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南城河画舫,真正想要以诗会友、谈古论今的有才之士都会选择常笙楼,毕竟这可是挂靠在首辅名下的产业。
    “一年一次的《谪仙赋》, 年年都选在今日。据说当年首辅六元及第, 踏马看尽长安花,陛下问他要何赏赐, 他说只想听一曲《谪仙赋》……”
    “十年前南岭水患, 多亏首辅未卜先知, 顶着朝廷弹劾他劳民伤财的质疑,疏散民众,修建堤坝,植木固土,这才将伤亡减至最低。”
    “当年首辅得圣上宠信,背靠柳家,又有一品护国将军作为义父,可谓是前程似锦。可他却不慕名利,跑去南方做了三年父母官,亲力亲为地督查河道的建立。”
    “据说首辅归朝之日,铺天盖地的万民伞一路送到了岭南边境。郭先生也是岭南人,听说首辅爱听戏,便一年只为他唱一曲。”
    “看到那个包厢了吗?那是为首辅留座的席位,多少人一掷千金都换不来一回……”
    常笙楼中不供烈酒,众多文人以茶代酒,谈起昔年旧事。也只有在每年的今天这个极其特殊的日子,传说中文曲星下凡的首辅会落座在距离他们如此近的位置。
    那可是位高权重、誉满文坛的首辅,其人才冠古今、功德兼隆,早已被天家录入史册,注定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想到首辅或许正在高处默默地观察他们,平日里多有清傲的文人纷纷正襟危坐,或是赞颂功德,或是高谈阔论,暗中期翼着自己的表现能被首辅看入眼中。
    若是能入首辅的法眼,将来自是平步青云;就算无法与首辅搭上关系,能够得到首辅的一两句提点,也足以受益终身。
    然而,在座的诸多文人墨客并不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首辅并没有低头去看包厢下方纷杂的人群,而是捧着茶杯静静地望着窗外。
    “大人。”守门的侍卫撩起竹帘,弯腰行礼,“郭先生求见。”
    隔着竹帘,包厢内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侍卫也没有起身,而是保持着恭谦的姿态安静地等待了数息,这才听见了一声清淡的回应:“让她进来吧。”
    站在侍卫身后、还未卸去浓重妆容的青衣听见了答话,微一行礼,低眉顺眼地走进了包厢,轻唤:“见过首辅大人。”
    “坐。”男子用茶盖撇了撇茶沫,抿了一口茶水,“奉茶。”
    一旁的侍女很快奉上了茶盏和点心,青衣却只是颔首示意,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人却还是正襟危坐,只挨了半张椅子,随时都准备好回答男子的问题。
    “今年的戏,火候越发地足了。”男子垂眸,轻描淡写地夸赞了一句。
    “您过奖了。”青衣说着,“毕竟是要入您耳的戏,我等自是不敢轻忽。”
    两人客套寒暄了几句,又复而沉默,青衣藏在桌下的手攥着衣袖,心里阵阵发紧,不知今年,这位大人是否还会询问那个问题。
    “都说世事如棋,人生如戏,所有唱《谪仙赋》的人中,你是唱得最好的。”茶杯升腾的白雾与屋内袅袅的檀香朦胧了男子的眉眼,青衣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你觉得,谪仙最后在想什么?”
    ——十几年来,首辅都会询问青衣这个问题。
    青衣低头,她唱这出戏唱了十余载,也曾给出过许许多多不同的回答,但大抵没有一个吻合男子的心意,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问起。
    “我想——”青衣抿了一口茶水,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一直在想首辅想要听见一个怎样的答案,但后来,她又觉得首辅或许意不在此。
    “我想,她应当是放心了吧。”青衣盯着青瓷杯盏,缓缓道,“红尘虽好,却非吾道。她是那么执着前行的人,能这么决绝的离开,许是觉得可以放下了。”
    男子拨弄茶盏的动作停顿了,青衣却是在片刻的思忖后继续说道:“她恪守自己的本心,自然也会看重别人的‘自己’。”
    “诚然,我等凡人提笔落墨,总难免期望仙人有情。因此唱词花腔总是平添了过多的愁绪,一厢情愿地认为仙人对红尘有所眷恋,也会难舍难离。”
    “妾身愚昧,不知首辅想要得到一个怎样的回答。但是,妾身唱这出戏的时候,最后回首,不觉难过,亦不为之感到忧愁。”
    青衣笑了笑,语气温柔:“因为‘我’来人间走一遭,能帮那孩子看清自己的路。这很好。”
    青衣心想,谪仙到底是谪仙,故事中那位走入凡尘的仙人有这样一个超脱世俗、不被动摇的信念。若是轻率提起,甚至显得有些大逆不道。
    ——在身为父母的子女、他人的爱侣、谁人的友人、孩子的父母之前,你首先必须是你自己。
    青衣粲然一笑。
    “既然她走得无牵无挂,那必定是因为她认可了自己的人间。”
    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够无愧于心?
    青衣惯例回答了问题,很快便起身告退。徒留男子一人坐在窗边,在氤氲的檀香中回忆着从前。
    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就像不周山倾天池塌,深紫色的雷霆如贯虹般道道劈下,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慑人的威势,仿若天神要将人间毁灭。
    那时候的首辅,或者说,柳南木,他年纪尚小却已记事,他看见她衣袂翻飞,步入倾盆大雨,随手拔出了一旁衙役腰间的铁剑。
    几乎是在她踏出人群的瞬间,那于乌云间酝酿已久的深紫色雷霆刹那兜头劈下,让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平民百姓发出被大雨模糊的惊喊与嘶鸣。
    柳南木也冲了出去,想要跑到母亲的身边,义父却一把将他抱住,隔着一片雨幕,望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
    在雷光劈落的瞬间,她也同时扬起了剑,明明是一柄凡物,却瞬间搅动了人间的凄风与苦雪。她朝着苍穹挥出一道剑光,几欲撕裂苍穹。
    那辉煌而又清圣的剑光烙印在柳南木的眼中,像晨曦时分熹微的天光,却如撩起纱帘一般将瓢泼大雨一分为二,与天地之威凶猛地撞在了一起。
    那是足以斩落太阳的一剑。柳南木闭了闭眼,也是知道那时,他才恍然惊觉人与仙的区别。
    九霄雷霆足足劈了三天三夜,那道单薄清瘦的背影便也在雨中伫立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之中,京都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人人自危。就连十多年来勤勉不辍的齐国君都罢免了早朝,所有人都在等待雷云消散,风雨初歇。
    到得第四天的清晨,雷霆终究动摇不了那微小却也如磐石般毅然的身影,乌云翻滚了半日,终究是不甘不愿地散去。
    随即,黯淡的天幕突然洞开了一线天光,恰好洒落在那人的身上。
    柳南木一直坚守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直到风雨散去,他看着她的背影,大喊了一声“母亲”。
    而她听见他的呼唤,却只是在模糊了她眉眼的天光之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随即,她的身影便在晨光中渐渐淡去,和光同尘,消匿于天。
    ——世外谪仙,道号晗光。
    这是那位方士辞去阚天监监司之职时最后留下的话语。
    在那之后,亲眼目睹天地之伟力的京都着实为此疯狂了一段时日,有人将京都中的神鬼奇闻尽数记下,收录成册,便有了那传承至今的《志怪异闻录》。
    《志怪异闻录》中的每个篇章都可以单独存在,却又在枝端末节处连结着千万藕丝。
    《文曲星》、《帝女花》、《玉蝉子》、《黄粱梦》……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字。
    而属于柳袅袅的篇章,名为《谪仙赋》。世人皆知她是入世渡劫的仙人,不敢妄议其尊名,只以“柳氏”代称。
    她走后,殷泽收养了柳南木,他一生未娶,只将柳南木视作自己的亲子。因着“文曲星”的批命,殷家也不敢有反对之声。
    华阳大公主远嫁边境,成了丹木汗王妃,然而她不与可汗住在一起,而是住在自己的公主城里。
    后来可汗逝世,几名汗王子为争夺地盘而大打出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华阳公主最终成了背后黄雀,割下了衔接公主城的最大的一块的地盘。
    至于方知欢与殷唯,柳南木只知道二婶被治了罪,是二叔倾尽家财将她从监狱中赎了出来。
    自那之后,二婶便疯了,但别人得了癔症总是难免神神叨叨,二婶却显得格外安静,整日像个孩子一样傻傻地笑着,倒是安分了许多。
    后来,柳南木听说二叔被调任去了南方水师,他们一家便也跟着过去。虽然没再联系,但柳南木收到的情报却是他们熬了几年苦日子,如今也渐渐起来了。
    但那已经与柳南木无关了。十五岁那年,柳南木从童生开始科考,从府试到殿试无一不是榜首,成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六元及第之才。
    他踏马从街边走过,一路繁花锦绣,途径常笙楼时,他听见有人在唱《谪仙赋》。
    那时的翩翩少年郎骑在高头大马上,沐浴着稀薄的天光,听着那一字字一句句,不知怎的,忽而痛断肝肠。
    一首词,一首曲,一年一年地听。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许多年后,他权倾朝野,誉满天下,但当他登上塔楼,举目四望,他就又仿佛变回了昔日的小小孩童,怀揣着一腔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感,独自行走。
    她是世外而来的仙,是普照人间的月,是晨起时分撕裂长夜的第一抹光。
    柳南木跟在她身后,一步步地跨过了人世的苦难。不知不觉间,昔日小小的孩童也成了自己憧憬的存在,成了他人心中清辉皎皎的明月。
    这大抵便是传承吧。
    柳南木戴上斗笠,避开人群离开了常笙楼。绾发做了嬷嬷的静喧跟在他身边,她年岁已经不小,高绾的发髻掺杂了几缕霜白。
    “少爷。”她还是这般唤他,仿佛那人还在,“您心情似乎不错?”
    静喧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每年的今天,自家少爷都会来常笙楼听一首《谪仙赋》,但他的心情往往都不会很好,因为小姐离去之日便是此时。
    “不错。”柳南木压低了斗笠,“只是想到了母亲,她那样洒脱,应当不希望我想起她时毫无进益,只是愁肠满结。”
    静喧闻言,顿时露出了宽心的笑容,为自己从小看护到大的孩子能够踏出这一步而感到欣慰:“您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小姐仍能教您。”
    “是啊。”柳南木笑了笑,仰头望天,也不知那人是否在青云之上,走得更高更远,“她成就了我的一生。”
    “她教我忘前尘、明事理、知天下、守本心、身作皓月、仍怜草木,心向青云。”
    第212章 【第1章】深庭恶之花
    望凝青回归自己道场的瞬间, 就被一团拳头大小棉花球撞在了脸上。
    “尊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灵猫抱着望凝青的脸哭得撕心裂肺,“我就知道司命星君不靠谱,您看看您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
    灵猫痛哭流涕, 只觉得自家尊上活着实在不易,周围的人不是重生就是拿了剧本, 只有自家无辜的尊上被蒙在了鼓里。
    灵猫抽抽噎噎地趴在望凝青的脑袋上充当绒花簪,哽咽道:“但是就这样您都翻车了, 真……真不愧是您啊。”
    望凝青面无表情,许是她生来就不适合当坏人吧。经历了这么多, 望凝青也开始相信天赋这种东西,有些东西真的不是努力就能做得到的。
    望凝青如今已经找回了自己的记忆,自然知道从她小时候就一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的声音就是灵猫。
    但是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问题,比如说——
    “谁帮我选的世界?”望凝青将灵猫从头上摘了下来,盯着它,“司命星君没这个胆子,更别提还抹掉了我的记忆。”
    “谁、谁知道呢?”灵猫怂了, 它被望凝青捏在掌中, 顾左右而言他:“对、对了对了, 刚刚司命星君给我传了一条消息,有一个十万火急的任务——”
    望凝青看出了灵猫在转移话题,但也无心刨根究底。她这两世受益匪浅,不仅彻底修复了神魂, 并且修为重回了渡劫期。
    联想到艾什莉.图里帕那一世的终局, 在濒临死亡前突然将她笼罩的冰雪的气息, 插手此事的人的身份就不难猜了。
    时隔那么多年, 师父依旧在注视着她的命运。
    望凝青闭了闭眼, 虽然时至今日她依旧未能成仙,仍在浮世劫的轮回中兜来转去,但她只需要养精蓄锐,静等破局的契机而已。
    如今的望凝青重新回到了巅峰,重新成为一人一剑便可涤荡四海的晗光仙君,只要不再遇上堪比渡劫的灾难,她都可以从容地将其一一跨过……
    “有一个中千世界里的气运之子快死了!”
    望凝青:“……”
    见鬼,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从来不知道自己还会乌鸦嘴的望凝青木然地坐下,揉了揉眉心:“冷静点,你仔细说说。”
    望凝青最初与大罗之主的交易便是维系各个世界的平衡以及稳定,她得到可以随意入世的好处,自然也有完成任务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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