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俞自然记得清晰。
    但,要他先回去,难免有种四下岑寂,万事落空的钝痛感,他的虾剥了一半,一时没了动作。
    孟朝茉坐在他对面,也是察觉他坐塑料椅子不舒坦,并不像在某些高档餐厅那样放松自在,甭管是招牌烤串还是清汤面,都粗略吃几口便不再动筷。
    打小口味娇气、挑剔惯,要他一时适应也不大可能。让他在这等她、备受味道熏扰,着实不大厚道,所以才干脆提出让他先行回去。
    不料商俞面色霜重,被击中似的惨白。
    孟朝茉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对方也只是捏紧了玻璃杯壁,侧颌生冷,辨不清情绪的语气:大晚上让你一个人回家也太不合适。
    但从这刻起,这顿晚饭便不再有原先的融洽。
    孟朝茉草草结尾,擦完嘴拭净手起身说:我好了,我们回去吧。仿佛生怕他多等半刻会不耐。
    归家途中,人行道绿植葳蕤,而现在正逢春夏交接之际,路边白日匿迹的蚊子全在这时候跑出来收过路费。
    逮着裸露手臂或脚踝则是一口。
    商俞自从烧烤店出来,单手抄在裤袋,周身低气压萦绕,直到孟朝茉抬手挥蚊子,他才或冷或淡开腔:我去买驱蚊液。
    说完进了路旁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孟朝茉挂在嗓子眼的不用还是没说出口。两人今晚的晚餐因她那句让他先回去的话而意兴阑珊,她总不好再说这种过于生分的话。
    毕竟说了可以做朋友,过分推拒反而显得不太坦荡。于是也就随他去。
    然而驱蚊液买来,孟朝茉也未用上。
    因着到后来才发觉,那群蚊子实则是奔着商俞去的。他手背被叮咬后,浮起的红肿有半个硬币大小。
    尽管如此。
    商俞半点儿也不肯用那瓶驱蚊液。
    甚至在孟朝茉开锁进门之前,把未拆的驱蚊液递给她,我不在了,蚊子总会咬你。
    用的那只右手,被叮有足足三下。
    白皙手背挂着并不美观的小红肿。
    简直惨不忍睹,孟朝茉怎可能还收得下。然而为了不让拒绝过于生硬,于是用一种调侃的语调说:你自个儿留着用,你比我娇气多了好吧。今晚我可算又领会了一次。
    哪曾料商俞今晚在烤串店起身那刻,垂眸瞥见他自己面前几乎没动筷的食物,就已自我意识到这点。所以后来宁被蚊子咬也不肯用驱蚊液。
    此时被孟朝茉直言判娇。
    整个人一下子羞赧。
    闷顿的声儿:我不会了。
    夜空幽软的眸色凝紧她试图挽尊,今晚是例外,我喝了酒所以胃口不大好。
    商俞乍然这般模样,反倒令孟朝茉不知所措。
    别说早在恋爱期间,她就已经适应两人偶尔天南地北的口味习惯;单拿现在来说,两人不再是一日三餐四季的生活关系,她则更不用在意这些了。
    于是忙宽慰:这,每个人从小的饮食习惯肯定会有差距,没必要你就非得吃得下路边摊。我不介意这些的。
    话音刚落。
    猛地,一阵力道掼向她,瞬间将她后抵在未来得及推开的门上,耳边紧接是沉郁喑哑的阴风:孟朝茉,你就不能在意么
    第48章
    孟朝茉整个人被束在他与门之间的一隅,挣扎无果。商俞若隐若现的酒气挥洒在她颈畔,她叹气,嗓音也染上过去在那段感情里的无奈:你还是这样,总考虑自己的感受,没耐性了就动手
    她还想继续声讨商俞骤然将她困住的行为,但肩头透过薄衫的湿漉令她没了下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以往她自然是放下脾气向他流露的脆弱屈服,然而如今她只是心头掠过阵阵无力,也许伴有震惊之余的心软,所以暂且任由他下颌贴在她额角,温热一滴一滴晕散。
    孟朝茉双手垂放在身侧,望着走廊外的浓墨夜幕渐渐走神。她在想,南舟市的家居商城倘若能真正成立开业,那逸室又会登上新台阶,达到全新的高度。
    届时,她离在南舟市的中央商务区拥有写字楼的梦想又靠近了一步。说起来,这个梦想是她在与商俞恋爱时存在心底的,她拿到孟得安给的家具工厂后也曾有宏图大志,但后来,都慢慢消磨在那段恋情与婚姻里,哪儿能分出神去管曾经在事业上的热切。
    直到离婚后,她才一步一步重拾从前的自己、以及年少轻狂的梦想。想到这,她心里血液叫嚣,不禁开始盘算下周去南舟市出差的细枝末节。
    啊。肩膀的痛感令她顿时回到现实。
    铆足劲儿推开了商俞,对方似乎料到她会有这个动作,双臂并没像刚才那样桎梏住她,松开力道顺势往后退了步。
    商俞见孟朝茉瞪向他的眼睛不掩愠怒,而非原先一双琉璃眼珠子盯着夜色,一会儿神游、一会儿想到什么又干劲十足,总归是走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搁在从前,孟朝茉哪会分神,总是全身心注意力贯注在他的一举一动上。他忽然能理解了,他偶因公事视线垂在手机屏上、嘴边敷衍孟朝茉倒豆子似的话时,她的失落与生气。
    因他刚才彻彻底底体会到了一遭,忍不住牙尖咬了下去。
    到现在回望孟朝茉的视线。
    尽管憎厌浓烈,但起码是全然注视他的。
    心里倒也好受点。
    我真的不能对你有一丝半点的心软,否则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孟朝茉说到这,又联想性得出结论,你改不了的,永远也改不了。
    朝朝姐姐商俞试图喊她。
    唇边嗫嚅出几声低音。
    但被孟朝茉冷情打断: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你如果住在402,有我的成分在里边。那你
    商俞冷白腮颊的泪线在夜幕垂垂里实在刺眼,从她说没有可能起,商俞失光的双眸莹莹向她,导致她说到一半鼻间氧气忽的稀薄,顿了半瞬才复又拾话说:
    那你还是趁早搬出去,这边房子老旧,隔音差,你如果还是以前那样浅眠,住这儿对你也是折磨,倒是尽早搬回临江君园对你好。
    还有,既然你也愿意认我为朋友,那还请以后别做出这种出格的行为。
    孟朝茉一字一句,全然没有避开商俞的目光。
    直到她说完开门进里边,独留商俞在原地,过了好半晌,商俞才自语:你怎么就知道。
    你怎么就知道住这儿是折磨。
    次日,商俞搬走了,
    孟朝茉是隔了有一周,在出差前夕才发觉的。这阵她因忙新家居商城策划案的事早出晚归,也没去注意隔壁到底有没有动静。
    直到出差这天,她上午十点出门,隔壁仍无丁点洗漱开门的声响。回想起这周她确实没撞见过商俞,而她又说了那番话,看来商俞的确已经搬走了。
    她收回侧望向402门牌的目光。
    抬手理了下肩头的包带,转而接着下楼。
    老九在楼下等她。这行是去和商场那边谈合作的,公司事先已经派人和那边接洽过,两厢开出的条件彼此都没意见。孟朝茉只需再去敲定些细节,就能和对方直接签约了。
    到南舟市已是中午。夏初原本是有些温度的,但被一场骤雨冲刷扫净,现今空气里飘荡的就仅剩凉丝丝的气儿,以及时不时洒下的雨。
    孟朝茉不畏寒,穿的还是休闲装,打底白背心外罩的是嫩鹅黄开衫,下边是直筒牛仔裤。整个人不似平日职业装着身的练达,反而被色彩修饰出了原有的活力。
    他们先去酒店办入住。
    再按约定下午两点去楼顶的餐厅与商场总经理洽谈细节签合同。
    不料孟朝茉正欲去洗澡换套正式点的衣服时,收到了商场总经理打来的电话,她搁下洗漱用品接起。
    小孟总,十分遗憾,我们这边没法和逸室签合同了。
    听筒里对方的话令孟朝茉咯噔一下。
    问:原因是?
    我们商场已经签下了合作客户。在今天上午。
    孟朝茉站在平地不禁也生出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踉跄,但偏偏又有种连死也得瞑目的执拗,说道:方便问一下,你们签的是哪家吗?
    这家商场地段好,很多品牌方争抢入驻,逸室也是一路披荆斩棘才有的今日下午谈合作细节的饭局。所以对方猛地说已经签下合作对象,那孟朝茉自然好奇半路杀出的是谁家。
    对方并不遮掩,坦然告知:远商。
    孟朝茉澡未洗、衣服未换冲到远商集团大厦,欲乘电梯上顶楼去时,被前台喊住拦下。
    前台妹妹认得这位前任商太太,拿不定主意以何种态度面对她,只得先问:孟小姐,您有预约吗?
    没有。孟朝茉这会儿心情躁郁。
    连带对远商的人口气也欠佳:你直接跟你们商总说,就说我在下边等他,等着和他算算清楚,他不下来我是不会走的。
    小前台哪里清楚商俞与孟朝茉之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两人已离婚,如今孟朝茉怒腾腾找上门,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拿出惯用的路数:商总不在办公室,他出差了。
    孟朝茉蹙眉,他出差,你不打电话问他那些助理你是怎么知道的?别拿这些搪塞我。
    她从前在商俞身边,见多了他拿各种理由,譬如开会出差,去敷衍在公司楼下想见他的穆芝英。现在同样的理由同在她身上,哪能真被蒙骗。
    正巧邓竹手持文件袋从大堂进来,瞧见电梯门前的孟朝茉,眼底浮过抹讶异,孟小姐来了。
    他并没问孟朝茉为何而来,朝前台摆手,意思这处交由他来处理,前台如同大赦忙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邓竹刷指纹打开直达电梯的轿厢门,朝孟朝茉颔首让她先请,随后进到电梯里,语气格外轻松:商先生待会儿见到孟小姐,肯定十分开心。
    孟朝茉没心思搭腔,一心盯紧跃动的楼层数字。
    当叮的一声门一开,她便拾步像阵风似的灌了出去。
    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操作的商俞感觉到停顿在不远处的人影,并未抬眼,淡淡道:放桌上吧。
    对方仍伫在原地没动作。
    商俞分与了一抹余光,瞥见对方所穿是嫩鹅黄衣服,并非黑色西装西裤,旋即掀眸看去。待看到孟朝茉朝自己走来,他因意外墨眉不由挑顿在额间,说的是:你怎么来了。
    孟朝茉不禁冷笑。
    你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来这儿还不是拜你所赐。
    商俞阖上钢笔笔帽,起身朝沙发区域走,坐下后拍了拍手边的座位,向孟朝茉示意:先坐吧。
    孟朝茉整个人瞬间出离愤怒。
    那次商俞暗中插手她与两个客户的合作时,也是这么满不在乎,面对她的到来和质问,也是掌心轻拍手边位置让她坐过去,一切甚至比不上他当时缺少的睡眠重要。
    现在仍是这般。
    她再也绷不住,说出口的话冷绝不已:商俞你能别这么自私吗?我真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来想去,也就剩一个理由,是我们那天从夜市回家,我对你的态度挫伤了我们商总的自尊心?
    可你有什么能不能光明正大的朝我个人来,能不能别利用远商的财力来和逸室这样的小角色计较。
    商场会临时变卦,选择和远商签约,无非是对方开的条件优于逸室。倘若两家坦坦荡荡竞争也好,倘若输了,孟朝茉心服口服,如今是远商半路杀她个措手不及。
    她怒不可遏。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你难不成又是三天没睡,缺个给你枕着靠着助眠的人?孟朝茉嘲讽浓烈,哦对,今天正好是你厌恶的雨天。
    语毕过去,坐在他对面的位置。
    原来她对于商俞曾经的行为记得一清二楚,如今再次面对同样的局面,过去的怨念一并连根揪起,恨不得通通甩他脸上。
    朝朝你原来是这么想我的
    孟朝茉脑海里嚣肆的怒意卷起阵阵浪,隐隐辨听到商俞落寞的话。
    她冷声反问:难道不是吗?这不是第一次了。
    到如今,她早已无法抑制将商俞前前后后的卑劣串联在一起,甚至开始自我批判过去对商俞的追求,批判自己怎么能毫无底线面对他带有讥讽的拒绝与冷漠的忽视。
    下一瞬,岑寂空气里划过商俞浅淡到辨不清情绪的话:我没有。
    第49章
    如果我说我没有,我甚至不明白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朝朝你信吗?商俞嘴唇翕张,声线低沉。
    孟朝茉眸底狐疑。
    因为商俞向来自认卑劣,毫不加以掩饰,倘若被问起也就漫不经心承认,并不抵赖。
    尽管如此,她仍在猜忌商俞的说辞。
    商俞辨别出她的不信任,右掌紧攥沙发沿,扯唇自嘲轻笑:果然,你说我们没可能是真的。
    所以信任尽失,再难寻回。
    他倏地喘不过气,抬手扯松了领带,才往憋闷到窒息的肺腔里汲取进两口空气。
    门锁咔嗒轻响。
    邓竹未敲门就冒失进来了。他与孟朝茉同乘电梯时,对方冷漠反常的态度令他多留了个心眼,毕竟孟朝茉虽说和商俞离了婚,但对他们仍是礼貌客气,从未像今日这般怒腾腾。
    所以他送孟朝茉进来总裁办,临了出门听了一耳朵。
    对方语气是鲜有的讥诮。
    邓竹当即去查孟朝茉来远商大厦之前的行踪。
    报告显示她是从酒店来的,而原本与逸室有强烈合作意向的商场却在上午已和远商正式签约。
    前后一串,不难联想到孟朝茉因何而来。
    恐怕是前车之鉴,令孟朝茉以为这次也是商俞故意为之、插手她的生意。
    与商场签约,是因远商集团一家子公司研发的新型产品增多,其中主打是扫地机器人。而远商旗下的商场又各有规划,所以子公司便与第三方签了合约,在商场临时设立个试售新产品的点。
    但这事儿小,与哪家商场合作经由子公司全权操办。签字无需到商俞这层,连邓竹都不知道,遑论商俞。
    所以邓竹深觉总裁办里的形势应该不会多好,便忙赶来解释一通,说完事情始末还格外强调:孟小姐,商先生是真的没经手这事,我也是刚刚才查到的。
    此时的商俞怔入了两人的回忆里。孟朝茉曾被他误会为告状者,追在后边解释,而他听多了索性抬腿走人。
    在刚才,商俞也切身体会到被误解的滋味儿。
    然而他实在不如孟朝茉的韧劲,稍被误解则有种被一茬一茬浪淘过的萧条。有邓竹冲进来替他解释真相,他才勉强缓释,复又掀睫迎视孟朝茉的目光。
    在她眸光中,商俞捕捉到丝丝懊恼。
    顷刻后则听到孟朝茉开口:抱歉。是我先入为主,误会你了。
    误会孟朝茉与李园清告状,那阵他过于冷落孟朝茉,对方也就不再凑他跟前讨嫌。最终他莫名难耐、腆颜赖了上去惹她注意。但在事后过去很久,了解真相的他也一直未对孟朝茉表露抱歉。
    似乎在他潜意识里,孟朝茉总归会原谅他。
    至于抱不抱歉的,反而生分。
    如今孟朝茉脱口而出的歉意,反而像束阳光直扫过去他那点晦暗的心理。貌似对比出在感情方面,他有多不如孟朝茉坦荡。
    商俞松了攥握的五指,你和商场签合作,是想在南舟市发展逸室?
    没预料到他会问这个。孟朝茉原以为以商俞肆意的脾性,该因被误会这事不依不饶,怔愣半瞬才嗯了声算肯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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