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孟朝茉回复:别装。
    商俞:哦。
    后来商俞禁不住长时开车的困倦,枕着一头湿发睡沉了,再睁眼醒来,卧室一片清亮,是灯忘关仍亮着。
    时间显示为2:08。
    旁边的床被维持原样,探手只摸到丝料的凉意。
    大半夜的,他忽地闷恹到极致。
    翻身起来欲找孟朝茉去,顿住几秒,最后又揿灭灯躺回去,在黑暗里眨巴几下眼,接着入睡。谁知道被褥里跟兜着碎石一样,硌得他浑身难受,揉着团丝被翻来覆去,最后抽出被湿发洇湿而冰凉的枕头,坐起身朝黑暗一扔,整个人砸倒进床垫里,不清楚什么时候阖的眼。
    孟朝茉睡在书房,梦境冗长。
    她甚至能摸到梦里她穿的白裙的花纹,是一株鸢尾花,奶奶亲手绣的。比起裙子,她其实更喜欢能在田埂黄土上撒欢的灰裤子,裙子只能束缚她安分乖坐在柔软的车后座。
    跟着奶奶来到南舟市的商家老宅,商家司机把车开进大门,窗外景致甫进眼底,她无比熟悉,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但确数最深刻的一次,因为这天她和八岁的商俞掐架。
    行莞你可来了,有大半年没见你了。梦中的李园清妆容精致,岁月从不败美人,一身手工黑旗袍勾勒出若竹气质。在孟朝茉眼里,李奶奶一如既往的好看。
    李奶奶!她扑进李园清怀里。
    逗得身后的赵行莞喜笑颜开,眼角的皱纹如若河面清波晃动,盛满遥远的恬静,她说:朝茉一直说想你、催我来,只是镇上医馆事情多,到这两天才得闲。
    李园清和赵行莞两人是年轻时的好友,到如今相交数十年。
    渊源要追溯起来,得从数十年前的一场事故说起。李园清年轻时丈夫早逝,那个年代,面对虎视眈眈的亲戚,她恁是凭手腕稳住家业。常年奔波各地忙生意,始料不及,被盘山公路突发的落石逼到连车带人冲下坡底。
    浑身巨痛,回闪过自己肩负的重担,她万万不能阖眼。
    再醒来,她在一处破屋。
    别动!赵行莞把重新将草药替她敷上。
    赵行莞那时还是名行脚医生,能识各种草药,替山里人看病行到这偏僻地方救下她一命。两人一见如故,常有往来。
    后来,赵行莞和李园清相聚时,多了孟朝茉小萝卜。
    孟朝茉喋喋不休,同李奶奶展示她的新裙子上的那株鸢尾花,喜滋滋说这是奶奶绣的。李园清心里软乎乎,摸摸她发顶,又俯身亲她腮颊。
    孟朝茉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像是萦绕在发梢上的。从她臂弯里一回头,就见一模样标致的妹妹站在玄关拐角处,像是刚下楼来的,正注视这幕。
    妹妹睫毛又黑又密,那小鼻子挺的、小脸精致的、小手白的。如果能和她玩解救公主的游戏,一定要让她扮那个公主,然后自己披荆斩棘,干倒二胖他们扮演的盗贼,身负重伤牵起她白皙皙的手:公主,我来晚了。
    她脑海里的公主正中规中矩淡淡地对李园清喊:奶奶。
    嗯。李园清的笑肃气了几分,这是跟你提过的赵奶奶。
    商俞:赵奶奶好。
    这是朝茉,李园清垂眼温柔看她,又揉了下她顺直的长发,接着说,赵奶奶的孙女,比你大点。
    商俞瞬间懂:朝茉姐姐,我是商俞。
    孟朝茉就等着呢,商俞妹妹好,我们小孩儿一起去玩吧。
    她亲眼见到,面前妹妹的眼睛瞪得老大,紧接两条墨眉拧起,双颊疑似泛红,好像捏紧了两个拳头的怒气。李园清笑开了,和她解释:商俞是男生,还记得李奶奶和你说过我有个在国外读书的孙子吗?就是商俞呀,他回国待一段时间。
    只是知道李奶奶有个从小在国外读书的孙子,乍然一见也没反应过来。商俞实在是生了张美人儿脸,现在仔细看看的确不是女孩子,他是短发,而且穿得是男生的衣服鞋子。
    孟朝茉哦了两声,朝商俞羞赧笑笑,然后又去牵他的手,商俞弟弟,我们去玩吧。
    对方腾地大幅度甩开她的手,没瞧她,冷模冷样对李园清说:家教老师来了,我先去上课了。随后朝另一栋专门学习的楼走去,小小的背影茕茕又坚毅。
    李园清对他的态度皱眉,欲叫住他。
    身旁的赵行莞察觉到忙扯两下她的手,摇摇头,眼底满是对商俞的怜惜。过后和李园清推心置腹,说起商俞这孩子,他课业繁多,对他太过严厉,小小年纪板着个脸,没点笑容。
    李园清摆摆手,男孩子嘛,从小得历练,要不得和他爹一样养得只知道吃喝玩乐,商家迟早要交到商俞手上,在这之前,少不了在她手上得先脱层皮。
    再说了,他没出息,怎么娶朝茉呀?朝茉长大可是我的孙媳妇儿,是不是呀朝茉?李园清打趣。
    孟朝茉正在泡茶,这是商叔叔新淘的茶具,上次来商叔叔手把手教她泡茶品茶。还说下次换她来动手,可惜商叔叔去拍卖会收罗古董了,穆阿姨旅行不在家,她只能泡给自己喝,姿态有模有样的。
    闻言有些茫然抬头。
    你打的什么主意呢?她哪儿听得懂啊。赵行莞挥手示意她接着泡茶玩。
    茶泡得浓酽,喝到嘴里涩掉牙齿。
    她心生无趣,从椅子上蹭滑下,跑出去玩。
    恰好撞见商俞上完课回来,同龄人相吸,孟朝茉一步一趋在他身后追问他上的什么课。奈何人家只给她看后脑勺。她也不生气,刚才李奶奶已经和她解释过了,商俞要上的课比其他人多,所以脾气性子会比较冷。刚才甩她的手,也不是故意的。
    她兴致高昂,你愿意去我家玩不?到时候我带你玩解救公主好不好?
    商俞不理不睬。
    孟朝茉挠腮,你知不知道孙媳妇儿是什么?
    什么?他终于肯回头。
    李奶奶让我当她的孙媳妇儿。她猜测是不是商俞娶了她,她就被称作李奶奶的孙媳妇了。
    商俞听后脸蛋涨红,捏紧拳头嚷:我不会娶你的,你又黑又丑。
    就是后半句话,孟朝茉气得不过,面红耳赤撞上去和他掐架。
    黑?丑?
    她从小在镇上孩子堆里白得最显眼的,玩过家家还扮过白雪公主呢。现在是暑假晒黑了点,但是怎么可以被骂丑,再说谁像他那样白得不健康?跟没见过太阳生了病似的,全然忘记前一秒还觉得他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商俞虽然有丁点儿身高优势,但她凭借蛮力,硬生生咬了他一口,在肩膀上不松口,他只能双手齐上阵推开她。
    啪叽,她跌在地面,裙摆被石子划破,鸢尾花有点脱线了,这下整个人更加怒腾腾的,麻溜滚起扑向商俞。
    商俞养尊处优至今,怎么能和她这种从小在孩子堆里当老大的皮猴儿相比,很快商俞雪腻的小手臂被挠花,眼睛也堆满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委屈的。不管怎么样,他都死死被她压制住不得翻身。
    但她从头到尾都没对他那张漂亮脸蛋亮爪。
    是赵行莞把她拉开的,孟朝茉!
    她登时老老实实站成雕塑,亦如赵行莞抓她打架的无数个场面。
    比起她,商俞就惨多了,头发蓬乱、手臂渗着两道血丝、领口被扯裂、露出半个牙印,双目通红愤懑地怒视她。
    李园清把她左看右看,确认只是手肘擦破皮,才松下口气。孟朝茉老实向赵行莞交待前因后果,她虽然蛮横,但也不撒谎包庇自己动手多的事实。
    听完后,李园清翻脸朝商俞质问: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没礼貌的话?这就是你对姐姐的说话态度?
    不管李园清怎么训斥,商俞绷着小脸硬是没服软。
    半个字都没说,冷蹙的双眉不松动一丝一毫。
    李园清不顾赵行莞的拉劝,撂下狠话:刚刚的事情还没和你算账,现在开始就站这反省,晚饭免了。
    说完牵孟朝茉去处理擦伤。
    还是赵行莞偷偷端了碗饭给他,为表挠人手咬人肩的心虚和歉意,孟朝茉把自己心爱的大鸡腿夹在了米饭上边。只是商俞小小年纪执拗像牛,不动不吭声,任由赵行莞劝说也不吃,最后搁在脚边的饭菜凉得干巴巴,他也没瞧一眼。
    临走时,暮色四合,窗口透出的灯光将商俞的侧影拉长。回家奶奶肯定也会因为打架的事罚她面壁思过,孟朝茉不由发怵,撑在车窗边发愁。
    车辆启动行驶,渐渐,她和暮色里一双阒黑的眼眸对视,隔着空气掷来浓烈的忿然,嘴唇一张一合,借灯光她读懂了商俞的话。
    他说:姐姐个屁!
    姐姐朝朝姐姐商俞绵软的气息灌进她耳里,低音沙哑犹如海浪在她耳朵里一点一点推进,勾手拨开她的发丝,掌心贴合着她柔软清瘦的后颈,在比量,暗忖用几寸力能折断它。
    他还是戒不了身边有她的习惯。
    只是一晚,就足以让他整个人紊乱。
    孟朝茉被他的声音敲开惺忪的眼,睡书房沙发的缘故,一动脖子胳膊都是酸麻的。见商俞正坐地板上沉沉注视自己,下意识阖眼,翻身松展开姿势接着睡,嘴里挤出的话带鼻音:在这儿干嘛别吵。
    朝朝姐姐我错了,再也不乱说话,你原谅我这回好吧?商俞横手去揽她的腰肢,想捞她入怀里。
    孟朝茉昨夜看前段时间工厂积压的文件,凌晨三点才睡,被他在耳边念得头疼脑胀,捂着脸低声道:姐姐个屁,我要和你离婚。
    第6章
    孟朝茉比商俞大六个月、半岁。大多时候他嘴犟、死不承认她是姐姐,唯有想从她身上取到好处时,才撒娇卖好,用温言软语吮舐她,娇的不能再娇,念姐姐或朝朝姐姐。
    但现在,孟朝茉正缺觉,加上她认清事实,姐姐、朝朝姐姐的只不过吵得她心躁。一时没忍住,借着疲倦的困意,她把心里话给兜了个底儿掉。
    倏地,身后的声响凝结成寒冰。
    她来不及翻身去看商俞的表情,整个人被禁锢住。
    准确来说是被他从后面搂抱住,他的身体把整个她抵在沙发角落。横在腹腔的手臂巨大的收缩力道让她瞬间清醒。现在的她,所谓的蛮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她没法像小时候那样压制住他。
    反抗还未施展,脖颈吃了一记痛,啊!
    她惊呼,侧颈的痛还在加剧。
    不用看,牙印肯定青红交加。
    你有病吧!她喊。
    忽然,伤口湿漉漉,又咬又舐这种诡谲顽劣的行为,只有商俞能发疯做出来。他下颌骨抵着她的侧颊,语气阴沉,又裹挟几欲沉沦的贪恋:我想咬死你孟朝茉。
    她浑身发凉,不禁觳觫。
    你发什么疯呢,信不信真的离?她压下心底的颤抖,佯装是因被咬生气才拿离婚当发泄。
    霎那间,腹腔的力道减轻,他绷得几欲断裂的语气终于缓和不少:别说这种气话,你怎么罚我都成。
    怎么罚都成,你也让我咬回去?她气到极致,终于挣脱开坐起身面对他,脖子那块火辣辣的痛感。
    好。谁料他点头,侧了侧脖子,露出那截莹白细弱的脖颈,甚至能看清皮肤下边的淡青血管。
    孟朝茉实在不解,商俞能在好友面前说出那样的话,说明他对自己的感觉确是谈不上爱的。那他刚才激烈的反应、近乎病态的言行,又说明什么?习惯对他来说重要到这地步?
    她瞠目语塞,挪走目光,疯了。
    推开他,欲离开。
    商俞并没打算放过她,勾着她的后颈吻下来。
    孟朝茉感觉到他邪火肆意,想起前两天自己为解释态度冷淡的原因,曾说过第一天有点痛,于是拢了腿找理由搪塞:我还在生理期。
    他动作一滞,复又往下,哪有卫生棉,整个人一下子又恼了,凉飕飕说:姐姐骗我呢?
    接下来不管孟朝茉再拿什么当借口,他悉数不予理睬。
    哪怕孟朝茉气急败坏喊:我确实讨厌你碰我!
    也只是换来对方的汹涌愈加。她开始不说话了,剩无声的抵触。
    清晨日光从四面八方的窗户闯入,经过沙发,落到低矮的方桌,方桌的青釉花瓶落映一对幢幢人影。
    他乖戾不止,变换姿势。
    花瓶纹理剧烈波动,倒映的晃荡。
    腾的,小方桌声响沉闷移位,花瓶歪斜,差丁点摔地。
    那只花瓶迟早要摔裂,孟朝茉想,竟然还能分出点可惜在它身上。
    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念朝朝姐姐,低软的嗓音是这场汹涌里唯一施舍的温柔。
    她眼梢渐红,眼底攒泪。
    抗拒被罔顾,最后干脆把她双手摁锁在上。
    花瓶影子一静一烈。
    那种完全被压制的无力感,让她极度紧张。生理性不适蔓延全身,一双乌青的眉几乎要折断在额间,为了让自己好受点儿,孟朝茉尽量分神想别的。
    比如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这段婚姻?以商俞的占有欲,她没法和他正面谈自己要离婚的想法,不如委托律师来处理;还有什么还有工厂上季度亏损严重,要想办法把利润提回来,事业不能再丢下不顾。
    孟朝茉游离的状态,落进商俞眼底。
    他眸色倏暗,捞高她左腿。
    孟朝茉瞬间陷入巨大的惶遽,忙摇头。
    然而是徒劳。
    朝朝
    末了,商俞唤她,气息绵长。
    她被剥净,痕迹狼狈,书房的采光好,玻璃窗外八点钟的光线洒下,白花花水涔涔夹杂深梅子色,刺眼;而他穿着居家的宽松白卫衣、休闲短裤,只是略起了点儿褶。
    早在今天之前,她还尚存疑问,商俞到底爱她与否。
    现在看来答案明显,不外乎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加占有欲。他至始至终以他自己为中心考虑、做打算,而她只是附属物。
    我在。她温柔小意,语调轻抚。
    心底是从未有过的冷静。
    两人第一次闹成这样,孟朝茉也是第一次对他虚与委蛇。往常都是她生气、他稍哄几句、再不济抽出时间陪她约会,再大的事也能翻篇,从没严重到这个地步。
    那天起,孟朝茉没再下过厨,但她会当着商俞的面,叮嘱黄汾阿姨任何菜都不能有生姜;也会温柔叫赖床的商俞吃早餐,甚至亲手打领带,时间充盈时还会送他到车库。
    一切都回到了夫妻俩曾经的温情。
    是商俞乐见的。
    但他还是浑身不舒坦。
    尽管孟朝茉看似体贴入微,有些事情还是有破绽可循。
    比如上次清晨在书房做完,他本来想抱她去浴室,结果她披起衣服翻箱倒柜,原本他还好整以暇观看,正要问她在找什么,很快就黑了脸。
    孟朝茉翻出的是避孕药,摁出一粒,就着书桌上一杯隔夜的凉水仰头喝下。大概余光瞧见他不对劲,抹下嘴角水渍,还用一种轻松体贴的语气解释:你刚虽然弄在外边,可能漏了,保险起见。
    他当然知道是保险起见。
    然而还是胸口郁结。
    还有,他从浴室出来,湿发滴水,濡湿大片衣服贴在肩胛后背。孟朝茉没有数落他做事粗枝大叶、不会照顾自己诸如此类,更没有要帮他吹头发的倾向。
    开始他安慰自己,是她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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