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多年前,邹颖同志尚未成为人民检察官,教培行业也尚未被整顿,安州有个叫和平大厦的地界,算是当年的cbd,安州第一家麦当劳就开在那儿。邹颖在和平大厦七楼的辅导班当老师,一对一教小学生写作业。
    那会儿韩文博更完蛋,找不到正经工作,卖苦力当装修工。跟着小包工头,有单子就干,没单子就歇,他乐得自在。
    夏天初伏都没入,安州下午两点的气温飙升四十度,韩文博约着司机到和平大厦看车。他不买车,车是私人的,挂靠在出租车公司,司机腰间盘突出,这几天开不了。韩文博又是个包打听,听说这消息,立刻找上门租车,没活儿的日子开出租也不错,挣一天是一天。
    天儿热,他试试空调,排风正常。下车绕了一圈,和司机说清楚车身有几处凹陷,省得还车时扯皮。
    “行,油钱我付,五天后还车。”
    他交完钱,靠着车站一会儿,仰头注视和平大厦七楼的玻璃墙。世界像个烤箱,烘烘的热气闷得人头昏脑胀,烈日拧干空气里最后一滴水分,邹颖夹着一沓传单,慢悠悠地从侧面的小门出来。韩文博有时候都想象不到邹颖工作起来的样子,她也不是动作慢,你看她在做事情,她东摸摸这个,西摸摸那个,就是不干正事。
    小时候他和邹颖值日,韩文博让她洗抹布,他来擦黑板。邹颖伸胳膊进讲台抽屉,里面像杂乱无章的洞穴,她先理理剩的试卷,摆正叁角板,又把铅笔头靠边放整齐。韩文博站她身后急得抓耳挠腮,邹颖不紧不慢地掏出抹布,揪线头,折成小方块,准备去女厕所洗。韩文博一把夺走,自己洗去了。
    他们分手一个月,没说过一句话,成天在家属院低头不见抬头见。韩文博看着邹颖查一遍传单页数,穿上印有辅导班名字的红马甲,扣上同样傻不拉叽的红帽子,站在太阳地里给路人发传单。
    下午两点不是她的上班时间,放学后和周末——学生闲的时候,他们忙。这份工作是兼职性质,邹颖好有时间二战法硕。韩文博在心里笑她精,一个辅导班挣两份钱,发传单的活儿她也揽下。
    还是有些人接邹颖传单的,他们拿着扇风,随后进商场里吹空调。她后脖颈的皮肤被晒得火辣辣的疼,邹颖把马甲领子立着,心脏突突地跳,有点心悸。她低头又查了一遍传单,只剩一半了,要不了半小时就能发完。
    她的背影逐渐佝偻,挪着步子朝大厦底层走,韩文博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小样儿想偷懒,他想。
    见到公共卫生间的水池她就憋不住了,“哇”地一声吐出消化成食糜状的午饭。韩文博上前薅起她的脖子,掀帽子丢地上,一看她的脸吓坏了,脸色煞白,嘴唇没有血色,酷暑天气里皮肤湿冷。他掬一捧水浇在她额头,按她的脖子,让脸对着水龙头冲,大手顺着水流抹她的嘴,捏鼻子给她擤鼻涕。
    这个关头,他们俩还没忘记“谁先说话谁就输了”准则。韩文博愣是一句话都不说,邹颖也较着劲,意识清醒些便推开他的手,关水龙头,双手撑着洗手台喘气。
    她捡地上的帽子,韩文博恼怒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想着挣钱。不管叁七二十一,架着邹颖去麦当劳坐着。
    他们俩相对无言,一时赌气提的分手,当时分得轻巧,如今再想复合,中暑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何况分手的一个月,他们都没给对方台阶下,互相传递着一种就此别过的信息。
    韩文博抹抹脸说:“等着,我给你买药去。”
    他去路对面的药店,买盒藿香正气水,回来时座位已经空了。
    翌日晚上九点半,邹颖教完最后一个学生下班,出电梯遇见六楼跆拳道馆的岳教练。跆拳道训练班下课早,八点就结束了,最近这个点总能遇见他,邹颖感觉怪怪的。她倒不是觉得岳教练有坏心,不喜欢的人喜欢自己,邹颖就有种别扭、负担的感觉。
    “邹老师,吃点夜宵再回去?”
    他们站在和平大厦门口,岳教练指着马路边的小摊说着。
    “我奶奶给我留了晚饭。”
    “一起打车走吧?我家也在一机厂家属院那片。”
    她看见岳教练额头晶亮的汗珠,物业抠门,一楼门厅是公共区域,不舍得开空调,她猜他等的有一段时间。算上今天,邹颖已经连续叁天拒绝岳教练的邀请,她恋爱经验少,脸皮也薄,拼车是个合情合理的提议,她总觉得再拒绝的话,未免太不尽人情。
    “先说好,车钱aa。”她道。
    韩文博半小时前就不拉客了,紧闭门窗,调高空调风速,憋着一车的凉气,在和平大厦的路边等着接邹颖下班。见来人他就不乐了,他早知道六楼那个教练没安好心,先前他们好着的时候,韩文博直接到培训机构里接邹颖,那个岳教练鬼鬼祟祟地隔着教室的毛玻璃看邹颖,见她迟迟不下课,灰溜溜地下楼去了。
    一上车邹颖当即认出韩文博,两人的眼神在后视镜里点了一下,迅速分离,各自都没挑破。“师傅,先去一机厂家属院。”岳教练道。
    计价器开始收费,邹颖坐在靠里的位置,正对着韩文博后脑勺,窗外路灯的光斑映在她脸上,疏疏落落的。夜里开出租为省电,司机一般不会开车内的顶灯,黑暗中,邹颖和岳教练坐在后座的两端,各怀心事。那岳教练的身子看着板正,倚着车窗,皮垫上的左手一寸寸地朝邹颖爬去。
    这都逃不过韩文博的眼睛,他视力多好啊,从小是家属院打弹弓的好手,不知道戴眼镜是什么滋味。后视镜里,他的眸光像鹰隼般锐利,仿佛能刺穿混沌的黑暗,邹颖自始至终看向窗外,手自然搭在腿侧,就在岳教练的小拇指快碰到邹颖时,韩文博猛踩刹车,装作有车突然冲出,骂道:“靠!不长眼!”
    岳教练一头撞在前排椅座的后背,邹颖吓得两手紧握把手,她幽怨地瞪着韩文博的脑袋,意识到这是他的恶作剧,她带着怒气说道:“开慢点!”
    韩文博呛声:“你行你来开!”
    “邹老师消消火,司机师傅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刚才那辆车。”
    岳教练揉着脑门,不忘从中调和。他是习武之人,但崇尚和平,不到关键时刻不出招,韩文博车开得冒失,人说话也难听,按说这是展现魄力,和他大动干戈的好时机。可岳教练看他剃个圆寸,工字背心露出的两臂肌肉偾张,右大臂扎着绷带,像是个混社会的,说不定还犯过事,一看就不好惹,他也没了胆子争吵。
    后半程岳教练老实多了,手规规矩矩的,韩文博摁亮车顶的小灯,不给后座留一丝暧昧空间。到地方邹颖给了岳教练十块钱,说是拼车的钱,岳教练捏着钞票,扒着车窗喊:“邹老师——”
    邹颖回身,弯腰看着车里的他,岳教练笑说:“十块钱太多了,到我家才十叁。这样吧,邹老师,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早饭,多的钱就当饭钱了。”
    邹颖刚想拒绝,韩文博在前座不耐烦地“叭叭”按车喇叭,催促道:“走不走啊,空调不要钱?”
    她换个笑脸,对岳教练说:“这多不好意思。”抽走他手里的十块钱,“我给你带吧,油条豆腐脑行吗?谢谢你今天送我回家。”
    韩文博攥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他一脚油门冲出去,岳教练“可以”的“以”字还没说完,话音便飘散在风里。一路上风驰电掣,韩文博把对邹颖变心之快的气,全撒在开车上,心里骂岳教练贼心不浅,家里离一机厂叁公里远,还敢和邹颖说顺路,找零时钞票快扔到他脸上。岳教练脚刚落地,韩文博就轰油门跑了,他想记车牌号到出租车公司投诉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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