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胃口吃得少,大多在帮他夹菜盛汤,见他不吃也跟着搁下筷子,这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了,以后不管你怎么耍手段,闹脾气也好,我不会再来这里。商俞,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这样做,给我们之间留点情分吧,别让我最后对你只剩恨。
    商俞面上比她更捉摸不透心绪,原本撑着下颌的手往上扶后颈,脑袋耷着,额际发丝垂落,发梢挡了他那双眼睛。
    他不想看她,甚至被悔意卷袭。
    想到今天的晚餐,一切都似乎回到从前的假象。
    商俞忽然有预感,果然
    垂下的视线里赫然出现三张薄薄的纸,离婚协议书。
    耳边是她的声音,明明人坐在对面,却恍惚从遥远的雨雾里传来,被雨珠打得七零八碎,是了,他此刻半点不想听到她说的任何字。
    他想逃。
    而柔和的嗓音将他团团包围。
    我来的时候很生气,告诉自己今天哪怕和你大吵一架,也要和你离婚。这份协议是我很久之前托温律师拟的,一直放包里。
    现在那个白色帆布包正软趴趴躺在手侧椅子上,一式三份,我的名字已经签在上面了,你看一下那些条款,没问题就签了吧。
    白纸黑字的协议上还放有一只钢笔。
    准备得充分,很久之前就准备充分。
    商俞压制住颤栗的唇角,眨两下眼,抬头轻哂。
    完全没有我选择的余地,朝朝我有时候真的恨不得再也不见你。
    你任性随性把事情做到这份上有给自己留余地吗?签了吧,习惯而已,多适应下就行了。少了我你照样可以过得好,真的,你是商俞啊,反倒是我更难抽身,好在一直让自己忙起来,你今天搅和一下又够我忙的了。其实你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闲暇和朋友在一起也不会想到我吧。我总觉得自己是你偶尔的消遣,今天也不过是因为雨天,心情不好,又恰好手里闲着没事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商俞忽然拨开钢笔盖,迅速在签字栏刷刷几下签下三个自己的名字,字迹越发潦草,从头到尾不到五秒。最后竖勾结束之际,笔从手里脱落,在桌面滚了几圈。
    而他起身头也没回地上楼,仿佛多待一秒则会是另种结果。
    得到签字的协议,孟朝茉僵沉的双肩并未如料想的那样卸去重担,得到轻松解脱。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收起两份协议和钢笔放回包里。静愣了半晌,再起身去收拾只剩残羹冷炙的餐桌。
    拾起两人用过的筷子反朝桌面磕了下,圈在手里的是整齐的四只,又要去叠好碗碟。
    陡然回神,紧接讪讪放下手里的所有。
    其实习惯也很难戒。
    她没再收拾餐桌,也就没注意到对面位置晕散的两滴湿迹。
    说起来,当初她无意间听到商俞对婚姻和自己的想法,萌生离婚念头,是在雨天,到如今签下离婚协议,也是雨天。
    但今晚离开时大晴,天空留了几盏星星,微弱光芒侵袭浓浓夜色,让人难以忽略。
    离婚的事情一下子急促起来。
    对于孟朝茉微信提问什么时候办离婚证,商俞答尽快。
    于是次日早晨民政局九点刚开门,他们便把手续给办全了,从头至尾没讲两句话,也可能是她记不清了。
    费尽心力促成了离婚,她前个晚上反倒失眠,导致第二天浑浑噩噩。民政局工作人员问她是否确定,叫了她两遍名字才反应过来。
    她投身在客户订单里,像暴风雪中的茕茕独行者,耳边呼啸肆虐,四面八方灌来的风将她拉扯,她不顾一切沉默埋头前行。
    白天黑夜轮换不知道多久,雪停了。
    她的世界包括她的心寂静下来。
    期间她听到过不少议论。
    到现在都过耳释怀了。
    你离婚的事情都传遍清荷镇了,每天出去打牌都要被人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全是看热闹的,手气都被她们那群婆娘问霉了。
    封如玉的这话说到了十二月冬至孟家聚餐的包间里。清荷镇能传遍这件事,她劳苦功高,倒诉起苦来。
    吃饭也堵不住你嘴,今天是特地来庆祝朝茉的厂扩建成功的,你怎么老把离婚挂嘴边,离婚怎么了,现在这个时代多的是离异后过得更好的女性。孟得安不爱听这些,沉脸数落。
    哪是我挂嘴边,是人家的唾沫星子要把我淹死。封如玉嘴上说被淹死,眼底还是看戏的神色。
    孟得安:我在外面打牌吃饭人家怎么不问我,光从你嘴里问,那还不是你会和人聊。人家问一你答出一二三,朝茉的事情你不要总拿到外面说。
    我说怎么了,还是有好处的。今天就有人朝我打听你女儿愿不愿意嫁她儿子,家里开宠物店的,条件蛮好,车子房子好多的,男的也成熟,不嫌弃你女儿离过婚哪。
    封如玉说话时那双凤眼不时挑尾,纹的墨色细眉却很死板,自以为精明,却什么幸灾乐祸的情绪都藏不住。
    孟得安迟疑半瞬,不着痕迹看了眼孟朝茉的反应。
    封尧忽然戏谑开腔:你说的成熟,是指岁数老吧。
    封姨,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其实她没多大感触,封如玉冷嘲热讽也好,妄想要她配个不知道样貌品性的老男人也罢,都够不着她生气的点,就当在看个跳梁小丑挤弄五官做免费表演。
    哦唷,我操心你的事情干嘛,吃饱没事干啊。我就顺嘴一提,再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又着急嫁第二个男人呢。封如玉窃笑。
    当初孟朝茉追商俞的阵仗闹得大,再有结婚的消息来得突然,在封如玉眼里一直是例笑柄。
    她脸色依旧淡淡的,我就算再着急也起码要脸,不会去勾搭有妇之夫。
    你几个意思!封如玉被踩着几十年来隐晦的痛点,巴掌登时拍桌,力图制造点声势来掩盖虚掉的内里。
    这个每月末团聚的家庭,看似团结凝固牢靠,实际是座布满裂缝的土坯房,声儿大点都能令其分崩瓦解。
    孟赴约脸色匿在阴影里,辨不清喜怒。
    封尧合手抱胸后仰,姿势舒坦靠着椅背,嘴角挂笑。
    孟得安低头尴尬轻咳。
    还是上菜的服务员打破了这个封闭包间里微妙对峙的气氛,她趁机会拎包起身,留下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其实这理由十分蹩脚。在场的谁都门儿清,孟朝茉走,是因为揭开了这个家长久的龃龉,但无人阻止她。
    包括孟得安可能也觉得这时候有一方回避能省去不少事。
    我也怪忙,走了。封尧施然离座,浅淡的口吻。
    包间的人各怀心思,面对两人前后离桌只是缄默不言。天花板一束光打在正中央,人脸或明或昧,场景一度光怪陆离。
    封尧人高腿长,加上步履刻意加快,走到外边见着孟朝茉进了电梯,分明见他朝她的方向去,硬是不掀手按门,眼皮下的水葡萄瞳仁淡淡瞥过一眼,垂眸看手机。
    这号所谓的妹妹,最开始在他眼里是浑身小尖刺的,对年长且身形高大的他也无所畏惧,回回以捍卫领地般的眼神剜他。
    他自然也没少捉弄她。
    到高二的时候,她变得圆滑起来,不再是只亮刺的刺猬,被封如玉苛待也并非提刀干架的模样,反而欲哭不哭,泪嗒嗒的眼望着所有人,委屈极了;又或者卖力干活做事,总之变得一声不吭。
    这时候,孟得安会训封如玉,再不济就是偷偷塞钱。
    孟朝茉机伶,她能觉察到封尧那双看透她小伎俩的眼睛。
    他倒没什么波澜,顶多嗤笑一声,妹妹干什么都和他无关,他照样像逗猫似的逗她。当然,是越来越讨嫌了,以至于孟朝茉待她没有好脸色,甚至见到他就是一副防备状态。
    他迈腿跑了几步才按下欲合拢的电梯门。
    进到轿厢里,说:见哥哥来了,也不等等。
    谁是你妹妹。稀松平常的不客气。
    你这段时间住哪儿?
    不关你事。
    刺头么你。
    难不成你就是温温柔柔的大哥哥了?
    我当然算不上,比不上孟赴约好,处处惦记你,你住校还把自己所有零花钱给你,从小就追在后边一口一个姐姐。我吧不欺负你就不错了。
    孟朝茉心里忽而闪过她在孟家告知大家自己已离婚的那天,孟赴约敛眉思虑的神态,以及那句姐,你们是和平离婚吗。
    一直是埋在心底的疑刺。
    然而对着封尧,她还是说:你知道就好。
    对于她的话,封尧呵地冷笑。
    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孟朝茉先迈步出的轿厢,朝自己的车去。
    空气携着初冬的湿冷,贴着皮肤的凉意,饶是天生体热的她也不禁拢了拢短兔绒的外套钻进驾驶座。
    顺手关门时,车门缝突然丢进串钥匙落在她双膝间,紧接是封尧那种冷腔冷调:文晴路的嘉沁小区,空的没人住。
    她下车叫住他的背影:什么意思?
    第21章
    意思是你可以住进去。
    我有地方住,老街。
    虽然和文晴路的房子不能比,但她也住惯了,喧闹声中早起,喜欢那里熙熙攘攘的早市,整条街的早餐店老板都认识了她这个熟客。
    随你。他掀眉,不大在意的模样。
    至于孟朝茉伸手递过去的那把钥匙,他却毫无要接下的动作,只是盯紧她问:是不是孟赴约的东西你才接?
    在孟朝茉眼里,封尧好似对家庭、亲情不甚在意,迟迟不结婚,包括封如玉这位亲妈组的相亲局也不给半点颜面,恁是放鸽子。然而他现在一再拿孟赴约出来对比,意味什么,难不成他看重这份所谓的兄妹情谊?
    她眼睛眯了眯,聚起审视的眸光,你今晚不像你。
    结局就是封尧劈手夺了她手心的钥匙,不发一语上车,路过愣在原地纳闷的她时,甚至恶劣地鸣起短促的喇叭声,然后在汽车尾气里疾速绝尘而去。
    这才是他平时会做的。
    她顿时不再纳闷,不躁不怒地上车。
    回家的途中接到了李园清的电话,电话另头的李园清慈柔的声音问她冬至是否有吃饺子,聊过近状,又颇具埋怨说中秋节过去这么久也不去看看她。
    孟朝茉实则不止一次有要去看望她老人家的念头,但又隐约担心会和商俞碰面。虽说商俞不喜回老宅,但万一真巧合地撞见了呢。刚离婚那阵,她每每闪过两人相遇的画面,都有种喉咙发涩到失言的局促感。
    现在倒能坦然,然而最好还是避开见面,毕竟两人的离婚历程也不算和颜悦色。
    好在现实是,她和商俞离婚两个月以来,压根没碰过面。
    如果两人都刻意躲避,无一方主动,本属不同圈子的人偶遇的机会可谓渺茫。
    李园清说:今儿冬至,早说让你来陪我吃饺子,可你家里头那边得要聚餐,这个点差不多开始了吧?
    刚聚完了。孟家要聚餐是实话。如果孟家不聚餐,她也不打算挑冬至这样的日子回去看望李园清,因为商俞在这种日子不得不回老宅吃饭的可能性很大。
    结束得挺早,怎么没吃饺子哪?冬至吃饺子寓意吉利,老早就有冬至吃饺子不冻耳朵的说法。李园清和赵行莞还拿这话哄过小时候的孟朝茉。
    她静默半晌,闹了点不愉快,饺子没上桌就走了。
    现在剩下那三位应该正其乐融融吃饺子吧。想起在自己后头离桌的封尧,他们都是融不进孟家宴席的局外人,乍然生起股同病相怜的感慨,令她有丝丝懊恼刚才在轿厢里待他没有好语色。
    无线耳机里传来李园的叹息,抽空来奶奶这儿吧,吃奶奶给你包的饺子,来年顺顺利利的。
    又说:商俞打从中秋节过了就没回来过,让他回来吃顿饭拿各种理由搪塞我和他妈,不是开会就是出差。有时候打他电话干脆不接,你不会遇见他的。她是李园清看着长大的,怎会猜不透她心里介意的什么。
    从餐厅出来,待会到家楼下小饭馆简单吃点然后上楼,洗漱完处理下工作再睡觉,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可李园清心疼惦念她的语气,令她动容不已,连看窗外的路灯都显得格外冷清孑然。
    总归商俞不在,她说:奶奶,要不我今晚去老宅吧,我想和你睡一起聊聊天,明早起来吃饺子。
    好好好,李园清笑不拢嘴,不过天晚了你开车得稳当点,注意安全。
    孟朝茉到南舟老宅时,正好九点一刻。
    老宅地理位置好,冬暖夏凉,即使在室内不开暖气也不会凉丝丝的。李园清正披一梅红的披肩坐在软椅上看书,听管家说她来了于是把书搁置下,在暖黄的灯光下起身去玄关迎她。
    外头冷不冷,先喝点汤吧?我让袁楣热着呢。
    奶奶。她脱了外套往她怀里去。
    哎唷,怎么啦?李园清轻抚她后脑勺。
    她使劲抱了下才恋恋不舍松开,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想我就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们好好说说话。
    她嗯了声,点点头。
    袁楣,把汤端出来吧,刚刚包的饺子可以下了。李园清朝从厨房出来的微胖女人说,袁楣是商家老宅几十年的住家阿姨,手艺精湛,人也温善,听后哎了声。
    有饺子哪?她欣喜。
    那可不,知道你要来,奶奶亲手调的荠菜虾仁馅儿,你爱吃的,冬至可不能少了饺子。李园清待她仍似儿时,连去餐桌那段路也牵着她。
    喝完汤,刚捞起的饺子圆鼓鼓,热气腾腾,沾上调好的汁水,好吃到差点连舌头都吞掉。她仿佛看见李园清和赵行莞在厨房灯光下忙活,一人擀皮,一人负责包馅。
    初次,赵行莞对奇形异状的饺子乍舌,好一顿笑。李园清浑然不觉自己包的有什么不对劲,饺子嘛,皮裹住馅不漏就成了,味道总不能差到哪儿,直到赵行莞包了个白胖可爱的饺子放在掌心给她看,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手艺是真特么烂。
    烂也不碍事,几十年的光景里,赵行莞手把手教李园清和面、调馅、包饺子孟朝茉记事起,李园清的饺子技艺练得纯熟,只不过赵行莞还是会拿旧事当玩笑说给她听。
    你吃饺子爱蘸辣的汁水,一整个塞进嘴里,鼓着嘴咬啊咬,简直和你奶奶一模一样,你长得也像她。算起来,行莞过世有十三年,拾不回的往事像发生在昨晚一般。
    孟朝茉将她悠远的眸光收进眼底,你想她啦?
    嗯,经常想起她。李园清遁入回忆的思绪归到眼前。
    在赵行莞重病的那段日子,李园清也跟着憔悴不堪,她调动人脉资源聚集了脑瘤方面顶级的专家,放下所有工作陪赵行莞去国外就医,然而赵行莞的生命仍在以多倍速流逝,无法挽留。
    倒是赵行莞劝李园清看开点。仅剩的光景赵行莞选择回到清荷镇,孟得安因要带封如玉进门一事与她闹僵,守在她床边照料只得了个滚字。
    那段时间,落叶发黄,蜷曲,枯萎,化成泥。
    赵行莞每天仍散步下棋和人聊天,没有治疗的生理痛苦,她脸上的笑也明朗起来。反而陪着她的李园清心情一日比一日沉重,笑得十分勉强。赵行莞已将生死看淡,能坦然同老街的街坊邻居聊起自己的疾病,甚至能数数自己剩下的日子要干点什么,譬如参加孙女的家长会,要是日子足够还得陪某个万般重要的人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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