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濯笑了笑,目光飘向车窗外。
    今天的拍摄地点在一家创意园里,巨大的遮阳伞下,陆少珩和张路羽并排坐在监视器前,看上去是一副相谈正欢的模样。
    自从上次文天成的寿宴之后,陈濯刻意没有和陆少珩见面,但是这头的陈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怄个半死,那边的陆少珩就像没事人似的,好几次陈濯和张路羽在一起的时候,都恰巧碰见他给张路羽打来电话,闲话家常嘘寒问暖。
    今天是张路羽邀请陆少珩来剧组探班,陆少珩给足了张导面子,他本人来也就算了,还声势浩大地给全组人带了礼物,光是餐车就包了好几辆,浩浩荡荡地在场外排开,将粉丝搞应援的那套学了个十成十。
    离开拍还有一小段时间,陆少珩陪着张路羽闲聊,话题兜兜转转,又被张路羽带回到了陈濯的身上。
    当年陈濯和我说想拍电影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有这个天分,能吃这碗饭。张路羽捧着陆少珩亲自送到她手里的咖啡,感慨万千,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演员,演技也就那样,没人看好他,只当他是心血来潮,仗着家里有背景,没事烧钱玩。
    这部电影意义非凡,他能不全力以赴吗。陆少珩懒懒地蜷在椅子里,看着场内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玩笑道:《长路》能有这样的成绩,说起来,你才是最大的功臣。
    还得多亏你给他这样的机会。张路羽看了陆少珩一眼,说:否则这会儿,他还不知道在哪个组里当个八流偶像剧演员呢。
    听到张路羽的这个形容,陆少珩忍俊不禁,陈濯年少成名,年纪轻轻就拿了影帝,当演员时经典作品无数,估计也就张路羽敢用八流偶像剧演员来形容他。
    没有什么给不给谁机会,我也是为了赚钱,在商言商罢了,这么多年下来,陈濯也给我赚了不少钱。
    说到这里,陆少珩无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眼化妆车的方向。
    陈老师,可以进去换衣服了。车厢里,服装助理在陈濯身边招呼了一声。
    好。陈濯将目光收回,接过衣服,进了更衣室。
    陈濯在电影里客串的是一个犯罪团伙的老大哥,事业如日中天时被手下暗算,最后横死街头。
    今天他的造型其实很简单,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大金链花衬衫之类的传统黑道元素,一件T恤一件夹克,就把大哥骨子里的狠戾表现得入木三分。
    陈濯做完造型从车里出来,陆少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早说呀。陆少珩似乎没有察觉到这段时间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异常,像往常一般,随口调戏起陈濯:早知道陈老师的造型这么帅,我每天都要来探班。
    你干脆投点钱,让张导给我加成男主得了。陈濯顺势接过话茬,结束了这场只有他一个人参与的冷战。
    也不是不可以。陆少珩笑眯眯地回道:可以加床戏吗?
    我就知道这个角色适合陈濯。张路羽加入他俩的插科打诨,她也是第一次见陈濯穿这套戏服,满意地点了点头,问身边的陆少珩:好看吧。
    好看,想陆少珩的目光几乎要粘在陈濯的身上,欲言又止。
    一旁熟悉他的工作人员,以为他又要口无遮拦地爆出什么虎狼之词,然而陆少珩在大喘气之后,笑着说:想拍照留念。
    说完,他真的掏出手机,对着陈濯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照片。
    作为一个十三岁就在八卦杂志上出道,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陆少珩过去没少去探他那些小宝贝儿的班。
    但过去他通常就是露个面,给足了排场就走,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直等到正式开拍。
    轮到陈濯上场的时候,陆少珩依旧坐在场边看着。他那双审视的目光始终落在陈濯的身上,时不时还要笑意盈盈地和张路羽点评上两句。
    今天拍的是一场大闹夜总会的戏,陈濯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如何面对镜头。今天在片场,他却被陆少珩的两道目光盯得不大自在,屡屡出现失误。
    副导演刚一喊停,陈濯就把手里的椅子一放,跳下舞台,朝二人走去。
    张路羽正好要去给其他演员讲戏,陈濯只得和陆少珩一起站在场边,目光随着张路羽的身影移动。
    你今天怎么来?陈濯的双眼直视前方,问。
    陆少珩闻言笑了,扬起下巴点了点场内,说:来探班呀。
    陆少珩今天如此高调,来探谁的班,已经不需要言明。
    路羽不是一般人,不吃你这一套。陈濯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水,语气平淡地说:劝你别白费力气。
    陆少珩没所谓地耸了耸肩,说:谁知道呢。
    张路羽是一个外表看上去儒雅温柔,内在力量很强的女导演。别看她说话轻轻柔柔的,陆少珩有幸在纪录片里见她发过一次脾气,只要她的脸色一沉,现场几百号人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陆少珩杵在这里,太容易让陈濯分心,严重影响了他的拍摄进度。一瓶水喝到一半,陈濯放下水瓶,侧目打量了陆少珩一眼,开始赶人。
    现在班也探了,殷情也献上了。陈濯拉起陆少珩的手腕,语气不容置疑:时候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
    怎么,你不希望我待在这里?陆少珩坐在原位上一动不动,抬头看着陈濯,问他:你是不喜欢路羽姐和我来往,还是担心我嘴上没把门,和她说什么不该说的?
    当然都不是,陈濯懒得再给瞎子抛媚眼,拉着陆少珩就要往外走,陆少珩没辙,只得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去。
    我这人的口风很严的,这些年你身边的莺莺燕燕,我可一个字都没和路羽姐说。刚走出几步,陈濯就听陆少珩说:还有我们俩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没有和她提起,出卖不了你的,放心吧。
    瞧瞧,多么善解人意呀。
    那就最好。陈濯和陆少珩错开一步,说道:老板有心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陈濯突然问起:《长路》首映那天,你去了?
    嗯。陆少珩晃过神,满世界都是他那天的采访视频,各家粉丝因此打成了狗脑袋,这事容不得他否认。
    于是他随便扯了个理由:后来约会取消,时间空了下来,就过去了。
    陈濯没有深究这件事,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觉得拍得怎么样?
    尽管这段时间他已经听了太多有关这部电影的评价,正面的负面的,专业的狗屁不通的,但他还是想亲耳听听陆少珩怎么说。
    好,特别好,真的,我非常喜欢。陆少珩给陈濯的答案,没有了面对采访时的专业客观条理分明,语句匮乏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词不达意。
    陆少珩思索了片刻,又蹦出了更加空洞苍白的二字评价:完美。
    有没有这么夸张,你不是在敷衍我吧?陈濯却笑了,沉郁了大半个星期的心情,稍稍转晴了些许。
    那晚我陪路羽出城去看白颉,回来的时候堵在了隧道里。既然说到这件事,陈濯顺口提了一句:后来我赶到的时候,电影已经散场了。
    路羽姐难得回来一趟,你就陪着她吧。陆少珩并不在意,甚至还有心思帮陈濯出谋划策:听谢三说,白颉走后,她一直空窗到现在。你苦恋她这么多年,时机到了就好好把握。
    哦?听陆少珩这么说,陈濯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浮于表面:你真的觉得我还有机会么,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机会都是争取来的。陆少珩毫不犹豫地给了一个肯定答案,之后像过来人一般,语重心长地交待道:你再加把劲,努力拍片,说不准就能入她的眼了。
    那就谢你吉言了。陈濯嘴上答应着,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
    快到门口的时候,陆少珩停下了脚步,陈濯的手被他向后一拽,也停了下来。
    陈濯,搬家的事,还算数吗?看着陈濯的背影,陆少珩问出了见过张路羽之后,就在他心里盘旋的话,现在路羽姐回来了,我是不是要适当和你保持点距离?
    有些话自己先说,总比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来得识趣。
    陈濯没有回头,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不算数,我这不是还没追上人吗?
    陆少珩难得好心,鼓励他:只是时间问题。
    陈濯松开陆少珩的手腕,手掌下移,牵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攥在自己的掌心,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那等我把人追上了再说吧。
    这可不是追求真爱的态度。陆少珩跟上陈濯的脚步,嘲笑他。
    陈濯不甘示弱,扔下一句话: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43
    第四十三章 有意思的事
    陈濯送陆少珩到创意园门口,门外除了蹲守的粉丝,凌逍的车也早早等在那里。
    你这助理倒是忠心耿耿。陈濯看了眼路边的黑色轿车,老调重弹,似是而非:不如借给我用两天。
    借是怎么借,用又要怎么用,陈濯这话说得暧昧,结合他之前对凌逍的兴趣,很难不让人遐想。
    他不行。陈濯的玩笑,陆少珩却当了真,他没有犹豫,一口拒绝。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小气的人,他又说:你有需要,我让人再给你物色,保证比凌逍可心。
    陆少珩这话说得同样模棱两可。
    陈濯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他没有再送陆少珩上车,隔着一条马路,就转身往回走。
    车里没有人,凌逍不知去了哪里。陆少珩自己解锁车门坐进后排,隔着单面透的玻璃,看着陈濯的背影。
    他看得出来,张路羽对陈濯来说,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为了客串这么一个小小的角色,陈濯不但特地减了重,真的深入一些鱼龙混杂的地方体验学习了半个月,还推掉了所有工作,专心打磨这个人物。
    想到这里,陆少珩拿出手机,翻出了刚刚在片场拍的照片。
    陈濯穿着戏服站在张路羽身边,因为他的个子比张路羽高上不少,所以略微弓着腰,稍稍垂下脑袋,认真地听她说话。
    脸上是陆少珩许久没见过的专注与温柔,仿佛无论张路羽需要他做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应允下来。
    也许只有在张路羽面前,他才会这样一腔真诚,毫无保留,和在自己面前完全是两个模样。
    意识到他居然把自己和张路羽相比,陆少珩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他手指轻移,准备删掉照片。
    这时,副驾上的另一抹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抬头望去,发现原来是一台iPad,屏幕还亮着光,大概是凌逍走得匆忙,忘了锁屏。
    对于凌逍的隐私,陆少珩并没有窥探的兴趣。他原本只是无意中瞄了一眼,但待他看清楚屏幕上是什么时,突然伸手将平板勾到手边,仔细地看了起来。
    凌逍回到车上时,看见陆少珩正在看他的平板电脑。一向稳重的凌逍也绷不住了,突然紧张了起来,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安放。
    上哪儿去了?陆少珩低头划着屏幕,若无其事地问。
    凌逍定了定心神,将手里的一只保温杯递到陆少珩手里,原来是这几天降温,他想着陆少珩刚从片场回来可能会觉得冷,于是提前去便利店给他装热水去了。
    这剧本是你写的?陆少珩接过保温杯,又问。
    凌逍的这部剧本还没有取名,陆少珩粗看了一眼,写的是一个女演员怀揣着梦想进入娱乐圈后,不幸遭遇了各种蹂躏倾轧,最后以惨烈的方式结束了悲剧的一生。
    写着玩的。凌逍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了一般,不敢再看陆少珩:陆总,要出发了,把平板给我吧。
    陆少珩并没有把电脑还给凌逍,而是突然提起:我记得,你也是导演系毕业的。
    凌逍不知道陆少珩为什么问起这个,讷讷地点了点头。
    你想把这个故事拍出来吗?陆少珩问,你也想当导演?
    不想。凌逍飞快地否认,一秒都没有迟疑。
    不老实。陆少珩面无表情地戳穿他,手指飞快地将文档往前翻:不想当导演,私下又写了这么多剧本?难道是想当编剧?
    凌逍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幼年丧母,从小就生长在孤儿院。初中的时候受到了聚星奖学金的资助,顺利考上了大学。
    大二那年,他无意中得知,那笔奖学金并不是聚星设立的,而是陆少珩对他的个人捐助。
    于是大学毕业之后,凌逍就孤身一人来到H市,等在公司门口守着陆少珩,一连等了大半个月才见到他。陆少珩见这人轰也轰不走,赶也赶不掉,就留下他当助理。
    对凌逍这样处境的人来说,当导演几乎是一个遥不可攀的梦想,甚至就连承认,都是一件羞耻的事。
    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给您工作。凌逍看着陆少珩,脸上无比平静,眼里却有暗潮在涌动。
    当年无论是我资助你读书,还是毕业之后留你在聚星,都不过是举手之劳,本质上和收留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差别,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也做不了什么。
    凌逍心里对他是什么感情,陆少珩多少是能察觉到的。这世上最无法打动陆少珩的,就是爱情。他对凌逍付出的一切视若无睹,并不在乎是否践踏了谁的心意。
    将来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随时可以离开,不必被这些世俗的道德感束缚。陆少珩这话初听大度,细想却是无情。
    我知道了。虽然不是第一次听陆少珩这么说,凌逍的眸光还是在这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陆少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凌逍心里是怎么想的,对他而言,根本不值得挂心。
    他又翻了两页剧本,继续对凌逍说:故事构思得不错,对比你早期的作品,进步也不小。但就目前来说你的经验太少,作为导演的话,还是没有办法独当一面。
    眼前的凌逍让陆少珩想起了当年的陈濯,那个时候陈濯在梦想面前,也像凌逍这么青涩虔诚。
    原来他和陈濯已经认识这么久了,陆少珩看着屏幕上细细小小的文字,有些走神。
    但凌逍和陈濯的情况还是有些不大一样,陈濯从小在剧组里长大,有一个当大导演的爹,大荧幕上那些不可一世的影帝影后见到他还得带上三分笑。大学期间拍摄的所有短片,都是投入了真金白银,用最专业的演员最先进的设备实打实拍出来的,质量远高于学生作品。
    拍第一部 电影前,他虽然缺乏经验,但具备这个能力。
    而凌逍还太年轻。
    有想法就继续写,只有继续待在这个行业里,当机会来的时候,你才有可能接住。陆少珩锁上平板的屏幕,把电脑还给凌逍,并没有当场许诺他什么,但脸上有了点笑意:不过有什么想法,还是要尽快告诉我,过时不候。
    凌逍一脸愣怔地从陆少珩手里接过自己平板,心口像是被穿堂风扫过,突突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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