好像演得过于理直气壮了。
    邱式站起身,拍了拍湿黏的屁股,向车的方向走去。
    ***
    邱方正坐在沙发上阅读那本《叁体II》,他没有抬眼看向邱式,也能感受到她潮乎乎的影子落在他头顶。
    接着,她麦色的身体陷入了他身旁的沙发里。
    “我又分手了。”
    邱方透过长方形的眼镜睃了她一眼。米白色的衬衫拔高了他的脖子,让他看上去更加俊朗了。
    他对邱式的情史早已见怪不怪,这个家根本没人能管住她。
    那些男人轻易获得了她的青睐,同样也轻易失去了她。
    从前邱式没少说过她想体验的是一种灵感,一种不一样的生命过程,可邱方只觉得她是自我放纵,将牵引欲望的缰绳交到了别的男人手中。
    而他对此感到厌恨。
    “这回是谁?”
    “我的研究生导师,很年轻,很英俊,年龄和你差不多大,也是教授。”
    邱方极力克制住自己想摔书离去的心思,食指和拇指互掐泛白。
    那个男人,凭什么和他比?
    “我是和他在一起之后才去读研究生的……”她察觉到了周围气压变低,想来邱方那样的“模范学生”,估计不能接受师生恋,于是赶紧辩解一下。
    这的确是事实,认识老师后,她对进化生态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频繁地出入办公室,零散的微信聊天让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
    最后她放弃了和朋友的约定,转而考了别的专业的研究生。
    邱方深吸一口气。
    之前是高中早恋,后来是大学的学弟,也不乏欧洲的留学生,现在又是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最重要的是,什么“年纪和你一般大”、“也是教授”……她居然把这个不入流的前男友和自己相提并论。
    恨意遍布邱方的每一条经络,每一根神经,最后居然化作一个不易发现的冷笑。他转了个话题:“那,去公墓是去祭奠谁?”
    “是小波。”(1)
    邱方记得小波,曾来家里吃过一次饭,背上背着一把吉他,留着一头紫色的短发,皮肤也白得像反光的瓷器。
    “我的朋友,本科时期认识的。在这次海啸中失踪了。”
    失踪,几乎等于无生还可能。
    邱式的脸上泛起一种罕见的哀伤。
    在小波去世前,她完全不懂这种梗在喉头,哭不出的酸涩是什么。
    还记得高中时期和她共赴云雨的那个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高考结束时同她一起报了志愿,去了同一所大学。
    仅在入学前一周,邱式提了分手。少年有着极好的素养,没有情绪崩溃,厉声责问,只是用悲痛而理性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哀伤。
    邱式不能理解这种哀伤。在她看来,她们只是伙伴,书中世界的践行者,大学里的广阔世界亟需探索,怎可能因为眼前一人放弃更多的新鲜事物?
    后来她和不同的男人睡过觉,或多或少都见过这种哀伤。甚至有些风月场上的老手,在面对她的决绝时,也不免表现出遗憾和落寞。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要回馈他们的感情,无论快乐还是悲苦,都理应是自己的事。
    可现在,她好像能够感同身受这种悲涩的情绪了。海啸的新闻几乎是滚动播放的,救援和伤亡日日更新,如同丧钟的轰鸣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抓不住,躲不开。
    “节哀。”邱方的声音庄严肃穆,除了这两个字,他无话可说。
    原本愤怒已将他蚕食,可听到这个讣告,他此刻真实的心情几乎可以用卑鄙来形容。
    邱式松软的鬈发散在肩上,挚友的死亡没有夺去它的生机,但是邱方明显地感觉到,邱式身上有些东西消失了。
    她比以前更加内敛,褪去了狂热的张扬,沾染了人性的胆怯。
    终究是这世间最残酷的永别让她暴露了弱点,她的身上原本的薄情开始瓦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邱方看到了希望。
    他可耻地庆幸一个无辜女孩的死亡,让邱式从此卸下了骄傲。一个人一旦有了弱点,便再不会无坚不摧,只能一点点坠落下去,受制于人。
    可鄙和隐秘的喜悦在邱方颅内鼓舞,他无法压抑,只期盼邱式此时的软弱,能让她永远无法站起。
    (1)小波这个名字来源于《伦敦生活》女主过世的友人,只取名字,人设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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