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朝茉那边,从闻家祖宅离开后,回到孟家。孟得安身形憔悴,又在一个接一个拨打借钱无果的电话。
    见她回来,放下耳边电话,彻夜未眠的喉咙已经发哑,但还是扯出个笑容,你回来了,晚饭想吃什么?让潘婶做。
    又恍然反应过来,本就菜色的面庞更显空落落,爸下厨做你爱吃的。
    潘婶结完工资,上周已经离职了。
    这段时间都只能亲自开灶。
    说着要去厨房。
    银行那边给出下月中旬的最后期限,不把款填补齐,只能等来收房贴条的结局。这种田地,厨房冰箱还能剩什么菜。
    孟得安指不定今天整天没进食,小半月瘦得明显,裤腰里的酒肚缩水似的瘪了下去。
    孟朝茉摆摆手,不用,晚点我给你订份外卖,到时候还得去一趟一个朋友那里当面拿钱。
    孟得安眼底流露不忍,等爸爸的生意重回正轨,那些你替爸借来的钱会双倍弥补给你的。这次让你跟着受累,爸亏欠你太多了。
    拿钱弥补,一如他以往的做派。
    孟朝茉早年还觉得得不到孟得安偏护她的心,能得到他塞的大把大把哗啦啦流水似的钱也不错。有金库她可以请朋友同学吃喝,照样有的是人簇拥她、待她嘘寒问暖、和她同仇敌忾、一起吐槽孟家。
    此时,当初的心境已然不再。
    只是见屋里冷清,淡淡问:她呢?
    孟得安眉心一凝,口气无奈哀长:去打麻将了,打了半辈子麻将,前段时间忍得直发牢骚,今天一早出去了。说是去借钱,我听见她接了牌友的电话,才出门的。
    孟朝茉不是心思纯白无暇的,她有意无意提及:家里这个情况,难得她也有这份闲情逸致,况且清荷镇那帮人玩的也挺大,她哪儿来的闲钱去打麻将?
    孟得安两手撑膝坐下沙发,这么几十年,我每月给的生活费不菲,她手里也攒下不少私房钱,前段时间给了一百七十万给我,说是全在这。其实我也清楚,她还有不少钱,只不过怕我这回倒了再也起不来,不愿意全拿出来。
    妻子留着钱保退路,逍遥打麻将;亲生女儿在替他筹钱填坑。孟朝茉心里生出嘲讽,扯了扯唇角,在这时候又说:我去找了闻隐,他出国了暂时联系不上。在我高中同学那借到五十万。
    其实朋友同学会借她,一是往日情分,二是是看她年轻且生意蒸蒸日上,有偿还能力;而孟得安那边借钱无果,除去那部分酒肉朋友靠不上,还有则是怕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
    这段日子,孟朝茉不论借到多少,都和孟得安提。
    否则孟得安该以为她借钱太过容易。
    孟朝茉要让他亲眼看看,认清。
    而孟朝茉做到这份上,当然该轮到她提要求:
    这件事之后,你去我妈墓前下跪认错,然后和封如玉离婚。
    孟得安面带震惊。
    怎么,你不是一直号称对我妈有愧,对我外公外婆有愧。她当年重病,不知道你与封如玉的丑事,没在你面前闹过吵过,不代表你做的就可以没人找你算账。
    其实孟朝茉模糊印象中,林音是个身萦浅香、性格温淡的女性,即使重病也不忘阅读习惯,还会同四岁的她讲故事,隐约是农夫与蛇,她当时可讨厌那条蛇。
    大概,林音那样的性子,即使发现丈夫出轨,也不会沦落到撒泼大闹的地步,毕竟掉份儿。只会平静离婚罢。
    但孟朝茉说是这么说。
    我帮你筹钱,暂且不管你过去在我和封如玉之间怎么做的,好歹生我养我,没短我吃穿,没让我为钱愁过,我也叫了你二十多年的爸。
    但是我还没善良到让封如玉继续享受这一切,尤其如今是我在辛苦帮你填的窟窿!
    她早该这么做了。
    去他妈的隐忍,去他妈的以退为进。
    我会先把钱筹齐,但不会给你。
    孟朝茉冷静下来,否则把地下商城、房车那些赎回来,这里面有的也是你们婚后才有的财产,离婚她封如玉还要分走一部分,白便宜她。你就用这个状态和她离婚,她不是还有你之前给的私房钱,该分的你也得分。毕竟能有点算一点,拿来填你自己的窟窿。
    怎么样,爸,能做到吗?孟朝茉声音忽而柔和。
    孟得安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我的确对你妈有愧疚,可以去她墓前下跪认错。但是,离了婚,赴约怎么办?
    又是末尾这句。
    孟朝茉耐心尽失,你离婚又不是丧偶!他孟赴约不照样有妈。何况他已经成年,马上要毕业参加工作,人又有心思,你还犯不着担心他,先担心担心你自己!你看这个家,剩谁为你忙前忙后!
    孟朝茉没料到,除了她,还有孟赴约在忙前忙后。
    但孟赴约费尽心力找的是商俞,消费的是她从前的婚姻关系。倘若商俞帮,论到最后,还得她去还这个人情债。
    傍晚。
    孟朝茉找去咖啡厅。
    孟赴约正巧钻进辆出租车。
    而商俞单手抄在西装裤袋,立于路旁,目视那辆出租车离开,回过身,就见孟朝茉在数十步开外。
    冥色很深,风很大,她很纤瘦。
    即使身穿外套,也能看出掐细的腰。
    商俞忽然泛出丝丝悔意。
    是他给孟朝茉手机号发的录音信息。
    孟赴约背地的话,孟赴约的汲汲营营。
    才有孟朝茉来这的局面。
    你借钱给他没?
    走前的孟朝茉问。
    商俞从她的清癯里辨出柳枝似的坚韧。
    生悔的点便在这儿,没。
    当时,孟赴约看似把一切掰开揉碎放在商俞眼前,似乎这钱给了,就能让孟朝茉免于与闻隐有牵扯,而孟朝茉也会挂念他的好,与他重归旧好。
    商俞当时的答复是:背着她把钱给你,她事后认下的只是人情,不是我,反而会将我越推越远。孟赴约,你脑子未免太简单。
    并非无依无据,商俞当初思量不周全,急切利用孟赴约实习一事创造与孟朝茉见面的台阶,但得到的结局并非冰释前嫌,而是对方感激且疏离、不失礼貌的谢意。
    后续拍卖会送画,丝毫不肯再承他一丝半点的给予,生怕再染上关系。
    至于这遭,钱到底给不给,已经间接回答。
    孟赴约被抢白后脸色难堪,目色阴沉,忿然留下句你不帮会有人帮,到时候你别后悔我姐记着别人的好,随即刷的离座。
    而商俞则如同游离在事态外,施然目睹他上出租车离开。他明白,其实孟赴约压根拿不准闻隐的态度,否则也不会找来他这。
    然而此时,他全无当时的果断决绝。
    目及孟朝茉宛若暴风雨中的傲立,嗓音染上暮色的沉哑:朝朝,让我帮你这一回。
    第34章
    孟朝茉望向来往车流,摇头,不用了。好在你没给钱给孟赴约。
    就当我借给你。商俞退步。
    孟朝茉还是摇头。
    商俞眸色微暗,你想找谁借?
    孟朝茉回视,不劳你操心了。
    孟朝茉去了趟公司,她这段时间忙于筹钱,疏于办公,积压了不少的事情,处理完窗外已拉下夜幕。老九也一直在加班,此时才进来,望她面前推去一张卡,里面有六十万,密码是我手机号前三位和后三位。
    孟朝茉说什么也不能收,老九家靠他养家,把钱给她,他和妹妹的生活定然过得拮据。事后把卡塞回了他工位抽屉缝。
    回到清荷镇老街,胃里一阵叫唤,孟朝茉才反应过来她整天没进食,胃甚至有点不舒服。
    当捂着腹部看到在楼下的封尧。
    孟朝茉先是怔愣,后是想起星期除夕夜那封红包。
    那天尘封了十几年的往事突然被揭开朦纱,她到如今也不知以何种态度面对封尧。陡然亲和,孟朝茉做不来,于是用一种不算太僵硬的口气问: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封尧说。
    孟朝茉在等他的下文。
    然而封尧却不说等她干什么,盯了她捂腹部的手问:胃怎么了?
    孟朝茉擦肩路过他,没怎么。
    封尧终于转向她的背影说出来意:孟叔出事,我竟然是最后个知道的,还是孟赴约刚才告诉的我。孟叔不找我,你也不找我,钱从外人那借,也比我这里的好是么?
    孟朝茉身形停顿。
    说实话,她从没有过朝封尧开口的意识。从前封尧给她的印象一直是徘徊在孟家之外,偶尔心情好会跟着吃顿便饭,大多时候不见人影儿。况且,他是封如玉的亲生儿子,在孟朝茉面前不加掩饰的劣根性。好像在一开始,孟朝茉就将他划在敌对阵营。
    难不成你会帮忙?孟朝茉反问。
    似乎封尧会施以援手,比商俞傍晚的话还令她如踩地雷。商俞虽说人情味淡薄,但他确实一向是出手大方的做派。离婚后没走出过去,会想帮忙也不是特别意外。
    倒是封尧。
    孟朝茉乌眉往两边挑开,面颊上的意外、疏离、难以置信实在太过晃眼。好像封尧本该作壁上观。
    微弱的路灯下,封尧狠狠拧眉。
    呵笑中带气,我当然不会帮。
    这不得了。
    然而封尧沉视她的眸光,还是让她微微疑惑。
    孟朝茉隐隐不想要封尧帮忙,否则孟得安看在他的面子,顾念封如玉,这婚总该离不成。
    本来身为女儿,孟得安养她在物质富裕中长成。她尽到赡养义务,还以孟得安下半辈子怡然自得便行。
    不必帮他把那些生意赎回。
    然孟得安生意场混迹多年,要他后半辈子下棋钓鱼他决计不能做到。
    更深一点,是她的执念。
    让孟得安和封如玉离婚。
    前提是让孟得安先看清,女儿能做到何种地步,封如玉不行。再适时逼他一把,促成两人一拍两散,分走封如玉攥下的钱。
    将封如玉母子驱离孟家。
    才够解气。
    不料封尧杀出来。
    态度难辨。
    直到上去四楼仍没解惑,不禁扶着扶手往下望。
    封尧两手有交替的干脆动静,随即往路边那口大垃圾桶里丢下一手碎纸,似在光亮下旋转落进垃圾桶的一抔雪。
    封尧。孟朝茉以为她在喊,实际这声名字如同嗫嚅在唇边,压根不及传到楼下。说到底还是从前种种对封尧这号人造成的不确定,以至于没有信念支撑她喊出响亮的一声。
    封尧在夜色里离去。
    又在夜色中返回,手里还拎着袋东西。走到半道,又往回扎进尽头的夜色里,过会儿重新出现,这回没再停顿。
    看样子直奔孟朝茉这栋楼来。
    孟朝茉乍然生起对未知的慌乱。
    倒不能再在楼上看下去了。
    正欲撤回上半身进门。却瞧见封尧慢下步伐,手机贴在耳边接电话。约莫半分钟电话结束,他抬头,清亮的目光直穿夜幕朝孟朝茉而来。
    孟朝茉心跳遁走一拍。
    有种偷偷观察被发现了的局促,但又要强撑。如同小时候,初见封尧那段时间,她除了敌对,也会暗自观察这位名义上哥哥的性格作风,好像足够了解对方,才能有打败对方的能力。
    封尧每次都能准确攫取住她的视线,再勾唇,讥诮促狭。孟朝茉则狠狠瞪视一眼,甩身离开。
    如今,封尧的口形在说:下来。
    孟朝茉没动。
    于是封尧上楼。
    让你下楼看不见呢。
    怎么了。孟朝茉还是难戒半防备状态。
    封女士打来电话,孟叔知道孟赴约去找商俞,要收拾他,口中还挂着离婚这词儿,让我回去一趟劝劝。
    所以我下楼干什么?
    封尧的口气仿佛不像被提离婚的是他亲妈,孟叔难得提离婚,你不回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回去添柴加火让两人干脆把婚离了?了你从小一桩心事。
    孟朝茉倒没料到孟得安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想通。也不难猜到很大程度和孟赴约去找商俞有关。要孟得安离婚,他放心不下的是孟赴约,而这位儿子竟又去触他逆鳞。
    提离婚也许是失望下的举措。
    孟朝茉的沉凝,封尧尽收眼底。
    电光石火间,他想通,哼笑,原来你早掺和进去了。
    你自己回去吧。孟朝茉说。
    封尧听后重重哦出声,把手里东西往门口一放,冷面离去。
    是街口店铺的馄饨面。
    热气一茬一茬。
    孟朝茉想不通。封尧倘若是真心,那在过去又何必处处呛她,甚至讽她。而每逢过年又往她书包塞红包。
    为什么不敞开来,把这些事做在明面儿上。
    她在过去也不至于倍感孤立无援。
    孟家。
    孟得安接到邓竹电话,才知道孟赴约借他名义将商俞约了出去。上次抽孟赴约的鸡毛掸子还挂在客厅,孟得安气孟赴约不长记性。
    这段时间,孟朝茉所做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儿子背后又做出这样消费姐姐人情的事。尽管邓竹说商俞并未将钱给他,孟得安还是气得抄起扫帚。
    封如玉拦。
    孟赴约不躲,沉脸兀自辩解:我有什么错?错的难道不是你吗?是你投资失败,要让这个家一穷二白,我是在帮你擦屁股。你们一个二个都清高,只有我能拉下脸去找他,我做错什么了?
    你你你,孟得安的扫帚棍气得直抖,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别再去找他,你姐和他提离婚,费劲才离成,你转头就去要他帮忙,你姐在他面前不是永远都矮一截儿!
    孟赴约冷嗤,脸面能当饭吃么?
    身份将他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封如玉不能进门,他被闲言碎语、打量的眼神淹没,早在年幼就体会到脸面扫地的感觉。然而呢?姐姐不照样叫,没脸没皮。
    在孟赴约的视角里,他没法选择出生,深觉自己是个承担父母过错的人,这样尴尬的身份,只能从小靠自己多多争取。
    孟得安高举扫帚要落下。
    封如玉气急喊:离婚就离婚!你凭什么打他,他不是为这个家吗?你女儿在商俞面前的姿态就那么重要?你现在这样子,也不想想将来,还不得靠赴约给你养老!
    离就离,可别后悔又求我们娘俩回来。
    封如玉环抱手臂。
    心里想盘算着,她账上还有钱。而且从出事到现今都没告知封尧,封尧也没往窟窿砸钱,他们娘仨离了孟得安也好,毕竟他不肯让孟朝茉去朝商俞开口,那这次东山再起的可能性要大打折扣。现在断了省得被他拖累。
    孟得安无言以对,只剩看着封如玉点头。
    他一直觉得出轨是他人生无法洗白、也不曾试图洗白的污点,然而孟赴约的存在让他硬头皮将错就错。
    确实错,而且错的离谱。
    孟得安爱看家庭团团和气,爱粉饰太平,无非是想找到一丁点现在这家庭也可以存在的辅证。
    到今天分崩离析,孟得安犹如被揭开事实真相,一切都在嘲讽他当年的谬误。
    他呆在原地失声。
    孟赴约听后蹙眉,声音很凉很静:妈,不至于到离婚的地步。我们帮爸过了这个坎,以后又是从前。
    封如玉甩手,没有他女儿朝商俞开口,他过得去吗他?
    当然。没有商俞,有闻隐、有封尧、有他前途光明的女儿本身,这个坎算什么,孟得安但凡过去,运作半辈子的生意人,还会回不到以前的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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