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掌管户部,是因为他们极其擅长理财,这么一大块肥肉当然人人都想咬一口,包括王项。
    原定命轨中,楚家也是明面上假意投靠了王项,实际私底下帮扶着袁苍。但可惜如今命轨已改,王项和容华公主二分朝廷,王项权势不足,自然更加多疑,这一次就是因为楚家那边走漏了风声,要不是望凝青出手快,袁苍恐怕就要暴露在王项的面前了。
    经此一事后,望凝青觉得楚家还不如暂时投靠她,反正她和王项都是皇室中人,等苍国得势后都是要死的,投靠哪个都一样。
    望凝青垂眸望着楚奕之,她知道楚奕之是君子,但也知道楚奕之恨她。她打听过,楚家老爷子对这个曾孙最为亲厚,从识字开始就带在身边自己教,当时楚老爷子藏起来的那份名单,十有也是想要给楚奕之的,可惜那时楚奕之被派往了外地,一时半刻赶不回来。楚老爷子死了,死相还那般凄惨,要说楚奕之心中没有恨,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么想着,望凝青就安心了,从府里的林陌深到驸马,她算是把气运之子得罪到死,一个车裂总归是逃不过了吧?
    望凝青的手被抓着,正想再敲打几句,那边厢的萧瑾却恰好回头,见好友身边站了个戴帷帽的女人,登时一愣。
    萧瑾心有千秋,很快便猜出了望凝青的身份,他偏头思忖了数息,却是随手折了一枝花,温和地打发了身边的追随者。
    “长公主殿下,贵安。”
    华京第一公子穿花拂柳而来,意态闲懒,从容恣意,是多少闺中少女午夜梦回时的憧憬。
    萧瑾行了礼,不卑不亢,挺拔清癯,当真缺一分则少骨,多一分则倨傲,矜贵得恰到好处。
    萧瑾过来解围,望凝青却是准备走了,这萧瑾是苍国未来的丞相,是她不能动的人,但是这个人却偏偏精明得很。
    望凝青不想在无关要紧的人身上白费功夫,就像她在皇帝面前巧笑嫣然,面对下属时却连个表情都欠奉一样,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被人称作“喜怒无常”。萧瑾不在望凝青的计划范围之内,她不准备招惹他,以免横生是非。
    萧瑾将那一枝杏花插进了桌上的花瓶:“萧某不愿错过这四月之景,故而设宴,长公主殿下若有雅兴,不妨共赏。”
    “免了,本宫只是见驸马在此,故而过来叨扰几句罢了,不必声张,莫让他人知晓。”
    容华公主转头望向驸马,帷帽挡住了她的脸,语气听不出半分喜怒:“驸马可愿为本宫折一枝杏花?”
    楚奕之沉默不语,他自然听出了公主话中的深意。
    “殿下若是喜欢,不妨取这枝去。”萧瑾敛袖,极为温文地道。
    “不,本宫就要驸马亲手去折。”
    楚奕之心中叹气,终究不愿让好友为难,只得道:“为公主折花,在下自然愿意。”
    这般说着,他便站起身,朝着容华公主伸出手:“殿下可愿随我一道前去?”
    望凝青心知自己对不起驸马多矣,便也不在萧瑾面前拂他面子,颔首同意。
    公主要去,身为东道主的萧瑾自然不能不跟随在后,三人便径直走向了杏花树林。
    “那位娘子又是何人?怎生与大兄这般亲近?”
    远远望见这一幕的萧媛心中诧异,她是萧瑾之妹,华京颇有才名的贵女,与兄长之间的关系很是亲厚,却是不曾见那清疏温文的长兄对哪位女子有所不同。见身边的婆子答不上话,她想着兄长格外宽待的女子定有不凡之处,便提着裙子朝着他们的方向追去。
    “欸,娘子,你帷帽歪了!”婆子连忙跟了过去。
    楚奕之折了一枝白杏,用手帕包了才敢递给容华公主,免得粗糙的树皮磨破那娇嫩的掌心。
    拿到杏花的公主也很满意,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到了驸马的“投诚”,便准备抽身离去。
    “大兄!”
    萧媛将准备往回走的三人堵了个正着,正暗自思忖的容华公主没注意脚下,恰好跟下意识转身的萧瑾撞了一下。她今日穿的是高齿木屐,风雅清凉却不易走稳,身子登时就朝一旁摔去。那繁复华丽的大袖扬起,不慎挂在了一边的断枝上,她一摔倒,众人却只听得刺啦一声,那尖锐的断枝竟是挂断了公主的大袖,露出半截白玉般凝白的藕臂,臂上一点红殷。
    萧媛惊呼:“非礼勿视!”说着便快步上前,挡在了望凝青的面前,萧瑾连忙转身,场面一时尴尬。
    “无妨。”不等萧瑾请罪,望凝青已是自己站起了身,将兜帽扯下挡在手臂上,轻轻推开想要搀扶她的萧媛,“下次还当小心。”
    她神色冷淡,容貌却偏生那般娇艳妩媚,冷则清,贵且雅,眉目泠泠,似那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蓦然抬首的楚奕之神色一顿,心中焦灼,复又一叹。
    她若没有这般孤清的神态,他或许能更心狠三分。
    不过是睡在百姓尸骨堆积而就的腐土中人,上苍何必赐她一身不染浊世之水的超然出尘?
    “是我唐突了。”萧媛看着容华公主,眼中难掩惊艳,赶忙摆手道,“您的衣裳脏了,随我去换洗一番可好?”
    “不必。”在景国,未出阁的女子或许比较注重规矩,已经嫁为人妇的却不必太过拘谨,“再会了。”
    望凝青拿着那一枝白杏,径直朝外走去。萧媛还想追上前,却被萧瑾拉住了手臂。
    “大兄你作甚?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娘子,这般衣衫不整,如何与家里人解释?”萧媛不理解为何向来体贴周道的兄长忽而这般木讷?名节对未出阁的女子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情,由她出面解释,总比有心人胡言乱语来得好。
    婆子害怕萧媛也摔,连忙扶稳了自家姑娘,此时望着萧瑾的神情也有三分不认同。
    萧瑾很是无奈,公主不愿暴露身份,他自然不能让自家妹妹上前碍着公主的眼,只得道:“那位早已嫁为人妇了,媛娘莫要担忧。”
    萧媛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可身边的婆子却反而拧紧了眉头,似有困惑不解。
    这婆子是萧老夫人的大丫鬟,到了年纪后也没放出府,而是拢了发做了嬷嬷。她是百年望族耗费大力气培养出来、能够帮扶主母的大丫鬟,不仅擅长医毒养护,美容养身,还会两手武功,深谙内宅阴私,是以备受主母信赖,在萧府很是有几分颜面。也是萧媛快到出阁的年纪了,为了教导她一些后宅谋生的手段,萧老夫人才会将她送到萧媛身边。
    萧瑾很尊敬这位婆子,见她面色不好,回去后便忍不住询问了起来。
    “大郎,此事本不应该我一介婆子嚼舌多嘴,但见你和那位夫人还算亲近,你多少……上上心,和她的夫郎提一提。”
    婆子苦口婆心地说着,不等哭笑不得的萧瑾解释,她突然吭哧吭哧地道:
    “……那夫人眉峰未散,宫砂未退,分明、分明还是个白壁之身啊!”
    萧瑾手一抖,“咣”地一下砸碎了一盏自己最爱的茶杯。
    第10章 【第10章】皇朝长公主
    传说,景国容华长公主放浪形骸,淫.荡荒奢,最爱祸害良家男子,每到深夜时分,长公主的房中必定传来淫.声.浪.语,靡靡之音……
    传说,长公主夜间时常召男宠入世,一个太少,两个不多,三个也好,要不是夜晚时间不够,长公主夜.御十男都不在话下……
    对此,传闻中“被长公主捧在手心的真爱”男宠袖香表示,三人成虎,积毁销骨,传闻就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一个破字都不能信。
    “公、公主,呼呼,我、我真的……我真的不行了……”
    袖香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衣衫半开,气喘吁吁,一双魅人的桃花眼如泣如诉,迷离如丝,只为求得那人一丝半点的怜惜之情。
    “起来,继续。”
    身穿白色长衣的女子提着毛笔,神情冷如坚冰,听见袖香的诉求,她也毫无动摇地吐出四个字,再次下笔——
    袖香急喘了两口气,仿佛快要崩断的琴弦一般,泪眼朦胧地撑起酸软的手臂,绝望而又无力地空挠,最后软软地跌落在地。
    “……那个,殿下啊。”
    “何事?”
    前兵部侍郎、如今的长公主府客卿崔九看着生不如死的袖香,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冷汗津津地道:“咱、咱们真的就这样办公啊?”
    “有何不妥?”望凝青翻阅着堆积的奏折,眉宇间染着通宵熬夜之后特有的恹恹之色,“不是你们说本宫的伪装太过拙劣,长期以往会遭人怀疑,叫我在夜半时分弄出一些声响来的吗?”
    “是这样没错……”崔九话语有些抖,说着说着都有些想哭,“但是微臣的本意是寻一位擅长口技的人,并不是让我等轮流做掌上压啊!”
    崔九欲哭无泪,下意识地看向同僚寻求认同,但是在这三年间已经习惯公主各种作为的怀释和杨知廉头也不抬,一人伏案作书,一人拨弄算盘,看都不看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袖香一眼。用另一个世界的话语来说,容华公主就是一个工作狂,自己疯还不算,她还有千般手段能够把下属逼疯。如今的皇帝年岁太小,摄政王又一心给自己揽好处,可以说,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还未坍塌,靠的都是长公主。
    崔九也是曾经得罪了昌顺帝而被“送来”当男宠的朝廷官员之一,算是被迫上了容华公主的贼船。崔九因为跟妻儿感情极深而不愿离京,在昌顺帝死后没多久便成了公主府里的客卿,过上了每天回家都要跪搓衣板、指天发誓自己跟容华公主没一腿的悲惨生活。
    崔九左右为难,但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如今朝堂局势尚未恶化正是因为长公主的牺牲,让摄政王误以为长公主是个手握权力却贪恋床笫之事的荒唐女子。摄政王觉得长公主毒,却也觉得她蠢,因为并不觉得她能毒死自己,这才让景国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在被杨知廉告知了“真相”之后,崔九一度感到了无法言表的震撼,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对公主忍辱负重的敬意。他顶着家中发妻的压力为公主鞠躬尽瘁,但他经手的事情都很零碎,仿佛公主故意将其拆分、不愿让他们知晓真正的目的一样,这让崔九感到些许惶惑和郁闷。
    “殿下,关于此事,您真的不和驸马解释一下吗?”崔九想起自己跟驸马的狭路相逢就忍不住心梗,语气委婉地劝解道。
    “崔九。”望凝青抬了抬眼,语气平静,但一旁的怀释却听出了她话语中浅浅的责备,“你是最近太闲了没事做才操心起本宫的私事了?”
    也是,公主向来讨厌别人在做正事时打岔的,崔九这人才学是有的,不然也不能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四品官员,但心性实在太过跳脱了,不是长公主合得来的那一类人。但是不喜欢不代表不欣赏,合不来不代表不能用,这些区别,长公主这样理智的人自然是分得很清的。
    这么想着,怀释也不打算去劝,只是起身烹煮了一杯茶,放在长公主的案几上。
    曾经美名天下的“白衣佛子”清贵无双,疏离冷淡,谁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用那双抚琴折梅的手,为声名狼藉的容华公主煮水奉茶。
    怀释自己也没想到,但他看着那人捧起茶杯,轻抿一口,那颦蹙的眉头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他突然间便觉得这也没什么了。
    不枉费他亲手劈了竹节,浸泡出了这一小坛竹沁泉。
    “袖香,起来继续。”
    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生平第一次祈祷金主能够忘掉自己的袖香发出了一声大大的抽噎。
    怀释持笔,温柔如水的眉宇淡了三分情绪,看上去更加肖似庙里无喜无悲的佛。
    他想,长公主对这名男宠多好啊?教他识字,教他谋略,要求他锻炼自己的身体,虽说态度强势冷硬,但事事都在为他考虑。
    他有一次经过公主的小院,无意间看见书房敞开的门窗,公主就站在男宠的身后,手把手地教他写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永”字。她神情惯来冷静自持,可那男宠却是个不走心的玩意儿,不知上进也就罢了,还满脑子都是那等床笫之事。
    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刻薄的白衣僧人动作一顿,一双颜色浅如琉璃的眸子扫过袖香,眼里便带上了淡淡的了然。
    贪嗔痴怨,慢疑邪见,那些红尘里的是是非非,不如佛祖所言的那般煎熬,却也不如话本描绘的那般令人痴恋。
    ——只是像那刺在指尖上的针,细小,绵密,却疼。
    “继续。”天都要亮了,需要过目的情报却还没处理完,望凝青不理其他朝政,但却要过手景国天灾造成的劫难,因为身是皇家人,又享了富贵,得了这天下的奉养,皇室与百姓有一段自成的因果,望凝青如今光是每天算因果都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心烦得很。
    深夜,幽寂,灯火通明的室内安静了片刻,便再次响起了靡靡之音。
    听着屋内的“淫.声.浪.语”,灵猫一脸茫然地蹲在屋外守门,它的脑海中闪过一首打油诗,怎么听怎么伤人:
    点了两名男宠入室,却在通宵批改公文。
    室内传出淫.声.浪.语,实际是在做俯卧撑。
    禁欲寡情不爱睡人,沉迷公务寝食不分。
    冷酷无情无理取闹,说的就是公主其人。
    ……
    望凝青成为王凝之后的第四年,袁家遗孤袁苍于黄土城起义。
    望凝青比谁都要早知道这件事情,因为她假借驸马之名给袁苍送钱送粮,袁苍此人命劫孤苦,为人却很是重情重义。他错将她当成在荒唐长公主和霸道摄政王之间挣扎求生、忍辱负重的朝臣,感念这世上还有人如他一般为百姓之辛而奔波操劳,故而借着送粮的渠道给她递了信。那信函字字感激,满纸血泪,袁苍甚至坦言若是先生有心那至高之位,他愿成为马前之卒,为她开疆扩土。
    袁苍情真意切,望凝青却只看到了满纸威胁,她烧了信,断了渠道,决意将身份彻底瞒死,不能让袁苍这二傻子撅了她的车裂之刑。
    “车裂当真能让我知晓死之苦?”
    望凝青有些不解,她自认自己修道千年,千刀万剐亦能不动眉梢半分,早该生死看淡,因缘尽释才对。
    “尊上。”灵猫苦恼,又唤她,“您是作为王凝而死,并非作为晗光仙君而死。一介凡人如果尸骨四分五裂,死后被挫骨扬灰,她肉身不全,灵魂难安,这怎能不苦?”
    望凝青一怔,挑眉:“有理,是我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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