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尼尔森注意到规则中这么写:[持红花而来,是隐秘之敌;持白花而来,是告死之人]。
    而城堡内部的规则也标明:[请确保你手中拿着的是白色的花]以及[身穿黑斗篷的人不会说话,更不会戴口罩]。
    这意味着什么?
    尼尔森感到一丝冷意,他的心持续下沉,一直沉到了谷底。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步伐稳重地跟在星月守密人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意味着在这座城堡的内部,危险从来都是“双相”的,而人的认知有时候会被不知名的力量扭曲混淆,难以分清对错。
    红矮房的守密人要面对的不仅是手持白花前来求救的侍从,很可能还是错将红花当成白花、身后跟着某些东西的“隐秘之敌”;而手持白花前来求救的人也未必真的能得到救赎,他们不顾一切地赶到此地,面对的却很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警告你,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承担随同秘密一同到来的不幸。”
    前不久,如紫罗兰宝石般矜贵美丽的未婚妻手持烟管,眼神倦倦地说着告诫的话语。
    尼尔森并非不听劝,他只是太过自信,他自信自己的权利与智慧足够他直面这世上所有的难题。
    但如果,他要面对的敌人不是人呢?
    尼尔森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白蔷薇,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是蜜莉恩倦怠的眉眼。
    蜜莉恩有一只很美的眼睛,如破碎的水晶宝石,粲然生辉。只要见过一次,无人能够否认她那仿佛沾染着魔性、哀艳而又凄清的美丽。
    尼尔森无法忘记第一次看见蜜莉恩.迪蒙的场景,在他为了那份非人的静谧之美而惊艳之前,她被长发与鲜花遮盖的左眼便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只空荡荡的眼睛,就如同宝石上的裂纹,名画上的污迹。刺眼,并且令人感到难以遏制的愤怒以及痛心。
    尼尔森早已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心情,他有好好维持贵族的礼仪吗?有对她礼貌地微笑吗?尼尔森不记得了。
    他唯独记得的,只有那份破碎而又淋漓尽致的美丽。就好像看见了一朵石缝间怒放的花朵,所以在他毫无预料的情况之下,伴随着怜爱之情一同暴涨的,还有他不可理喻的控制欲与保护欲。
    他想要保护蜜莉恩.迪蒙,没有什么原因。
    但现在呢?他那惹人怜爱、满身神秘的未婚妻,她拿着红色的月季独自离开花园,将要面对的,又是什么东西?
    第229章 【第18章】深庭恶之花
    卢奇菲罗, 直译为“路西菲尔”,比起更广为人知的撒旦“路西法”之名,路西菲尔代表了曾经天界至高至美的天使, 破晓的带来者——“光耀晨星”。
    愁苦之城的最深处, 耸立着一座白色砖石垒成的钟塔, 砖石间夹杂着细碎的金砂, 光线一照,仿佛能辉映出月蚀纪年前的曦光。
    卢奇菲罗钟塔由大公女蜜莉恩.迪蒙建立, 当她为钟塔取名为“卢奇菲罗”时,亚巴顿大公忍不住哈哈大笑。
    ——居于地狱最深处的神之右翼,这是何等的讽刺?
    “光耀晨星,黎明之子, 你为何从高天陨落?你这攻败列国的, 为何被砍倒在地上?”
    “我要升到天上;我将高举我的宝座在神众星以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处;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
    “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
    卢奇菲罗对应愁苦之城城门上的宣言, 建立在城堡的最深处, 它代表了迪蒙家族蔑视教廷与唯一神的意志。
    奥比斯帝国不需要蒙昧的信仰,人类要想进步,就必须自强。尼尔森之所以支持迪蒙公国独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迪蒙家族没有信仰。
    但是如今看来,他或许是想错了。迪蒙家族坚守的并不是与奥比斯帝国相同的人类至上主义,恰恰相反,他们是撒旦的信徒, 屈服于魔鬼与自身的欲望。
    尼尔森走过了漫长的步道, 越是往前, 光线便越是明亮。渐渐的,他甚至能看清隧道两旁的石壁纹理,它的表面是略微粗糙的砂砾状颗粒。
    尼尔森一边走一边看,一时间有些入神,以至于一行带血的铭文撞进他的眼中,他竟没能回过神。
    [我想,我应是回不去了。就这样长眠于此吧。——金星]
    那一行字并不端正,甚至有些后劲不足的歪斜,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疲惫是那样的浓重与压抑。
    尼尔森定定地看着那行字,突然转头朝着前方的石壁望去,只见越是往前,石壁上的字就越多,到最后几乎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这些字是谁留下的?眼见着距离星月守密人有些远了,尼尔森往前快走了几步。
    前方越来越明亮,文字也越来越清晰,那些字句有长有短,有苦闷也有欢喜。有谁人弥留之际送给后人的私语,也有后人隔着时间与其对话的回应。
    [不要给公女殿下添麻烦。告诉我的女儿,父亲的一生,都已竭尽全力了。——海王星]
    [我在此倒下,将希望留给后人。若有一天,人类还能再次见到月蚀纪年前的黎明与星辰。朋友,请务必写信告知我一声。——冥王星]
    [说真的,太阳之位能不能换一个?扎克利真的不行,他脾气太糟糕了。——太阳]
    [要你管?死老头。走了还要唠叨个不停。——现在我是太阳]
    [你们都要好好的,朋友。我实是不想太快在宇宙与你们相遇。——水星]
    [不要哭,菲比。不要哭。——土星]
    [老师,我以后再也不会哭了。——菲比]
    [有谁能帮我照顾一下我家的亚历山大。记得,它不爱吃鱼。——火星]
    雪白的石壁之上,密密麻麻铭刻的都是这些毫无逻辑、只是单纯抒发感情的话语。
    尼尔森沉默着,一路看了下去,在光芒极盛之处,他看见了一行平整的字迹。
    与其他一眼就能看出是仓促写下、混乱而且潦草的句子不同,这一段句子字迹优美,工整得仿佛落笔之人温柔豁达的心。
    [公女殿下曾说,万物皆是星星的尘埃,构成我们任何一部分的都是曾经坍缩的恒星。]
    [我们触碰到的东西,呼吸过的风,淋过的雨水与追逐过的光明,所有的一切皆是星辰。]
    [或许其中有一万个原子,属于那些过去的旅人。或许未来有一万个原子,属于现在的我们。]
    尼尔森微微一怔,而就在这时,他听见道路尽头传来了沉重的门扉被推开的声音。一缕宛若阳光般的光线照射在他的身上,照亮了石壁上的每一个字眼。
    [我们可以选择成为云,成为雨,成为公女殿下花园中的一朵花。白的红的,都可以。]
    [我们,都是星星。——月亮]
    ……
    以利亚从混沌中醒来,望着漆黑的穹顶,心情竟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静。
    或许是鼻腔已经习惯了浑浊腥臭的空气,以利亚已经分辨不出夹杂其中的浓重的血腥。
    他安静地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罕见地生出了几分怠惰之心,他不愿再如螺马般不知疲惫的奔跑,只想享受这久远而又难得的宁静。
    等到意识彻底收束,以利亚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躯体的异样,他的手臂似乎环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柔韧而又温暖,沉甸甸的颇有分量,似乎包裹在丝绸一样光滑的面料里。
    以利亚下意识地收紧了胳膊,将那“东西”往怀里一带,顿时,一样沉重的物体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他的肩颈。
    似有若无的热气喷洒在以利亚的锁骨,透肤而出的血香驱散了窒闷的空气。以利亚迟钝麻木的大脑机械地运转了一圈,才猛然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仿佛被烙铁烫到了一般,以利亚下意识地收回了手,失去倚靠的女子躯体摇晃了一瞬,蓦然向后倒去。
    到底不能见她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以利亚再次闪电般地出手将她扶稳,一时落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是谁?以利亚的意识仍然有些模糊,仿佛被蒙了一层薄雾。他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的处境。
    记忆有些混淆,让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但在没搞清楚情况之前,以利亚还是尽可能保持风度地环抱着女子,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因为房间内的温度很低,人类的生命体征被压制到了极点。怀中的女子仍有温度,她是活着的。
    活人。以利亚有些恍惚地想着,他有多久没有与活人发生肢体的接触了呢?原来同类的躯体是这么温暖柔软的东西。
    以利亚慢慢地回想起来,他刚才似乎沉沦于泥沼一般粘稠而又可怕的梦境,就像在海水中沉浮不停,感受到的除了痛苦,便是窒息。
    但是,在梦境的罅隙里,以利亚听见有人不厌其烦地呼唤他的名。既不温柔也不热情,但却持续不断地为他输送着氧气。
    那声音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每次都是在他即将落入更深的黑暗前出现,却又很快便悄然隐去。
    是她吗?以利亚沉默地抚上女子的脸颊,扶着她的头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但是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了布料,有什么柔嫩的触感轻咬指腹,留下一丝甜腻。
    是……花瓣。以利亚的手指顿时僵住了,记忆瞬间回笼,他终于想起来在这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怀中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深庭的恶之花,迪蒙公国的大公女,蜜莉恩.迪蒙!
    以利亚浑身一震,差点没把怀里的人推出去,但他最终还是依靠着强大的自制力阻止了自己“忘恩负义”的举动,僵硬地维持着环抱的姿态。
    怎么会这样?以利亚难以遏制心中的错乱,甚至连耳畔边的絮语都被彻底压制了下去。
    怎么会是蜜莉恩.迪蒙呢?蜜莉恩.迪蒙又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以利亚抬手点亮了圣光,星星点点的萤火汇聚在他的指尖,终于照亮了女子惨白失色的脸。
    与以利亚先前寥寥的几次见面不同,蜜莉恩.迪蒙的状态很不好。她面白如纸,唇瓣开裂、发紫,虽然容貌依旧出众,却仿佛一朵濒临枯萎的花。
    拥有充足光照的情况下,以利亚才发现蜜莉恩的衣领处居然沾满了干涸的血迹,脸颊与鬓发上也沾染了些许,顺着痕迹可以发现出血的地方是左眼。
    是出血过多吗?但是蜜莉恩看上去似乎有缺水的迹象。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以利亚抬头看向放置在门口处的两朵花卉,鲜红的月季与玫瑰依靠在一起,一半的花瓣儿已经变黑、枯萎。
    这个发现让以利亚愣怔,摘下的花卉大概会在七天左右枯萎,如果温度较低,花卉甚至能维持更长一段时间。
    从两朵花的枯萎程度来看,他们大概已经在密语之间度过了四到五天。
    但是他的身体状态却很好,甚至比进来之前还要好,以利亚抿了抿唇,感受到唇齿间腥甜的血味。
    他心中掠过一丝荒谬的猜测,这个猜测本身都足够令人啼笑皆非。抱着一丝莫名的情绪,以利亚拉起了蜜莉恩的手。
    蜜莉恩的手上戴着黑纱手套,一手抱着她的以利亚无处施力,只能拉着她的手腕凑到嘴边,用牙咬住手套,一点点地脱下。
    圣光之下,女子纤细白皙的手腕血肉模糊,被人用粗糙的尖锐物划拉了不止一下,甚至还有一道伤口没有结疤,仍旧往外渗着血。
    以利亚坐在深沉的黑暗里,看着那些伤,看了很久,很久,几乎要将自己化作一樽沉默的雕像。
    过了好一会儿,通风管道突然传来呼的一声轻响,冷风灌入室内,让睡眠很浅的女子微微皱眉。
    以利亚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熄灭了手中的圣光,低头靠在墙壁上,将呼吸调整得慢而悠长。
    他心里乱糟糟的,甚至有些难以言说的慌乱,若是靠近一些去听他的心跳,一定能听出异常。
    然而,被拘禁了这么长时间的女子显然已经体力告罄,她已经没有力气去防备一个昏睡了五天、无论如何都叫不醒的人。
    以利亚闭着眼,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带着些许力道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以利亚,醒醒。”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撕去了那份轻佻的伪装,显得理智冷漠、却在疯狂的环境中让人感到心安,“以利亚。”
    以利亚闭着眼假装昏睡,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但下一秒,他突然闻见了一丝熟悉的血香。
    他的头颅被人扶起,纤细的手腕抵在他的唇上,温热的血流如同甘甜的雨露,顺着温热的皮肤,一点点地渗入他的齿牙。
    ——宛如神明洒下的薄霜,赐予平民名为“玛纳”的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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