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念璃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舒从筠在楼下厨房煎蛋时看着手机里的高清监控视频,无声暗笑。
    吐司、生菜、火腿、煎蛋和吐司一迭,刀刃一切,给褚念璃的那半单独夹了两勺厚实的肉松,端着一杯青提汁上了楼。
    室内依旧昏暗,她去将窗帘拉开半扇,又走到床边揉女人的脸。她的动作说不上轻柔,反正深睡的人是皱着眉醒的。
    “睡醒见到你的初恋,不开心吗?”舒从筠漾着笑意,去亲意识朦胧的女人的脸颊。
    只见女人眯着眼,意识还有些不清晰,但好在没有起床气。手指蜷起蹭了蹭眼睑,鼻息稍重。
    怪可爱的。可她警惕性挺强,眼睛一睁,看见舒从筠如见妖魔鬼怪,头一躲,错开了舒从筠的第二个亲吻。
    并故意拿话刺舒从筠,“我梦到我十七岁的初恋才会开心。”
    舒从筠勾唇,心里不太舒服,但很是嘚瑟,“还是我。”
    褚念璃刷完牙,和舒从筠对坐吃着十一点的早餐。两人相对无言,直到褚念璃捏着叁明治往嘴里送时,舒从筠突然叫她,熟稔地说:“你不吃生菜给我吧。”
    “谁说我不吃。”褚念璃皱着眉,轻咬了一口,生菜叶子咬进唇舌间。
    明海总经理缺这两片菜叶子?
    舒从筠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你是不是太饿了。”
    褚念璃点头,上一次吃东西还是在昨天中午,早上那会儿就抿了一口青提汁,她快饿疯了。
    面前女人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些奇怪,连忙夺了她手中的叁明治扔到一旁。
    “乖,别吃这个,你想吃什么,我让小姚送。”
    “我饿,让我先垫垫。”舒从筠看出了些异常,语气软了不少,有些试探的成分在。
    谁知舒从筠突然提高了声音,“这个叁明治有生菜,你不许吃。”
    “人哪有不吃蔬菜的啊?”褚念璃很累,嘴都懒得张,不想再多说话,端着青提汁要下楼再找点吃的。她看出来了,舒从筠还在细枝末节上找着她与十七岁的她之间的区别。
    结果舒从筠一把拽住她,“你小时候就不吃,为什么现在要吃。”
    褚念璃忍着没把青提汁泼人脸上,“你一口一句小时候,多小?我十五岁认识你,再过叁年就成年了,哪里来的小时候,当时爱吃肉不爱吃蔬菜,现在我马上都叁十了,知道吃蔬菜健康不行吗?我就是爱吃蔬菜不行吗?”
    钳制被挣开,舒从筠定定地站在门口,望着已经下了楼梯却又跑上来的轻喘着气的女人,那个女人冷静地对她说:“我们分开九年了,万事万物千变万化,你我都在改变,你不能指望我变得完全符合你的心意,我也不会再同原来的我完全一样……”
    女人好像还要说些什么,忽然眼皮一耷,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话又咽进腹中下楼了。
    好些年前还在上初中时,有位堂哥说过舒从筠自私。这种自私没有体现在金钱和物品上,而是体现在了情感上。只顾自己,不顾他人感受,换句话说——没情商。
    任何十四五岁的少女都不想承认自己没情商,没礼貌。她开始尝试反扑式地对别人好,最后弄得自己很累,便又做回了“自我”。
    读高二时,自己精心榨的橙汁没得到家人的认可。给褚念璃带的那杯完全是一个味道,却得到了超级无敌好喝的评价。没能消除家人带来的阴霾就没能吧,结果还忽略了褚念璃真心实意的夸奖。
    再后来高叁的一模成绩,两人都没考好都很难过。舒从筠先掉了几滴泪出来,褚念璃手忙脚乱地哄着她,全然忘了自己一塌糊涂的成绩。而她只顾自己哪一科哪一题不该出错,一句接着一句,忘了在旁哄了她许久的初恋也需要发泄。
    事后并非没有察觉到自己忽视别人感受的行为,但褚念璃好似全然不在意,她便有了些理所当然。
    她也确实有理所当然的“资本”,家中的独生女,父母呵护,衣食住行样样都是最好的,掩在校服堆里也闪着人民币的光,更何况,她当时上的高中没有校服。
    可她是在谈恋爱。良好的关系应该是“平衡”的,友情爱情皆是如此。情商的作用在感情中不能只让对方舒适,而是要让双方都舒适。既不能丢掉自我,也不能全是自我。
    舒从筠躺在她为褚念璃布置的床上回忆着往事,丝毫没注意到进来的人。
    褚念璃信步走来,一报还一报般地去捏了捏她的脸,“下床,我做了最简单的阳春面。”
    舒从筠神态有些滞。
    刚做完面,身上沾了轻微油烟味的女人略微疲倦,嘴里却逗着她,“不起来吃呀,也对,毕竟十七岁的我不会做饭,那我自己下去吃了。”
    褚念璃刚转身,自然垂下的手腕就被人握住了。那只手又下滑到她的掌心,贴握上去。
    “有多简单?”
    褚念璃声音带笑,“超级无敌简单,清汤寡水,难吃得要死。”
    她们的关系缓和了,因为一碗面。
    都说有一种道歉叫做“你妈叫你起来吃饭”。切换到舒从筠和褚念璃身上,今天她们都有叫对方起床吃饭的举动,但不是对方的妈,目的也不是要道歉。
    舒从筠是要验证初恋是否在细微处变了样。
    褚念璃的目的就有些朴实无华,单纯得很,她饿,舒从筠也会饿。还边煮面边想,因为她挨了饿,所以要为别人煮碗面。
    面碗里热气腾腾,味道不咸不淡。面和汤暖暖下肚,褚念璃拿着餐巾纸擦嘴,等着对面的舒从筠吃完后,她去收拾碗筷。
    擦完嘴,她用手掌撑着脸,表情郁郁的,神魂飘了十万八千里。
    想不明白两人怎么发展到了这一步,苦大仇深的戏码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尽管她无数次梦到和舒从筠破镜重圆、在床上大汗淋漓。清醒过后,记得梦境内容的话就在手机上记录一下,记不得就淡定地去冲澡,无欲无求。
    老同学眼中大情种,同事眼中的活菩萨。
    但她心里清楚,她不痴情,她心里的愧大过喜欢;她也不是菩萨,不然不会做春梦。
    她就是心里那块名为“爱情”的领域里,有一堵高墙,墙里浇筑了两个栩栩如生的十七岁的少年人。
    坐在她对面的舒从筠站起身,座椅轻动。褚念璃回神,抬手去收拾碗筷。
    被眼疾手快的舒从筠拦住了,腕骨被两根纤指捏着,褚念璃看了一眼那只手,五指细长,白玉似的,指甲莹润,修剪得很干净。女同性恋会在意这十根手指干不干净,好不好看,能不能讨伴侣的欢心,带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
    褚念璃避无可避地想到了早上那场激烈压抑的性爱,那两根手指在她私处肆意妄为,她身体有反应,心里却不喜欢。
    不自在地把手腕抽走了。
    舒从筠不太在意,只是抬了抬眼皮,轻声说:“我来吧。”意思是一人做饭,一人刷碗,分工明确。
    “哎,别了,”褚念璃皱了下鼻子,觉得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人不痛快,“你是要用洗碗机吗?”
    舒从筠点头。
    褚念璃言简意赅,“只有两个碗。”甚至连分层洗的必要都没有。虽然洗碗机洗得干净能高温杀菌,但废水费电,而且厨房有一个小型杀毒柜。
    其实这就是她们两人的不合适。手里有钱的要用金钱来解放双手,节省更多的时间来创造金钱或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平头小老百姓能省则省,即便有人说洗碗机不废水,但两个碗又或者十个碗还是一样的,那一笔买洗碗机的钱总能用在别的地方。
    她端起碗去厨房两分钟洗完,甩着手上的水出来时,舒从筠还在餐厅站着,看着她。
    绸缎似的长发披在肩上,从餐厅外窗透过来的暖光照射在舒从筠的黑发上,粼粼反光。
    说起高中时,书山题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舒从筠追褚念璃,也这样。她进一步,两人的关系就进一步,她原地不动,褚念璃就不自觉地退后几步。
    褚念璃问:“你喜欢我什么?”
    舒从筠抬起好看的眉眼,精致的下颌微微扬起,感情浓烈高昂,表情却在听到问题后露出一丝苦恼,言语又柔得像水,很不可思议地糅杂在一起。
    “我不清楚,但我看你做什么事都觉得你好可爱,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牡丹亭里还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深”字不绕嘴,有些绕心。她也不知道自己对褚念璃的感情有多深,就这样借古人的嘴表自己的情,心里有些虚虚的。
    褚念璃没答应这个表白。
    舒从筠不清楚是她的回答不合对方心意,还是对方不喜欢她,但还是细声细语地对褚念璃和自己说了句,“没关系。”又很不好意思地地摸了摸鼻尖,腕子上的精致手表从袖口里显露出来,有些亮眼。是最近几天被班级同学讨论过几轮的“当事手表”。
    价格挺让这个叁四线城市里的高中生们咋舌。
    褚念璃被表盘的反光蛰了下眼角,提起画袋慢吞吞进了画室。
    后来几天趋于平静,舒从筠放学遇见褚念璃,还会走她旁边说几句话。干净的T恤,好看的脸,利落的马尾。偶尔手里扣着一块速写板,手面的白与速写板的黑一相称,让人有些目不转睛,太值得人喜欢啦。
    舒从筠的追求,柔软而含蓄。小长假外出旅游买几张明信片,在明信片背后写上几句话,祝福或者期待。字体张扬却不凌乱,像她的人一样明媚。
    回学校后抓住机会就送给刚从画室回班的褚念璃。
    落日时分的自习课,班主任抓着班长在办公室交待事情,班里一小团一小团的热闹汇聚在一起,手上的笔没停,嘴也没停。
    褚念璃的桌肚里塞着两张还没阅读过的明信片,而她正疲惫地画着速写。她要学习文化课,也要学习美术,她得赶文化课作业,也得画最厌恶的速写,她虽是艺术生,也要跟着班里文科生的进度走。家里的事压得她喘不上气,指腹被碳粉蹭得反着黑灰色的光。又累又脏,她丝毫不想打开那个从头精致到鞋底的人递来的明信片,生怕碰上一点脏污,又或者怕乱了自己回避的心。
    班里分散的热闹忽然有了一个明确的汇聚点,众人视线往窗户那里望去,没理由没征兆,也有可能是某位同学做作业做累了站起来伸伸腰看了眼窗外橘红色的夕阳,引得了大半个班级摸不清头脑的咋呼。
    于是大家都看到了西边天际的盛况,火红的火烧云,烧了一边的天,云层下有几缕明显的紫意,就像火神拧开了燃气,点燃了白净的云朵,漂亮得不似人间物。
    褚念璃把手上这张速写剩的最后一只鞋子画完,适时随着同学张望的方向,回身望向了窗外。
    她喜欢温和安静的人。舒从筠就坐在窗边,演草纸下压着卷子,像是思路有些卡壳,时不时皱眉,笔尖在演草纸上没有移动。夕阳的暖光环绕在她身上,打在她的发丝和脸庞上。橘黄色,暖融融的,像冬日里的橘子。
    班里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舒从筠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沸反盈天里,打理着晦涩难解的数学题思路。
    笔尖动了,流畅地像褚念璃刚学美术时练习的打线条。
    一笔到底,笔直得正合心意。
    舒从筠眉头舒展,雀跃地转了两圈笔,笔尾往桌上一磕,笔芯回缩。眉眼弯弯,抬眼望向了褚念璃所在的位置。目光对接,舒从筠先是惊讶,明眸一笑,再含蓄地抿唇笑,唇边露出一小点没收进去的虎牙。
    褚念璃脚步顿了顿,将心思收回眼前。
    舒从筠一如那年般笑着,一缕阳光分割出脸的亮面暗面,好看得让人语无伦次。
    但是!
    “你虎牙呢?”之前那么久怎么没发现?
    舒从筠不易察觉地瘪了下嘴,像是在不满,“你才发现。”
    随后又漫不经心地补了句,“磨掉了,不然开会讲话时会显得太幼。”
    褚念璃磨了磨后槽牙。
    叁步并作两步走到舒从筠眼前,湿漉漉的手点上唇角,“张开嘴让我看看。”
    舒从筠慢悠悠地启开唇,露出下排规整的牙,没有突兀的虎牙尖。
    褚念璃忽然有些生自己的气,她自己居然不能确定原来的那个虎牙是哪一颗了。心里顿时跟失恋了一样,收回手,鼻子有些酸。
    物是牙非。
    十多年前那个傍晚,有人看了一场校园里的限定夕阳,也有人看了一眼夕阳里的人。
    课后有同学半死不活地挂在走廊里看时限十分钟的风景,褚念璃半死不活地站在后排垃圾桶前削笔。
    舒从筠绕过几个聚在一起说话的同学,凑到褚念璃身旁。褚念璃本来以为来人要问她看没看明信片,已经准备好了措辞,比如说没洗手回家再看。能躲就躲。
    结果。
    “你怎么没看夕阳呀?”
    褚念璃刮了一层笔尖上的碳粉落下,把削笔的手压得更低,“要削笔,还有一张速写没画。”
    “我说的是自习课上。”还是轻柔柔的干净声线。
    褚念璃手抖了一下,软碳笔太脆,一下子就折断滚进了垃圾缝隙里。
    她也想随着断铅一起去。
    “你在看我。”舒从筠笑着眨眼,眸光潋滟。唇边又露出了让人心尖发痒的虎牙尖。
    褚念璃心脏狂跳,弹了弹指尖的碳粉。
    许多同学从前后门进进出出,走路声、整理书卷声和嬉笑怒骂声弥漫整间教室,往外扩,往外散。这种嘈杂的环境天天都有,不走出校园就不会觉得此刻是如此特殊。
    她倏地把美工刀的刀刃缩了回去。
    有点像斩恶人于剑下,收剑入鞘的大侠。
    她好像有了一点勇气,是喧嚣声给她的。喜怒哀乐可以通过声音表达出来,那她一直压抑的感情也可以。
    于是她回看舒从筠,紧张地咽了咽喉咙,“我看了……”
    “落日当时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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