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随把孩子从衣柜里抱出来环视一周。
    四边已经被天火封死, 头顶的茅草还时不时滚落, 烟越来越浓越来越呛, 长随抱着孩子半跪在滚烫的地上, 眼前越来越模糊。
    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时候, 他听见了一道刻在骨子里的声音。
    那声音里带着焦急和慌乱。
    但是这道声音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长随甩了甩头,汗珠从发上落下砸在面前的地板上又瞬间蒸干。
    长随勉强睁眼,瞧见一抹银蓝不顾横拦在面前的天火,直直冲了进来。
    长随双唇动了动,无声喊出了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名字,百里,长珩。
    寒毒并不能完全抵挡天火,跨过倒塌的房梁和半屋高的天火依旧给百里长珩带来了灼烧感。
    双臂和裙摆全部烧了个干净,露在外边的皮肤也也被烫地起了一颗颗红红的泡。
    百里长珩没在意,他冲进去将长随搂住,触碰到了真实的,活着的长随后这才算是放下了半个心。
    他没喜极而泣也没打算在这儿跟长随扯一堆话,他只想赶紧把人带出去。
    这儿实在太危险了。
    他百里长珩捧起长随的脸拍了拍,别睡。
    浓烟呛鼻,百里长珩咳嗽两声,从长随的乾坤袋里取了水给长随和他怀里的小孩喂了点,尔后又拿沾了水的帕子捂住长随和小孩儿的口鼻。
    长随眼睛清明了不少,他紧紧抓住百里长珩的手臂,你怎么来了?
    我要不来,你就死在这儿了。百里长珩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让小孩儿和长随自己拿帕子捂住口鼻后就在长随面前蹲下,趴上来,我背你。
    长随被这烟呛得脑子都迷糊了,也没多思考听话的趴上百里长珩看起来不宽,却让人十分安心的脊背。
    百里长珩的身上带着寒毒的凉,浑身滚烫的长随贪恋这点凉意,整个人都蹭了上去。
    百里长珩身上银色屏障亮起,他单手托住长随,另一只手抱起小孩,抬脚往已经烧的不成样子的墙上一踹。
    墙一倒,整栋房子没了支撑,也开始噼里啪啦倒,百里长珩速度极快带着人往外边冲,就地一滚,在房屋倒塌前一瞬将两个人都好好带了出来。
    百里长珩满身尘土从地上爬起。
    神识遍布之下,数不清的陨石依旧在往蛮荒落,百里长珩站起身的时候骨头突然发出一声「咔嚓」声,才站起的那条腿又猛的跪了下去。
    这一跪太猛,疼的百里长珩差点厥过去。
    灵力耗得太多,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了。
    百里长珩回了回头,长随在他的脊背上呼吸渐弱,百里长珩咬了咬牙,再次催动体内灵核,长随,撑住。
    百里长珩站起,背着个人手里还抱着个向院外掠去。
    神识铺展之下,百里长珩背着人避开一颗又一颗陨石,眼看就要到了,百里长珩避开最后一颗陨石的时候没注意脚下有块石头,重心不稳,带着人摔进沙漠里。
    还好里边山洞里的老人听见了声音,拄着拐杖出来查看。
    百里长珩从沙地里抬头,把孩子先抱进去。
    老人们七手八脚把洞口的孩子往里挪,百里长珩从沙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去摸长随。长随被这一摔也摔了个半醒,自己从沙地里爬起来抓住百里长珩手臂上灼烧比较轻的地方。
    两人相互扶着进了山洞。
    一进山洞,百里长珩就跌了下去,长随这会儿倒是清醒了,跟着坐在百里长珩边上,瞧着百里长珩满身的伤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他的眼睛红的滴血,嘴唇动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百里长珩倒是笑了,他仿佛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缓声问长随,伤哪儿了?
    长随抿住唇摇摇头,停了一会才低低问,你来做什么?
    你还委屈上了?百里长珩听出了长随声音里的哭意,勉强换了个姿势面对长随,我吃饱了撑着来这儿感受一下天火不行么?
    百里长珩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自己很担心他,应该把长随抱怀里哄一哄,说点体己话让长随开心一下,但是他说不出。
    劫后余生没有喜悦,只有恐慌。
    要是自己到的晚一点,要是自己没找到那屋子,要是自己被陨石砸中了,每一个可能,都仿佛要在百里长珩胸膛里挖一块肉。
    疼的要命。
    自己什么实力不清楚偏要逞能?百里长珩数落他,救了人不走留那屋里做什么?准备烤个肉先吃一餐?
    百里长珩说的话不算刻薄,但长随还是有些失落。
    他以为至少,百里长珩会先抱抱他。
    可百里长珩没有,百里长珩只骂他。
    百里长珩抬手点上长随的鼻子,我告诉你长随,要有下次还敢逞能,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百里长珩骂完了,舒心了,伸手去摸长随。
    长随的上衣早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现在只在腰间缠了一层白色的布条。
    布条已经让血染红,百里长珩不摸长随还没感觉,百里长珩一摸,他就「嘶」了一声。
    百里长珩放轻了动作,摸索着去解开布条,很疼?
    不知道为什么,长随突然娇气起来,他用力点了点头,哑声道,很疼。
    百里长珩手上动作一顿。
    这么多年了,也就小时候自己教长随习剑的时候长随偶尔喊过疼,别的,没有了。
    百里长珩垂眸收了手,从长随的乾坤袋摸出止疼药给长随喂了点。
    然后小心翼翼替他把缠着很紧的布条解开,取了水清洗伤口。百里长珩看不见,但是也能猜到,长随这伤不浅,外边的皮肉只不过被天火碰了一下就全部被烧焦,发黑发黄,隐约可见里边的血肉和森森白骨。
    长随乾坤袋里药是好药,可即便如此,这伤也得一两天才能好。
    说疼的长随没看自己的伤口,眼睛直直盯着百里长珩的手臂。一颗一颗发红的指姆大的水泡结在一起,爬满了百里长珩整个白皙的手臂,看起来又可怖又恶心。
    但是长随眼里心里只有心疼。
    他曾单膝跪在百里长珩面前说,从此往后,他要一辈子保护百里长珩。
    可是现在,是他要保护一辈子的人保护了他。
    百里长珩替长随清洗了伤口,又上好药,从乾坤袋取出干净的布条打算给长随包扎。
    他的手有些抖,缠了几次,都没能缠好布条。
    百里长珩垂下眼睑无奈笑了笑,布条拍在长随手上,抬头睨他,自己包扎,懒的惯你。
    长随没看见百里长珩之前的动作,只以为百里长珩不想给他包扎,抿着唇自己缠好打结,主君手上的伤我给主君包扎吧。
    百里长珩没拒绝。
    长随将药撒在百里长珩的手臂上和同样被烧伤的小腿上,又从自己的乾坤袋摸了件衣裳给百里长珩披上。
    即便他离开百里长珩一年多,他的乾坤袋里,依旧留有百里长珩需要用的一切。
    就在长随给百里长珩上药的时候,整个山洞突然震了震,暗黄的石沙顺着墙根落下,落了百里长珩一头一身。
    百里长珩的面色白了三分。
    这整个洞都只靠他的灵力支撑,陨石砸上来,就是直直砸上他的脊背,压得他一弯。
    百里长珩甩甩头发上的灰,抓着长随的肩膀勉强起身,我去海岸看看,虹桥来了没。
    百里长珩之前是将神识覆盖了整座蛮荒,虹桥来没来自然不用自己去看。可他的灵核里的灵力越来越少,想要铺开如此大的神识网太过耗费心神,他怕他撑不到虹桥到自己先倒下了,便只覆盖了附近一小块地方,虹桥离得远,来没来只能过去看一眼了。
    百里长珩正要走,长随皱着眉一把将他扯回,我去。
    百里长珩有些不放心,长随腰间受了伤,现在出去
    长随见百里长珩没反应,又认真地说了一次,我去。
    百里长珩迟疑点点头,路上小心,要是看见虹桥了就回来,没看见的话,附近如果有地方躲就别大老远跑回来,要是没地方躲,那就回来。
    知道了。长随松开抓着百里长珩的手,才迈了一步又被百里长珩抓住,百里长珩叮嘱,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是。
    这回长随出去百里长珩没拦,就站在洞口听他掠远的声音。
    人走远了,百里长珩才能稍微撑着墙喘几口气。
    墙面和地面都已经很滚烫了,百里长珩回头用神识一一扫过洞里的三个老人和一个小孩,知道这样下去,他们撑不了多久。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虹桥快点来。
    长随往里走了两步,拄着拐杖的老人迎了上来,主君,我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就算救了我们我们也活不了多久,您和长随大人别管我们,自己走吧。
    哦,这孩子还小,要是可以,把她也带上。
    你们是本君的子民,本君断然不会放弃自己子民自己逃跑,再说了,你们是长随救出来的。百里长珩弯了弯眉,长随想要的,我都希望他能得到。
    百里长珩偏了偏头,让我去看看那个孩子。
    老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拄着拐杖让开了路。
    剩下两个围着孩子的老人也让了开来,百里长珩走进,抬手将灵力注入孩子的体内,她没事,睡一会就行了。
    百里长珩找了个角落坐下,闭上眼休息,顺便等长随。
    长随的速度很快,眼睛很亮,腰间的伤上过药已经在好转,百里长珩又来了,怎么说,他都得把百里长珩安安全全送出去。
    还未到海岸线,长随就远远瞧见了白色的帆。
    虹桥已经属于蛮荒,上边的帆自然也是后来长随陪着百里长珩选的,长随一眼就认出来了。
    长随没多看,只扫了一眼就往回跑,即便扯动伤口也不在乎。
    一颗又一颗陨石擦着他砸落在沙漠上,长随目不斜视,一路疾驰回了山洞。
    百里长珩神识内探到了他的消息,想要起身相迎,在地上撑了一下却没能起来,百里长珩懊恼地偏了偏头。
    这时候长随已经掠进了山洞,他环视一圈找到百里长珩,走进,虹桥到了。
    百里长珩故作轻松,仰着头问,没受伤吧?
    没有。长随说。
    百里长珩点点头,拽住长随的手臂借力起身,长随,跟我回神州吧。
    我可以为你在神州造一个家,一个只属于你的家,以后就别回蛮荒了,好吗?
    长随摇摇头,不好。
    作者有话说:
    十一点半,写完收工;
    晚安我也看小说去了,嘻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你,百里长珩。
    不好?为什么不好?
    不想回神州, 还是不喜欢自己的安排?
    前半辈子,极少有人敢在大事上对百里长珩说不,那些说了的, 大多都入了坟墓,剩下的也都再也不能说话,可对方是长随,百里长珩有些茫然。
    他不可能动长随, 也不愿意再强迫长随做他不喜欢的事。
    百里长珩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 张了张想要问些什么,可脑袋里里滚了那么多的词句,他一个也挑不出来问。
    百里长珩垂了眼睑, 鬓边散乱的发落下将失落与悲伤掩盖,他拽着长随手臂的手指蜷了蜷, 慢吞吞往回收。
    主君,我不需要大宅院,也不需要一屋子的仆人,您是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还是您知道我想要什么长随的目光很认真, 直直盯着百里长珩,却不想给?
    不想给?
    百里长珩想了想,也没想出有什么他不能给长随的。
    他张了张嘴, 极其轻微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主君。长随微微仰头, 眼睛里倒映着面上沾了尘土, 颈脖缠着绷带无比狼狈的百里长珩, 一字一句道,我想要的, 从来都只有你,百里长珩。
    想要想要我?
    百里长珩晃神。这话好耳熟,四年前,他也同长随说过,说只要长随,可惜后来道路跌撞,所有爱意掩埋在了他深深的湖底。
    时隔四年,他再次听见这话,不同的是,这次,是长随说的。
    百里长珩经常说别人是懦夫,其实他自己,也是一个懦夫。
    他不怕死,也不怕痛,但是却很怕这个自己养了八年多的少年。
    从前他怕长随不喜欢自己,怕长随对他只是兄弟之情;后来得知长随喜欢自己又怕自己这破身体耽误长随,怕长随太喜欢自己等自己走后会撑不下去;现在啊,他怕长随之前喜欢自己是因为主仆契,怕蛮荒一年半磨尽了两人的情谊,也怕这一年半什么都没磨灭。
    他是一个极致纠结的人。
    脑袋里这个怕那个也怕,这个想那个要,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不说,还把自己原有的也弄丢了。
    百里长珩闭了闭眼。
    想起长随在十岁,一个能懂事明理的年纪遇上了自己,此后八年,他的每一步路,都有自己陪着。
    百里长珩教他识字,读书,习武,看着他从一个青涩不爱理人的小孩儿长成如今冷峻强大的少年。
    他很欣慰,也对长随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四年前喜欢上了长随。
    喜欢上长随其实并不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即便重活一世,初到蛮荒,百里长珩依旧意难平气难顺,那些日子着实不太好过,幸好自己并不是一人。
    与其说百里长珩在教导长随,不如说是长随在漫漫的蛮荒岁月中陪伴他。
    百里长珩不知道自己确切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长随的。
    也许是自己握着他的手拿木棍在沙地上写字,嗅到长随身上麻衣涩涩的味道的时候;又或许是在树下,长随靠着自己膝头睡着发出轻微呼吸声的时候;反正当他发现的时候,早已经情根深种。
    那时候百里长珩的寒毒还没有如此严重,他不知道自己活不长,发现自己喜欢长随后他开始试探长随对他的态度,很幸运,长随也喜欢他。
    没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自己更让人满足。
    那时候的百里长珩可以说是春风得意,觉得世界尽在他手。
    百里长珩可能是上辈子做多了错事,这辈子事事不顺,才在一起不久,断腿、被断定活不长和长随私自用禁术救他这些事一前一后砸进百里长珩的脑袋里,那时候他就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长随不能被他拖累了。
    他们在一起时很平静,没有昭告天下也没有正式的说过什么,以至于他们分开的时候更加平静,长随没有闹也没有哭,只是沉默地,在他床头坐了三天两夜。
    期间他什么也没做,一句话也没说。
    百里长珩看着自己床头墙上那一扇窄小的窗,与他同样僵持着。
    两人僵持过了,谁也没能先服软,打破僵局的,是百里长珩的再次吐血。
    尔后两人就将那段快乐时光当成了禁忌,谁也不再提,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在暧昧之间拉扯。
    可谁也不再戳破那层窗户纸。
    一个是不能,一个是不敢。
    上辈子长随为了救百里长珩而死,这辈子,百里长珩希望长随能好好活着,活的长长久久,活的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好。
    所以他谋划成为蛮荒之主,谋划出蛮荒入神州。
    复仇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想要的,只是在神州给长随留下一个立足之地,给他一个坚实的后盾,让他在做任何事都可以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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