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有条不紊撑杆,小船平平稳稳向前。
    林飞站在船头,静静眺望远处,忽见前方河面向上翻折起来,正对林飞眼前,宛如一条黄色瀑布,却始终与林飞和小船保持一定距离,相对静止。
    瀑布中央忽然出现一个漩涡,漩涡中色彩缤纷,却极为扭曲,一片混沌,根本看不清晰,林飞定睛看去,全部心神投入其中,点滴细碎的色彩终于不再混乱,有序组合在一起,林飞终于看清。
    夕阳西下,天空仿佛被火灼烧,深红一片。
    昏暗的街头,一名身高一米七几的少年,体型消瘦,皮肤黝黑,正做着不符合他年纪的事,踩人力三轮车。
    “阿姨,云台山到了,十块钱。”
    少年停下三轮车,把客人给的钱塞进口袋,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笑容灿烂:“谢谢阿姨。”
    这一趟生意是在市中心接的,距离云台山很远,少年跑得满头大汗,不过一想到今天一共挣到一百多块,心里美美的。
    “好累,休息一会吧。”
    少年坐在云台山脚下的长凳上,准备休息一会再回家,却因太累,直接睡了过去。
    “我在这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少年醒转,从长凳上跳起来,有些头痛,拍了拍脑袋。
    少年昨夜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昨天傍晚载到最后一个客人不是阿姨,而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老人没钱,却拜托自己送他到云台山,少年本想拒绝,最终却不忍心,费很大力气,免费将老人送至云台山。
    老人下车后,竟感慨自己五百年前来过一次,把少年吓得不轻,还说自己是南皇仙尊,被奸人所害流落地球,大限将至,然后把南皇仙宫的传承交给自己。从此以后,少年的人生就像开挂一样,踏上修仙路,美人相伴,强敌环绕,壮怀激烈,横勇无敌,一路登临绝巅。
    这个梦很美好,也很真实,他甚至还记得御剑杀敌时,那种肆意纵横,无所不能的感觉,不过少年还是摇摇头,梦终究是梦,梦醒了,该回家了。
    少年骑着三轮车回到家里,编了个善意的谎言让爷爷不要担心,之后便洗个澡,出发去学校。
    上学路上,遇到富二代江源拦路,江源因为少年与他喜欢的女孩是同桌,嫉妒少年,于是叫了几个人围殴少年,少年家境贫苦,身形瘦弱,根本不是对方对手,甚至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怕动手会惹来对方更狠的报复,怕动手打伤对方,需要赔偿医药费,怕见到爷爷来学校时,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情形。
    哎,若自己真的是昨晚梦里那个人,那该多好。
    “别让我再看到你和乔婷婷嘻嘻笑笑!否则打断你的腿!”
    少年身上挂彩,鼻青脸肿,被江源踩在脚下,听着江源指着自己鼻子说出的这么一句话,双拳忽然一握,自语道:“这不对...”
    江源错愕,脚下踩得更用力,俯瞰少年道:“你说什么?”
    少年软弱无助的目光渐渐坚定,又自语道:“这不对!我是林飞!我就是梦里那个人!你给我滚开!”
    少年用力推开江源的腿,冲上去反击,或许是太过弱小无助,又或是不甘心,少年觉得昨天那个真实无比的梦,就应该是真的,他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林飞。江源?一巴掌拍死的东西!
    可梦毕竟是梦,少年终非无所不能,仍不是对方的对手,暴起反抗的代价,便是重新被打一顿,几乎爬不起来。江源等人扬长而去,少年跌跌撞撞走回学校,浑浑噩噩度过一天,不管是同桌乔婷婷还是老师叫他,他都没听见。
    直到回家路上,少年仍在回忆昨晚那个梦,他无法接受那个梦只是一个梦,博沧海,摘星拿月,驰骋天下,莫非真是假的?可梦的感觉偏偏是那般真实,那股豪情壮志,潇洒骄傲,根本无法忘记。
    他想着想着,没有回家,而是又来到云台山,看着人来人往,静静发呆,天黑才回家,因为肚子饿了,告诉他忘记那个梦吧,吃饱饭才重要。
    少年生活如常,白天上学,放学后帮爷爷骑三轮车补贴家用,周末与住校的妹妹团聚,可他每天都会来云台山,风雨暴雪,皆不能阻拦少年。
    十年如一日,少年已经变成青年,为省钱给妹妹上学,他没上大学,早早去学汽修,从一个学徒慢慢变成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后来自己开修理厂,谈不上多富贵,衣食无忧,平凡安稳,结婚生子,慢慢变老,可他每天还是会去云台山,一天不断,记忆中那个梦本该消散,却一天比一天清晰。
    “太爷爷,为什么你每天都要来这里呢?”
    几十年过去,当初少年已然变成耄耋老人,坐着轮椅来到云台山,他的重孙都已经十五岁,推着他来到云台山,好奇发问。
    他嘴唇艰难开阖,牙齿全掉光,模糊不清道:“我的乖玄孙,太爷爷告诉你一个秘密,这里有着爷爷年轻时做的一个梦,不过太爷爷认为,这个梦才是太爷爷真实的人生,我坚信这一点。”
    “太爷爷,这么多年,梦不是早该忘了吗?”玄孙问道。
    他目光幽幽:“有的东西啊,是忘不了的。”
    言罢他缓缓闭上眼睛,慢慢关上眼前云台山,寿终正寝。
    眼中云台山忽然旋转扭曲,灰色岩石和苍绿树木混合在一起,渐渐模糊,变成一条黄色瀑布,黄色瀑布上有个漩涡,正越转越慢,很快停止消失。
    “恭喜你。”
    林飞身后,老人的声音响起,木讷呆板,沙哑阴森,却带着一丝由衷的恭喜之意。
    翻折起来的往生河落下去,恢复正常,林飞明白过来,转身问向老人道:“刚才是一个梦?”
    老人道:“是的。恐惧是最本源、最深邃、最原始的感情,你最恐惧什么,在往生河上便会梦到什么,能克服,就能醒来,不过实际上你没有克服,只是一直不认输,也算是赢了。”
    林飞看他一眼,握了握拳,感受到手中凝聚的力量,心道:“我最恐惧的,是害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吗?”
    真是好险,梦境便是为了让自己接受修仙之途是一场梦,幸得自己心性坚毅,梦中直到死也不可接受,才能醒过来。收定心神,问向老人道:“你究竟是谁?”
    老人道:“我是往生河的摆渡人,也是黄泉经变图的器灵,我不止是我,或者说每条河流上的摆渡人,都是我。”
    万里迷雾中,无数条流向黄泉的支流,互相不能见。
    一个个长相一模一样的老人在撑杆行船,大部分船已经只剩老人一个,其余船上,有的被渡者正在梦中挣扎,若是失败,便会掉入河中。
    所渡之人,十不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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