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珩离组的那天,凌逍特地开车过来接他,在此之前,陆少珩已经在剧组待了大半个月。
    他的腿伤已经痊愈,伤口上的缝线也已拆除,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好好注意自己不出去作天作地,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腿上的那道疤是消不下去了,陆少珩心宽,也不是很在意。
    凌逍的车早早就停在了酒店门口,陆少珩被摄影组缠住还在楼上,暂时还没下来。
    就在这一会儿功夫里,他被陈濯叫到了一旁。
    陈濯的个子原本就比凌逍高,这会儿他双手插兜往路边的马路沿上一站,压迫感更是强得让人难以忽视。
    他最近每天晚上要吃安眠药才能睡得着,这事你知道吗。陈濯问。
    他鲜少和凌逍交流,似乎从来没有把他当回事,像这样私下里单独找他说话,还是几年来第一次。
    听陈濯这么说,凌逍有些惊讶,他从不知道陆少珩需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尽管陈濯居高临下的态度令他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强压下了心里的紧迫感,如实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等他现在的包里的那瓶药吃完,把这个给他换上。陈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药瓶:药名在瓶身上,药房可以买得到。
    凌逍看着陈濯手里的药,表情有些犹豫。
    是维生素片,吃这个总比每天吃安眠药好。陈濯知道凌逍在担心什么,哂笑了一声: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他做什么。
    凌逍这才接过陈濯手里的瓶子,放进自己的兜里。
    陆少珩从酒店楼上下来,隔着玻璃大门,就看见陈濯和凌逍挨得极近,两人的手还飞快地搭了一下。
    撞见这场面,激得陆少珩连医嘱都忘了,一阵风似的插进两人中间,一把揽住凌逍的肩,将他带到自己的另一边。
    哎哎。陆少珩挑眉问陈濯:陈导找凌逍有事呢?
    陆少珩这话问得防备意味十足,陈濯不是没有撬过陆少珩的人,通常碰了也就碰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来去随心,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人是这个态度。
    可见这个凌逍在他这里,地位确实非同一般,否则也不会留在身边,一带就是两三年。
    和凌助理聊两句罢了。陈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含在自己嘴里:不可以?
    不行。陆少珩拍了拍凌逍的肩膀,让他先上车:车来了,我们走了。
    陈濯吸了口烟,将目光从二人身上收回,语气平淡地嗯了一声。
    等一下。
    就在陆少珩离开前,陈濯喊住他,看似随口一问:今年春节我妈想去新西兰过年,她让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陆少珩的反应像是光盘卡碟,背对着陈濯愣了一秒才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也随之严肃了下来。
    阿姨邀请我?陆少珩不确定地又反问了一句。
    嗯。陈濯含糊地应了一声,朝陆少珩走近了两步,说:她说年底难得休假,很久没见你了。
    这不是陈濯第一次在重要节日邀请陆少珩,他们两家都在一个圈子里,陆少珩没少和陈濯那边的亲戚打交道。
    特别是一些场面上的活动,他们互相都需要对方这个男朋友来配合着演一出恩爱戏码。
    但陆少珩几乎没有和陈濯的妈妈有过往来,他的母亲是一位科学家,一心投身科研,从不掺合他们父子俩乱七八糟的社交圈,她的邀约完全是出于一位母亲的角度,更私人,也更亲密。
    陆少珩并不理解她此举的深意,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出自本能的抗拒。
    而且以陈濯的处事风格,理应会当场回绝掉,不应该把这个不合时宜的邀请转达到陆少珩面前。
    还有谁?
    短暂的沉默后,陆少珩终于捡起了一点笑的模样。他的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笑意,对这个计划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但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在无形中将人推远:谢思文他们去吗?
    没有。陈濯定定地看着他,说:只有我爸妈,还有你我。
    一只牧民家的小羊羔,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二人的对话,陈濯将目光从陆少珩身上收回,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羊毛绒绒的脑袋。
    你们一家人团聚,我一个外人在,不大合适吧,万一再闹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短短几秒钟时间,陆少珩已经将自己的矛盾与彷徨收拾干净,礼貌中带着点卖乖的味道:帮我和阿姨说一声抱歉啦,年后我一定登门拜访。
    陈濯早就知道陆少珩会是这样的回答,他可以看似亲密无间、毫无负担地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但他始终有一个自己的安全区。外人一旦试图越过那条红线,窥探里面包裹着的真心,他就会远远躲开。
    陈濯没有强求,把羊羔抱进怀里,站起身对陆少珩说:知道了,我会和她说的。
    陆少珩要走,剧组里说得上话的人都赶来送行,陈濯一个人站在人群外,看着陆少珩和众人告别。
    车子缓缓驶离,人群很快散尽,陈濯对着寺院里的彩色经幡,抽完手里的那根烟。
    烟雾升上半空,就散了开去,像是化作天边成片的云。
    转身的时候,看见周扬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眼神?陈濯问。
    周扬笑着说道:看傻子的眼神。
    陈濯不想听周扬的高论,扭头就走。
    作为曾经和你有过一腿的过来人,提醒你。见陈濯不愿意搭理她,周扬跟了上去,对他说:聪明的人,要懂得正视自己的内心。
    * * *
    陈濯和周扬,确实有过一段曾经。
    他们的故事很简单,就是意气风发的演员和性情直爽的艺术家在朋友的聚会上看对了眼,自然而然滚上了床,交往了一段时间。
    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新鲜感过去之后,两人默契地一拍两散,再也没有过交集。
    直到陆少珩将她带到了陈濯的面前。
    那是陈濯正在筹备《长路》的时候,有一天,陆少珩突然兴奋地通知他,要介绍一位非常优秀的剪辑师给他认识,看看接下来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前两部电影的大获成功,让陈濯成为了导演界的新星,各方都向他投来了橄榄枝,但他依旧选择和陆少珩合作。
    既然是陆少珩推荐的人,那大概率是错不了,陈濯让他把人带回家里详谈。
    最近他没有住在市中心的公寓里,而是住在了郊外的父母家,电话挂断后,陈濯交代阿姨,在家里的小花园里摆下一桌陆少珩喜欢的茶点。
    陈光玉对陆少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总说这孩子有灵气,时不时喊他回来吃饭,所以一段时间下来,陆少珩和家里的老小都熟悉了起来。
    茶点上桌后没多久,陆少珩就带着人到了,陈濯怎么也没想到,陆少珩要介绍给他认识的剪辑师,居然是多年不见的周扬。
    趁着陈濯站在门口愣神的功夫,陆少珩熟门熟路地带着周扬走进大门。他刚一迈进客厅,陈光玉养的那只大萨摩耶就摇着尾巴欢快地扑了上来。
    二位应该不需要我再介绍了吧。陆少珩蹲下身,被过分热情的大狗扑了个满怀。
    陆少珩当然知道陈濯和周扬过去的关系,得知陆少珩想向陈濯推荐周扬时,谢思文那大嘴巴早就大惊小怪地告诉他了。
    周扬。陈濯这才从这个猝不及防的惊喜中回过神,对周扬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周扬大方地和陈濯握了个手,笑着说:没想到现在你已经当导演了。
    我也看了你去年得奖的作品。陈濯这话不知是真心还是恭维:剪得非常棒。
    周扬就是我说的那位剪辑师。陆少珩撸了两把狗子的脑袋,把它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站起身说道:我觉得周扬的风格很适合《长路》。
    三人来到花园里坐下,陈濯先给周扬看剧本。这本剧本是陈濯还在当演员时抽空写的,创作于很多年前,比他拍摄第一部 电影的时间还要早,说的是一个叫倪棠的女人因过失杀人被判入狱十年,出狱之后遇到了一个同为边缘人物的红灯区女孩,女孩带着她重新融入这个陌生社会的故事。
    周扬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刚翻了几页,就和陆少珩讨论了起来。陈濯坐在中间,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个人,自己倒像是个局外人。
    陈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少珩,发现他对周扬和自己曾经的关系,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转念一想,陈濯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陆少珩连他这个人都没放在心上,又怎么会在乎这点情史。别说周扬只是和他短暂有过一段的前任,就算今天有人带着个孩子过来滴血认亲,陆少珩都未必会当回事。
    想到这里,陈濯对二人之间的话有些兴致缺缺。
    晚上陆少珩还有约,就没有留在陈濯家里吃饭,周扬也没有和前任一见面就共进晚餐的意思,和陈濯要了份剧本之后,就顺道搭陆少珩的车离开了。
    车子很快开出陈家大宅,周扬看着道路两旁逐渐后退的青砖碧瓦,问陆少珩:陆总,我其实很好奇。
    嗯?陆少珩看了眼后视镜,打上转向灯。
    周扬顿了顿,想了个合适的措辞:我知道你和陈濯现在的关系,你介绍我给他工作,心里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
    陆少珩并没有回答周扬介不介意,而是问道:他喜欢过你吗?
    周扬摇了摇头,她当年和陈濯之间,甚至连一段正式的关系都算不上,过了也就过了,所以就她本人而言,并不介意和陈濯合作,对陆少珩这个人也不反感,恰恰相反,她还挺喜欢和陆少珩这个人交往。
    那不就得了。陆少珩笑了起来,依照导航的指示,驶上了辅道:他也不喜欢我,你都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28
    第二十八章 《长路》(2)
    一来二去,周扬加入《长路》项目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主创团队搭建得差不多,接下来就该选演员了。陈濯对饰演倪棠这个角色的演员有着近乎苛刻的执着,不但要求高,而且很具体,细致到嘴唇的形状,瞳孔的颜色,侧脸的线条,都有细致的说明。
    这可苦了选角导演齐放,齐放带着团队翻找了各个经济公司递上来的资料,跑遍了全国的各大艺术院校,甚至在大街上蹲了好几个星期的素人,都没能找到符合陈濯要求的女演员。
    那个时候谢思文他老子正好在一片茶山上买了个庄园,谢二呼朋唤友,又带上一群明星嫩模,热热闹闹地上山去了。
    平日里淳朴恬静的茶山,今天百花争奇香影浮动,娇艳艳脆生生的嬉笑打闹声,隔着老远就能听得见,从山脚下向上望去,还可以隐隐看见冲天的妖气。
    高处的露台上倒是安静许多,一个综艺节目的制作人搂着混血模特从茶园里上来,正好听见齐放半开玩笑地向众人抱怨了这件事,于是建议陆少珩:我瞧你们不如搞个选秀得了,不但能选得到人,还能提前宣传造势。
    陆少珩一听就来了兴趣,最近选秀综艺的市场非常不错,有条件没条件的都上赶着割这茬韭菜。
    一旁一个经纪公司的小开听完就乐了:不就选个演员吗,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说着,他朝茶园方向努了努嘴,说:我今天带了两个漂亮妹妹,要不要一会儿试试戏?
    得了吧。谢思文翘着二郎腿,躺在躺椅上:你是不知道倪棠是以谁为原型写的,那在我们陈导的心里是个完美的女人,你那满公司的整容脸可就算了吧。
    谢二。陈濯正在亭子里和茶艺师黏黏糊糊,听见谢思文的话,转头看了过来,眼里暗含警告。
    谢思文连忙住了嘴,嬉皮笑脸地在嘴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姿势。
    哦?陆少珩的脑门上架着墨镜,躺在一旁晒太阳,听见谢思文这么说,来了兴致:倪棠还有原型?我怎么都不知道。
    谢思文瞄了眼陈濯的脸色,连忙开始打起马虎眼:哈哈,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了,不说了。
    不一会儿,茶山上的漂亮姑娘小伙儿上来,招呼大家一起去山下的湖里游泳。
    谢思文有哮喘,不宜游泳。陆少珩向来不喜欢下水,所有水上项目他都远远避着,再加上这会儿他正和一个能说会道的男孩子聊得正欢,更没有去湖边发呆的兴趣。
    所以一阵香风呼啸而去后,露台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这个男孩也是个小富二代,家里开发墓地的,大小算是个地产行业。这年头买墓地可不便宜,陆少珩为了撩汉无所不用其极,不但兴致勃勃地了解了很多细节,甚至大手一挥,当场就要给自己定下一块风水宝地。
    谢思文坐在一旁,越听越觉得渗得慌,特别是陆少珩和那男孩子讨论起选墓的诀窍时,他的后背上一阵一阵地发毛。
    到后来,谢思文忍无可忍,找了个理由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顺利支开了小富二代,扭头就开始埋冤陆少珩:你有病啊?年纪轻轻买这玩意儿干什么,也不嫌晦气。
    我是有病啊,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陆少珩恋恋不舍地看着男孩离去的背影,嘴上依旧没个把门:总归是要买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生意人的家里多少有些迷信,谢思文见陆少珩如此口无遮拦,连忙双手合十做了个求神拜佛的姿势,横了陆少珩一眼,口中念念有词:呸呸呸,尽胡说,赶紧呸掉。
    陆少珩不以为然,他将脑门上的墨镜拉下来,搭在鼻梁上,看着总算清净下来的茶山,看似无意地问起:你刚刚说,倪棠的原型是怎么回事?他透过深色的镜片,看了谢思文一眼:我记得这说的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故事,怎么,陈濯还有进局子的经历呢?
    没有。谢思文的眼神开始左右飘忽:你就当我瞎说的吧。
    怎么?不能说?陆少珩笑盈盈地说道:我作为出品人和总制片,这电影如果有原型,总是有资格知道的吧。如果原型噱头够大的话,后期宣发还能用得上。
    哎,不是。谢思文揉了把自己的脸,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原本不想说,但见陆少珩连一个和陈濯有过实打实关系的周扬都不放在心上,更何况是一个求而不得已经嫁为人妻的白月光。
    于是他酝酿了一番,说:还记得哥和你说过,和陈濯玩玩可以,不要对他动感情吧?
    唔。陆少珩应了一声,当年他和陈濯刚搞上床的时候,谢思文就提过这件事。当时他还纳闷,谢思文怎么会突然说这个,整得跟情圣似的。
    张路羽你认识吧?谢思文继续说道,语气也在不知不觉间正色了起来:就是那个国际上很红的女导演,现在在美国拍片,还是你们那个摄影师白颉的太太。
    陆少珩点了点头,张路羽这个名字,就算不听白颉提起,只要稍微关注娱乐圈的人都会知道。她是近年来出海国际最成功的导演,没有之一,作品在海内外都很受欢迎。
    张路羽、白颉、陈濯,还有我,我们过去的家都挨在一块儿,他俩比我和陈濯大个五六岁。谢思文牛嚼牡丹,灌了一大口大几十万一斤的茶,缓缓说道:我们几个打小就一块儿玩,我嘛没什么特长,一直无所事事,陈濯当了演员,白颉学了摄影,张路羽成了陈光玉老爷子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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