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凌霄侧耳倾听一阵,他轻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一次,山神终于从一片诅咒中听到了那些稚嫩的声音。
    是她最喜爱的孩子们诵读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随风没入自己的耳朵。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山神的目光调转,从群情激愤怒吼着要杀死山神的人群,一直转移到被她遗忘的地方。
    摇摇欲坠的结界里,孩子们正在认真诵读,他们不被外物所扰,专心致志地读着书。
    长辈们没有告诉他们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把所有的孩子放在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地动,没有火山喷发,孩子们都在安心地读书。
    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也跟着年长的孩子在摇头晃脑地咿咿呀呀着,她黑而亮的眼睛看着外面青色的屏障,眼神写满好奇。
    透过即将溃散的结界,山神和孩子对视着。
    孩子看到了山神,她伸出藕节一样的胳膊,笑起来:咯咯咯姐姐,抱抱!
    山神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倏然收回目光。
    原来,是她们啊。
    她垂目,看着脚下枯死冰封的山林。
    她记得那个看到过自己的小女孩,在半身死后,她想撤去那道护住学堂的结界离开之时,那个尚不知事的孩子看到了她。
    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纯净,只一瞬,山神就心软了。
    她离去了,但是没有撤去结界。在火山喷发和山洪中,她漠然地看着始作俑者们身死,却独独护住了那些无辜的稚子。
    那是她痛恨的软弱,但是没想到,很多年后,却因为那些孩子的存在,为她提供了信仰,她也因此而没有彻底湮灭。
    发鬓的红色花朵停止了枯萎,一些黑色悄然褪去。
    山神的瞳孔恢复了一点黑色,但是她并不决定原谅其他的人,尤其是那些斩断地脉的人类。
    她从心脏中抽出一段记忆,那是死去的半身最后的记忆。
    也是导致自己的半身死亡的真相。
    山神手指一点,记忆没入了孔凌霄的意识。
    猎魔人,你不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用你的眼睛看看吧,然后告诉我,我该不该惩罚那些卑鄙的人类。
    恍惚间,孔凌霄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存在。
    他的背后长着翅膀,虚弱的感觉从内部传来,但是他隐隐察觉到了熟悉的力量,于是他不顾虚弱,奋力地朝前飞去。
    他越过山林,越过村庄,察觉到熟悉的力量越来越近。
    那是他和自己的伴侣力量的本源,地脉的地量,生机勃勃,在远处鼓噪着。
    视线所及,是一座闪烁着金光的寺院,山灵飞了太久,力量流失的痛楚也在连绵不休地折磨着他,他拖着疲惫身躯,想落在瓦片休息一阵。
    可是当他刚震动翅膀降落,就猛地碰触到了一层屏障。
    嗡的一声,山灵被佛光弹飞道远处,雷电透体而出,只一瞬,山灵就再次受到了伤害。
    同时,与佛光接触的时刻,他也察觉到了熟悉的力量。
    是地脉,被偷走的地脉!
    山灵和山神的力量本源,能调节谌龙山和雪凤山其后的庞大灵力,居然就是在眼前的这座寺庙里,还被化用在了佛光中攻击自己!
    显然,那个窃贼知道自己回来追寻地脉,所以才会设下这样的陷阱。
    山灵骇然地看着能伤到自己的佛光,那道佛光正在同化地脉,等佛光再次增幅,地脉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吞噬湮灭。
    他心爱的女子,那位慈悲美丽的山神,会因为地脉被吞噬而死的!没了地脉的镇压,谌龙山和雪凤山也会出现灾祸!
    第71章 山神之殇6
    只一瞬,山灵就有了决断。
    不管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还是为了他守护多年的山民,他都得在佛光将地脉吞噬之前,夺回佛光。
    于是山灵震动翅膀,宛如一只扑向烛火的山鸟一样,狠狠地撞击向阻碍了他的佛光。
    一次,两次,三次
    十次,百次
    直撞得鲜血淋漓,那层佛光终于出现了裂痕,山灵也终于看到了寺院里的僧侣。
    他浑身染血站在半空,声音嘶哑:告诉我,地脉在哪里?地脉被抽离,山神会湮灭,你们会遇到可怕的灾厄的!
    守卫着两座神山和村落的一直都是山神,山神虚弱之后,所有人都会死。
    山灵不想让他的爱侣继续虚弱,他也一如既往地关爱着献出信仰,让自己诞生的山民。
    他想护住他的伴侣和孩子们。
    话音落,迎上来的是一个老和尚。
    那是一个身着金色袈裟的老者,慈眉善目,神色温和,手中捏着一串黑色的乌木珠子,佛珠金光璀璨,身后跟着一群小沙弥,俨然是一个得道高僧。
    老和尚气度矜贵,虽然已经垂垂老矣,但是还能看出年轻时样貌不俗,此时他行将就木,浑身弥漫着死气,但是眼中流转着一种一样生机又昂扬的光芒。
    他看着浑身染血的山灵,手中快速地捻动乌木佛珠,用一种悲悯的,认命般的语气道:阿弥陀佛,老僧算到山神近期会动怒,需要大批活人祭祀。你就是前来收取人祭的山神吗?罢罢罢吧,若是我们注定由此一劫,不若老僧随你走吧。
    山灵闻言大怒,他直接抬手袭向老和尚。
    死秃驴,就是你,是你偷走了地脉!
    山灵是顺着地脉的气息追踪而来的。刚和和尚打了一个照面,他就看出地脉竟是被注入了和尚手中那串乌木珠子中,在蕴养着什么东西。山灵得知这人便是罪魁祸首,没理会他颠倒黑白的话语,直接动手。
    哪知道山灵手刚一碰到老和尚的脖颈,那个老和尚就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口鼻渗血,一副受到重击的模样。
    你
    被老和尚碰瓷的山灵一怔,抬手飞速地捞起老和尚手中的乌木珠子,正欲将这恶徒毙命,却发现一层金光笼罩在了他身上。
    乌木珠子一瞬弹飞,直接洞穿了山灵的身躯。
    那个已经没了气息的老和尚抬手,干瘦如鸡爪一样的手死死握住山灵的手,眼神疯狂。
    山神你也是半神,你也是半神!把你的力量给我吧,给我,让我也变成强大的半神!
    佛光笼罩着两人,隔绝了外面沙弥们的视线,只听得一声声高声唤着方丈的惊呼。
    而那位能以凡人之躯重伤山灵的方丈,正在汲取着山灵的力量。
    老和尚宛如发皱的核桃一样的皮肤舒展开来,鸡爪子一样枯瘦无力的手逐渐恢复修长红润,他就那样贪婪地渴求着眼前半神的力量。
    卑鄙的人类!
    山灵惊怒,一掌打飞了那个贪婪的和尚。
    他浑身染血,分不出是被乌木珠重伤地血液,还是接近近光寺的壁垒撞击出的血液,他只感觉自己的神魂在消散,在被嵌入身躯的乌木珠子吞噬。
    乌木珠子上沾着某人的心头血,已经被和尚炼化,成了一种染血的邪器,又融合了地脉,和尚竟是以此为法器,伤到了山灵。
    被打飞后,那个和尚口唇微动,想要召回乌木珠子,他宛如野兽一样的嘶吼着,颤抖着,涕泗横流。
    给我神的力量,我要成为半神给我力量!我要改变曾经的一切,改变那一切,让他们都回来,让他们都回来啊啊啊!
    山灵却将吸收了地脉的乌木珠彻底吸附在体内,他要把地脉带回去,还给自己的爱侣。
    他的神女,他的仙子,也是他的爱妻。
    山灵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撑不到回到爱人身边,他走向了那个贪婪地和尚,扭下了对方的头颅,将对方最后的生命力纳入躯体。
    受伤的身躯似乎恢复了一点,山灵吐着血,眉目冷冽:既然渴求我的力量,不如成为我的一部分吧。活人人祭,哈哈哈,你这恶人不如就做了那个人祭吧!
    他不会原谅这个害了爱妻的罪人,因为他的卑劣,他的偷盗,雪凤山上的神女已经陷入了沉睡,唯有地脉才能唤醒他的爱人。
    他要尽快唤醒爱人,让她免遭有心人的祸害。
    山灵带着血飞起,身后是哭嚎不止的沙弥们,他没有时间解释一切,因为他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失,他要尽快回到爱人身边。
    破碎的佛光中,血色的影子迅速飞远,只留下一片宛如雨点般的血渍。
    山灵的记忆破碎炸裂,孔凌霄怔怔地抬头,只觉痛彻心扉,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是啊,无法原谅,这样的恶性,如何能被原谅?
    山神抬手,她的掌心握着一把灰烬,那些灰烬合拢,变成一粒粒染血的乌木珠。
    他回来了,把地脉带了回来。可是那串佛珠上的地脉是残破的,已经融入了他的躯壳,于是他将自己融合到了我的身躯中,这就是我的仇人的遗物。
    那个恶毒的人类已经死了,山神的挚爱死于他手,但是也杀死了他。
    可是恶人的后辈,所有的人类,却都要杀死痛失所爱的山神,他们沉没了谌龙山和雪凤山,要将山神彻底从世间抹去。
    他们那样纠缠不休,如盘桓在爱人尸体上的蛆虫蝇蚁一般嗡嗡地叫嚣,污蔑着逝去的山灵和无辜的山神,又在造成伤害后自鸣得意。
    看着山神手中的乌木珠,孔凌霄目光一凝。
    原来,还是他。
    山神闻言面色一厉:他?你认识这串佛珠的主人?
    孔凌霄只觉脑中思绪宛如缠绕成一团的乱麻:说不上是认识,只有一面之缘。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亦或是他的转世。那个人叫路星河,在我和我的恋人见证下,他亲手杀了一个人,一个真心爱他的可悲男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杀死十世之前许逊的乌木珠,为什么会在夺取了地脉的和尚身上?
    难道,许逊灵魂中的噩梦,那只潜伏在地脉的貔貅也有问题?不知多少年后又费尽心机夺取了地脉的男人,真的是路星河吗?
    被山灵杀死的和尚容貌和当年中年样貌的路星河相似,但又不是完全相同,像是对方的后人,也或许是对方的转世。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谜题没有得到解答,反倒有更深重的阴影盘亘在了心头,孔凌霄面色凝重,他再次问道:若是你能搜寻到被怪物抓走的人,从他们身上你或许会得到答案。他们中其中一个,就是被这串乌木珠杀死的可怜人,杀死那人的,正是路星河的这串珠子。
    意外从孔凌霄口中得到当年并不知道的线索,山神也怔住了。
    她喃喃道:你说的怪物是你们这些猎魔人自己的恐惧创造出来的,他们现在很安全。你这番话,有一个人也曾对我说过,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不,那是他骗我的,他和那些人当年分明是一伙的!
    虽然不知道你口中的他是谁,但若是对你好的朋友,那应该是能相信的。你可以看看那串珠子,在我那位受害者朋友的噩梦中,我们都看到有一枚因为被受害者握得紧,已经沁上了一层血渍,您应该能摸到那层血渍。
    看着手中还残留着佛光的珠子,山神视线凌冽。
    因为怨恨,也为了怀念挚爱,她曾无数次的摩挲这串珠子,自然知道这其中有一枚是不一样的。
    那一粒珠子吸收了一个人的心尖血,带着一个破碎魂魄的微弱的执念,那丝执念经久不散,哪怕佛光也无法将之彻底驱散。
    自挚爱死后,这串佛珠就在自己手中,遍寻仇人不到,山神才将之焚烧成灰烬。无人再见过这串珠子,所以孔凌霄说的可能是真的。
    山神凝视着手中的珠子,喃喃道:没错,我该信他的。
    冕下说过,那也许是精心设计的一个局,他们都是不幸被卷进来的人,她应该找出真正的凶手,而不是无能狂怒。
    她以为凶手已经被杀死了。难道,真的如冕下所言,恶人还在逍遥么?
    是不是真的,只要找出孔凌霄口中的那个人,验证一番就知道真假。
    山神闭着眼睛搜寻一阵,终于搜寻到了被带走的几个活祭品。
    山神冷哼一声,扫了孔凌霄一眼,直接抬手,将孔凌霄拎过来,扛在肩膀上,一闪身消失在原地。
    片刻后,两人出现在了一个潮湿的山穴中,刚落地,就闻到一股股浓烈的烤红薯香味传来。
    一堆篝火燃起,几个人围在篝火边,正在烤什么东西。
    主厨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谭丽丽,她身边堆着一堆洗干净的块茎,正在翻烤东西,动作熟练的像是夜市上卖烧烤的。
    对面是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正在牟足了劲儿刨坑,将深深埋在土里面的块茎翻找出来,另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则跑到远处的地下河里洗洗涮涮,俨然是一个分工明确的地下烘烤小作坊。
    谭丽丽手中竹签转得飞起,沉迷山中烧烤不可自拔:没想到山腹里还长着萝卜和烤红薯。就是这些东西营养不充足,有些柴,口感不好,还一股中药味,不过能填饱肚子就好。我让他们多挖一些,多烤一些,带出去给大家填饱肚子。
    吧唧吧唧
    吭哧吭哧
    一群食客捧着谭丽丽烤好的东西吃得满面红光。
    说实话,其实挺好吃的。我都饿坏了,想吃块苹果也没吃到,能吃到谭女士亲手烤的红薯和土豆就很好了!
    说这话的正是被怪物带走的许逊。
    孔凌霄十分担心的某个男人挽着袖子,也吃得浑然忘我:是很好吃,灵气很充足。等离开这里了,我们要不去哪座山里挖一点好吃的。唉,这么多年,我倒是没想到烤萝卜和烤红薯也能这么好吃。
    可拉倒吧,在你嘴里什么不好吃?孔凌霄把鱼做得和巫师熬煮的汤药似的,你不是一样夸赞好吃?
    大厨谭丽丽翻个白眼,也不知道凌霄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被吐槽兼担忧的孔凌霄:咳咳。
    但是没人注意阴影里某两个突然出现的人影。
    山神和孔凌霄身边,周有余一副饿虎扑食的模样将烤萝卜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小白花的气息完全消失,在众人面前的根本就是一个小痞子,他头都不抬道:死不了的吧,毕竟他还有个很厉害的师傅。是吧,郑老大?
    郑老大正和红薯战斗中:好香!是的,我完全不担心。既然大家有缘聚在一起,不如我放个音乐助兴吧。
    说着,他刷得一下不知从哪里掏出自己的山寨机,抬手一点。
    绚丽的跑马灯照亮了山洞,高亢地音乐随即奔腾而出。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连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一直沉默地某绿头发青年听到这熟悉的旋律,不禁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呜呜呜,我终于感觉到了活着的气息,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不嫌弃我是个鬼,还和我一起联谊,我鬼生足矣!
    周有余呵呵一笑说得在座好像只有你一个鬼似的。
    噫嘘唏,此间乐,不思归!
    以茶代酒,干了这杯!
    吨吨吨吨山泉水喝起来冰凉可口,爽啊!
    山神看着俨然一副参加烧烤聚会的猎魔人,面色发黑。
    这里是噩梦轮回,是噩梦!这些人凭什么篡改噩梦的设定,给她害怕起来啊,绝望起来啊混蛋们!
    孔凌霄见状倒是松了一口气,好笑地看着这群在没有出口的山腹里苦中作乐的伙伴,又咳嗽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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