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得安忽觉得自己脑门子倏地不涨了。
    但商俞莫名心里发堵,他只感到敷衍与假。不是这样的,不管是因为一个亲吻还是一个礼物,她真正开心时,眼睛会笑成月牙状,眸光晶亮,而不是眼前的抿嘴眨眼。
    他忽然做不出任何回应的表情。
    从清荷镇到南舟市,两个小时的车程。
    回去时孟朝茉没开自己的车,当着封如玉的面挽着商俞的手,而后坐进了兰博基尼Veneno的副驾驶。想想看,距离上一次她坐在这里已经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有媒体拍到商俞和南舟市的餐饮千金并肩慢行,随后上了同辆车,板块的大篇幅都在描述他们间的暧昧。孟朝茉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媒体的添油加醋,但感情上还是吃味了,早餐丢给他碗白粥便跑去厂里了。
    傍晚从厂里出来,厂门口大喇喇停着他的车,野兽蛰伏似的兰博基尼吸引了厂里下班小姑娘好奇的注目,她们见是清一色的零的车牌号,更是纳罕兴奋。直到厂长和科长们送孟朝茉出来,眼风一扫,小姑娘们才埋起头喊:小孟总。
    随即一溜烟儿跑去车棚取车。
    待到她打发走厂长和项目经理,兰博基尼的车窗放下,露出鲜眉亮眼,白玉似的脸在夕阳下更显剔透,他看着她眯了眯眼,笑着,学他们喊:小孟总。
    揶揄且有明晃晃的讨好意味。
    时隔三月,她又坐在了副驾驶。
    原因相似,无疑是她看起来冷淡、动怒、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了。绝大多时候,她对商俞好脾气、好说话,而他习惯性接受,一旦她有所异动,他便匆忙趋附上来。
    她如今很自觉把这归于他的习惯。
    朝朝?商俞尾调上扬。
    孟朝茉疑惑看他。
    想什么呢?叫你三遍了。商俞握了握方向盘。
    想工作的事。并非她有意胡诌,而是如果她说出所想是三个月前她也坐在副驾驶,商俞肯定会不掩笑意,恍然大悟状,半玩笑半认真道:三个月原来朝朝生气是因为我陪你少啊。
    然后仿佛找到她生气冷淡的答案,接着讨好:我让邓竹把这两天的工作推了,朝朝想去哪里玩?
    等到她被哄到又是那个好说话、好脾气、宠他的孟朝茉,他便故态复萌,安然享受她的宠溺,有兴致便闹闹她、逗逗她,没兴致自然丢在一边。
    没等他细问具体,她紧接开口:你刚刚说什么了?
    我说改天我们去吃淮扬菜吧,南舟有家店,老厨子做了几十年的淮扬菜,鲃肺汤是拿手的。
    商俞很多时候想投她所好哄她,却不知道她喜爱什么,譬如口味、爱好,她好像没有特别热衷的,可以有,没有也不打紧的样子。
    但今天,他见她眼睛一直盯着那碗鲃肺汤,是想要的模样。
    嗯,好。她点点头,应下来。
    车厢归于平静。
    如果孟朝茉在,不可能是沉寂无声的,挑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她也能绘声绘色讲一路。种种异样,商俞忽然等不了,明晚吧?
    孟朝茉没想到他这么急,有些为难,明晚我应了厂里供应商那边的饭局,没过一会儿,选择退步,我让老九安排另个时间吧。
    果然,这这场安排里,商俞是首位被考虑,握紧的手指松了松,一点一点几欲在云霭的薄亮下翩翩起舞。孟朝茉将他的小细节收入眼底,歪头闭眼靠在一边补起了觉。
    如她所料,他没有再喋喋不休和她讲话了,因为她刚刚的让步,让商俞自认为已经回归了两人婚姻的舒适区。
    她刚从孟家出来,只想先安抚住他,没心思抖落真实想法和他吵闹。毕竟听完那番话,回忆起种种,也能看清自己处于什么位置。
    三分钟不到,商俞的声音再度响起:老九是你的新助理?
    她没睁眼,语音困倦:不算新吧,跟了我快有一年了,原来那个生孩子辞职了。
    没听你说过。他忽然发觉,很少听她提起自己的事情,大多与他们两人,或他相关的。
    你没问,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可置否,结婚以来商俞极少踏足孟家,令她感觉到两人明显的阶级差别,小镇背景的她攀上南舟直辖市的商家,怎么都是匪夷所思的。久而久之,她与他的聊天内容都围绕他所在的那个顶端的圈子,关于清荷镇则是寥寥数语带过。
    清荷镇某个小村里的老九更是没提过。
    但老九是个好孩子,性子虽闷,但做事稳重,父母早逝,是上面的姐姐带大的,下面还有个妹妹,看似寡言,其实挺狠的。念的是个不入流的大学,没念完辍学了,他姐姐脑子里查出个肿瘤,恶性的。
    孟朝茉遇见他时,正在村里替她爹查看承包的地实际产量和报表是否有出入。而老九正在田埂上拧着一个光头胖子打,狠得像山野里桀骜的狼,村长让人拉开一问才知道,这是在追债,胖子欠老九父母的钱,见人去世便赖账十几年。老九在筹他姐的医药费,追债无果反而被嘲讽没爹妈,一怒之下动的手。
    结局很简单干脆,胖子是个赌徒兜比脸干净。孟朝茉帮他姐出的医药费,自此老九就跟在她手下做事。
    商俞还想再说什么。
    我好困,睡一会儿。被孟朝茉的话堵住。
    但他甘之如饴,因为她话语里流露的娇憨与亲昵,甭管是有意无意的。
    朝茉姐,往南的那批货已经安排好发车了,我夜里去跟。两人从餐馆包间出来,老九因替她挡酒,脸色泛红,但说出的话还是板板正正。
    本该在今晚的饭局,因为要和商俞吃淮扬菜,被安排在了中午,现在是四点,刚结束。
    孟家的生意主要还在清荷镇,不是大公司大集团,但整个家底在清荷镇也算数一数二的富庶。
    孟朝茉如今名下地处清荷镇的工厂,是孟得安手里拨给她的。因为她头脑发热陷入恋爱和婚姻,撒手不管,已经是个烂摊子。今天请供应商吃饭就是来挽救颓势的。
    行,辛苦了。她递给他一瓶水。
    两人等代驾的间隙,老九前后往喉咙里灌进整瓶子水,摸摸鼻尖,踌躇着开口:
    朝茉姐,我想请今下午的假,我小妹大学放暑假了,去接她回家。老九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上头的姐姐没熬过那场恶疾。
    可以啊,以后想请假直说。孟朝茉瞥了眼他手里捏瘪的矿泉水瓶,她看起来这么不好说话吗?
    老九不吭声,二十出头的年纪是个闷葫芦。
    两人没上车,在树荫下吹风醒酒。她看来,清荷镇这些年的发展如日方升,宽阔的路面井然有序,中心广场的地下城也在紧锣密鼓修建。
    等会儿代驾来了,就送你过去吧,我有人接。她视线往中心广场的方向望
    那儿有清荷镇标志性的荷花雕塑。地下城是她爹早几年的想法,今年审批通过,到落建成功还要多久?她心思在想别的,于是语调很慢。
    好。老九应下她两句问话,想把干瘪的塑料水瓶抛进垃圾桶,又老老实实走向绿色垃圾桶,扔完后重新站回孟朝茉身后边。
    你妹妹大几了?她又问。
    大三,下学期大四了。
    大三她重复。
    和她弟弟孟赴约一样的年龄,大四过后就是毕业,孟得安会把地下城给他吧,毕竟是亲生儿子。
    南舟大学?想到他说要去接,离清荷镇最近的名校就是两百多公里的南舟大学。
    对。老九脸上若隐若现真切的笑意,背杆都直了。
    老九全名张九谈,从小到大的诨名是老九,虽然被叫老九,但模样还是年轻朝气的,尤其笑起来时,露出虎牙,小杨树登时挺拔疏朗。
    孟朝茉不由轻笑,眉眼微晃,瞧给你傲的,我有个弟弟,也在南舟大学。
    进入清荷镇地界,商俞朝定位驶去,侧面小路突然冲出的电瓶车险些撞上,喇叭鸣响,猛往左打方向盘,避过电瓶车,后视镜里是急刹下钉在原地惊魂未定的电瓶车车主。
    当第二次遇见闯红灯的二轮车时,饶是教养再好,商俞也难忍用口型骂了个脏字。
    等他终于靠近定位点,远远见到的就是路边的孟朝茉在徐徐的轻风里笑,她抬手撩拨开发丝,露出双笑成弯月牙的眼睛,目中一泓莹澈的光。
    他这几天没见过的。
    她旁边穿短袖的小男生也在笑。
    艹。骂出了声。
    第3章
    黑色的兰博基尼稳当停在大G的前边,商俞下车,上半身随意套了件白T,很小众的奢牌,脚底踩着双限量版运动鞋,眉眼含笑,活脱是清荷镇难遇的清贵小白花。
    见他朝自己走来,她笑容淡在脸上。正巧代驾来了,她把钥匙给师傅,让老九上车,出发去接他小妹。
    老九听她话,利落坐进副驾。
    商俞使劲搂住她腰,瞧见小男生关上了车门,下巴刮蹭她耳尖,语气有股说不上来的沉闷:怎么着,我来了着急让他走?
    我手下助理,他着急去接她小妹。孟朝茉想挣脱箍住腰肢的手,奈何力道太大被嵌死了,
    嗷,老九啊商俞稍微回想,眉目缓开,你们刚刚笑什么呢?
    两人靠得太近太近,商俞阴鸷的语气刺激着她的耳膜,头皮倏地发麻,再加之腰间的骨头被力道一寸寸揉捏,她声调遽然拔高:你先放手!
    婚后,商俞没见过她怒到大吼的模样,她向来是生气也很有分寸,只会使使小性子,该收敛便收敛。很多时候,商俞都快要忘记她清荷镇的出身,甚至觉得她与南舟市那些富贵世家培养出来的后代无差别:彬彬有礼、秀外慧中。
    他先是怔愣,随即收起顽劣蛮横的力道,只是虚虚揽着她。
    很快,孟朝茉察觉自己失态,把拂脸的发丝往后抓去,模样平静下来:他小妹、我弟弟都在南舟大学,我们随口聊了几句,先上车吧,不是要去吃淮扬菜?还得开两个多小时的车呢。
    天知道他到底较什么劲,非得开车来接,来回加起来开车五个小时,就为了吃一顿淮扬菜。
    商俞沉脸,淮扬菜是见她眼馋鲃肺汤,他提议两人去吃的,但刚才她的口气,宛如他在无理取闹,非得闹着去吃的模样,而她则是委身陪同的姿态。
    他松开手,两人瞬间隔开距离,他敛起刺,想要语气平常质问她: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但话就堵在嗓子眼儿也问不出口。想来,她的态度是从前晚醉酒时陡然直下的,而在会所包厢里,在一众好友面前,他确实说了这几年对于婚姻的看法。
    要是她知道了怎么办?
    他忽然难以面对她的冷淡是因为那几句话,该怎么解释?酒后胡言乱语?但她曾经夸过自己酒品好,贪杯喝多也只是闷恹恹的,从不说胡话乱闹。
    她这次要生多久的气?半个月一个月?
    他忽地头疼。
    到最后也只是替她开车门,兜转两个多小时,到达南舟市的淮扬菜馆。就好像事情偏离轨道变得一团糟,他只能从抓得住的淮扬菜这个线头开始解开。
    车外的景象从灰扑扑的高低楼房,到应接不暇的恢宏大厦,共两小时三十分钟。
    这期间,孟朝茉的手机响起微信消息提示音。
    孟赴约:姐,我今天放假了[龇牙]
    很幸运很奇特,孟赴约是封如玉带大的,但是却没有染上封如玉对她的厌恶。当年她奶奶赵行莞在世,哪怕儿媳已经去世多年、儿子孟得安一再央求让封如玉进门、又或者孟赴约是她亲孙子,她奶奶也没松口。
    只一句话:我这辈子只认小茉儿和林音。
    林音是孟朝茉的妈妈,在她四岁时因病去世。林音逝世第二年,孟朝茉却得知她有个满一岁的弟弟。孟得安对婚姻的不忠昭然若揭,她奶奶正逢病弱,孟得安守在床前照顾一天一夜未阖眼,最后得了个滚字。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奶奶撒手人寰。封如玉母子才被领进孟家大门,那些年在外边名不正言不顺、他人的闲言碎语,使得封如玉在道德上的愧疚感早已消磨殆尽,而日积月累的怨恨在见孟朝茉的第一眼,就摆在明面上。
    但七岁的孟赴约却牵她的手,甜甜喊:姐姐。
    她慌忙抽回手,跑回自己房间。
    过不了几分钟,又耐不住作祟的好奇心在封如玉房门口徘徊逡巡。房门半掩,她亲眼见封如玉鲜艳的两根手指去拧孟赴约的嘴,戳他的肩膀,你叫她姐姐干什么!这个家里,我是你妈妈,封尧是你哥哥,孟得安是你爸爸,她孟朝茉只是个外人!
    孟朝茉撤回步子,撒腿跑下楼,又气又恨,朝玄关那堆行李踩了好几脚,甚至踢翻了一个行李箱。
    泄愤完上楼,撞见哭得抽咽、嘴角发肿的孟赴约,带着哭腔依旧喊她姐姐,她梗着口气翻了个白眼。
    不记得多久、多少次孟赴约喊她姐姐,她才不耐烦应出个哦。把孟赴约高兴的。
    长大后,更是不顾封如玉的恼火,当着面也要喊她姐姐,孟得安就喜欢家里和和气气的模样,倒是眉开眼笑夸儿子懂事、不负他的教导。
    孟朝茉对封如玉的不喜没有迁怒到孟赴约身上,对这个弟弟也算尽到了做姐姐的本分。
    她打字回消息:爸去接你了没?
    孟赴约:没有[皱眉]。我不要他们接。
    孟朝茉:指望我去接你啊,我人还不在南舟呢。
    孟赴约:姐夫呢?姐夫能来接我嘛,我好些同学都崇拜他。
    孟朝茉:他也不在南舟市。
    孟赴约:好吧。
    紧接着一个[想你]的表情包。
    两人断断续续聊了两个小时。
    等到了那家提前预约好的淮扬菜馆,即使被冷落两个多小时,商俞依然不忘替女士开车门,有些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是冷白皮,运动裤只到膝盖,露出修长匀称的小腿,黑夜如墨,肤色雪腻到发光。
    在平时她见到肯定得艳羡几句,但如今很快便挪开眼,朝里走去。
    她点完菜后,商俞特地加了两道菜:鲃肺汤和松鼠鳜鱼。她想说点什么,但见他欣然问:你爱吃的怎么没点?
    最后张了张嘴,说:忘了。
    一顿菜吃得意兴阑珊,尤其是商俞给她盛鱼汤、夹鱼肉,而后手心撑着下颌角满眼认真望着她时,她觉得真真假假难以辨别,最后借口去卫生间躲上一会儿。
    没料到却在廊道拐角处撞见封尧,他笑了笑,哟,妹妹,来这儿喝鱼汤来了啊,味道确实正宗。
    他穿着身绸面的黑衬衣,说话时靠墙挡在她面前,稍微一动,便露出耳垂那枚简单的耳钉。
    滚开。孟朝茉心情不佳。
    封尧:妹夫知道你说话这么粗鲁吗?他肯定心疼你,在家里被后妈折磨冷落,委屈到连口汤都喝不成。
    孟朝茉白眼回他,径直走开肩膀撞了下他。
    他松开合胸环抱着的手,回头望着清瘦纤小、却怒气冲冲的背影发笑。
    随后朝靠窗、正被短裙美人搭讪的商俞走去。
    商俞拧眉向对面自来熟坐下的女人,对方说着什么好巧、前年跟我奶奶去商家拜访过,你还记得吗的废话,他的不耐已经浮在脸面上。
    最后表面客套也维持不住,直接出口赶人:你坐了我老婆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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