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是——”少年天子的手指蜷曲,攥得很紧,他要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压抑住牙关耻辱的轻颤,竭力找出一个劝阻的借口。
    “老师,西域诸国狼子野心,若非有您镇压,胜败犹未可知。若您、若您当真……当真……”他哽咽,“如今百废待兴的大辰,要如何阻挡游牧民族的铁骑?”
    饥馑,会令人发疯。在生死面前,道德与伦常都必须为之让路。
    “……”少女再次沉默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沉默,如今的她一身暮气,芳华正茂,眼神却垂垂老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少年天子都以为她改变了主意,直起身,隐含期翼地望着她沐浴在天光中的背影,南安王终于开口了。
    “待我离世之后,你斩下我的头颅,收起。若辽夷铁骑再犯,便将我的头颅悬于城墙之上,让我再护尔等最后一次。”她说道。
    “老师!”少年天子听了这话,彻底克制不住了,他嗓音沙哑地喊她,卑微得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不,请您、请您……”
    他死死咬牙咽下那几乎要冲出咽喉的悲鸣,她教导他要成为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永远冷静理智的君王,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去吧。”她依旧背对着他,或许直到陌路,她脸上依旧会是那般平静漠然的神情吧。
    少年天子长跪不起,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直到她第三次出声逐客,他才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躯体,几乎一步一血泪地朝外头走去。
    游云散仙默然,他看着少年天子背对着师长,扶着门框无声地哭泣。少年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牙死忍,秀逸的眉眼都皱到了一起,涕泗横流,看上去狼狈至极。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天边残阳似血,那哀艳凄绝的光芒在书房内泼洒了一地。
    “……我,生平有三愿。”书房的门即将掩上时,躺在落日余晖中的少女突然出声,似是喃喃自语。
    少年天子止住了脚步,游云散仙也回头,只听见她低沉的嗓音道尽了自己沧桑的生平。
    “一愿徒水无忧,风雨难避亦当如日恒久。”然而,徒水城破之际,敌军烧杀抢掠,屠戮了半座城池,一场将繁华付之一炬的大火,最终只留下满地断壁颓垣。
    “二愿母亲身康体健,一生皆在清平世间。”年迈的南安王妃死战不退,为守护安家最后的脊骨,为了不让女儿蒙羞,她用一条白练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三愿此生如生母所念,心无羁缚,逍遥平步天地之间。”安青瓷自毁仙骨,自堕凡尘,本是可以越过龙门的金鲤,最终却沉沦泥淖、锈蚀宝剑。
    “我生平三念,竟是无一得偿所愿。”
    她仰头看着天边残阳,看着那一望无际的天,似是被自己这荒唐的一生逗笑了,轻叹。
    “这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啊。”
    第335章 【第35章】天道眷顾者
    定安三年, 西域诸国派遣使团入京都面圣,名义上是纳贡,实际上是确认南安王的死讯, 以此决定是否再次发兵。
    面对西域诸国的狼子野心, 天辰帝与国门城墙设立祭台,尊南安王之遗愿,将南安王之颅骨与锈剑一同供奉。
    南安王之颅骨高悬城墙, 血肉不腐, 明目不凋。她依旧以那一双慈悲、冷漠、无情的眼眸幽幽地注视着凡尘众生,仅一眼, 便令西域百万大军望而却步。
    她真的死了吗?南安王真的死了吗?早已被南安王杀破胆的西域军队于城门下徘徊, 不敢越雷池一步。
    城门上的青石砖因为连年征战而沾染了厚重的血污, 那发黑的猩红甚至已经渗进了石块的缝隙里,与布满划痕的城砖一同诉说着苦难的往昔。
    辰国的国都向北迁移, 定在了与西域诸国争斗时的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早已被南安王建设成了铁桶堡垒,天辰帝迁都至此,只为恪守南安王定下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训。
    身为辰国的开国大帝, 南安王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了这个誓言。
    论忠义, 南安王戎马一生,不负周卫,不负南安;论贤德, 南安王平定四方,力挽天塌,禅位于贤。
    可这样的人, 最终却为了平复战乱, 在众生因恐惧而生的报复之下拔剑自刎, 以安万民。
    南安王死后,失去枷锁桎梏的天辰帝彻底成为了暴君。
    “命弓箭手与火炮队随时待命,若有一人越线,毋须汇报,即刻开战。”高踞龙椅的君王满目血丝,嗓音喑哑,“不死,不休。”
    “陛下,江山百废待兴,此时开战,又要苦了百姓……”大臣们战战兢兢,匍匐于地,不知如何劝谏这位与南安王行事作风全然不同的皇帝。
    “朕知道,朕一直在忍,但是那条线,就是朕的底线。”天辰帝双目赤红,他看着这些臣子,看着这些劝诫自己的官员,“众卿,南安王已逝。”
    如果南安王的牺牲依旧换不来天下太平,那他们的忍让到底有何意义?
    “油尽灯枯”一词,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如今枯萎腐朽的大地。
    就在西域大军准备越界,城墙上布列已久的弓箭手已经拉开了弓矢,眼看着战火又将重启、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之际,天空却突然下起了雨。
    自天下大旱后,人间已经许久不见天降的甘霖,以至于第一滴雨水落在将士们的脸上,他们还神情茫然,回不过神来。
    “啊、啊……”一位年迈的老兵从喉咙中挤出一声颤抖的哭腔,“陛下、陛下流泪了……”
    那名老兵是南安王的旧部,镇守边关的将士追随南安王南征北战,煎熬至今,不是战死沙场,便已是华发早生。
    他们坚守在这里,哪怕“万里一孤城,满城白发兵”,他们口中的陛下只有一人,他们追随的王也只有一人。
    不管是辽夷还是辰国的将士,在听见这一声嘶哑的哭喊后都是茫然抬头,看向那悬于高处、注视着众生的眼睛。
    一滴金色的水珠自头颅的眼眶中滑落,让人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泪。
    那一滴水珠就像天边落下的一颗星子,明明拥有着世上最温柔璀璨的光芒,却偏生从高天落入这片遍布疮痍的土地。
    然后,就像春风吹融冬日的寒雪,或是浸染了水墨的毛笔于纸上晕开痕迹,那颗星子吻上大地,一点绿意自微处升起。
    水波荡漾的深绿涟漪如浮光般层层地漾开去,那滴金色的坠落似乎惊动了一面看不见的湖。
    人们亲眼目睹了奇迹。
    早已死去的土壤被灌入了生机,翠嫩的新芽破土而出,在极短的时间内抽条、生长、萌发出枝桠与新叶。
    那一点点象征希望的翠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不过几个短暂吐息的间隙,绿意便从辰国国门的城墙蜿蜒至了西域诸国先锋军的脚底。
    ——那久违的、令人渴慕的、象征希望与光明的新绿。
    “叮当”,沉重的武器砸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随即,刺耳的铁器坠地之声连绵不绝,打头的西域将士却已经匍匐跪地。
    “啊、啊……”浑浊的眼泪淌过那一张张掩藏在甲胄之下、饱受苦难与磨折的脸,有人甚至因为承受不住这过度的痛苦而从喉中挤出“嗬嗬”的气音,“是、是绿……”
    他们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注视着大地萌出的绿意,就像即将渴死的沙漠旅人看见了一掬混着泥沙的浑水,情不自禁地用手将那绿芽小心翼翼地圈起。
    第一个人跪下,很快,第二个、第三个也跟着跪下,不分敌我,不份,不分阵营。
    那抹绿色没有绕开任何一个人,没有吝啬于触碰任何一个人。当人们怀揣着近乎惶恐的感激抬起头时,却只对上了南安王那双冰冷的眼睛。
    无论是憎恨她的、恐惧她的,还是爱戴她的、奉她为神的……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得以平等地拥有一份名为“希望”的奇迹。
    “我……”被饥馑逼疯的人们纷纷伏跪于地,无论是逼死南安王的西域将士,还是期盼着南安王的死能终结乱世的辰国百姓。
    他们将头颅抵在地上,麻木的面容上恐惧与狂喜交杂,看上去扭曲而又滑稽。
    他们嗓音喑哑,近乎凄惶地呢喃“请、请您宽恕……我——”
    “我们……”因干瘦而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那个艰涩的字眼终于从齿缝中滚出,“错了……”
    “呜呃……我们错了……”
    伤人的利器纷纷砸落在地,那为了互相残杀而制造出来的兵器在这一刻已然失去了最初创造出来的意义。
    那抹绿色,短短几个吐息的间隙便跨越了千山万水,扩散到了更遥远的地方,蔓延至人间的每一寸土地。
    枯死的稻田恢复了葱郁,断流的河水重现了潺潺的水音,腐朽的老树萌出新芽,一瞬的花开花谢之后,枝梢便缀满了丰润甘美的玉实。
    死去的大地于此苏生。人们为奇迹欢呼,为奇迹而雀跃,他们战意全无,全然失态地痛哭流涕。
    为了生存而发动的战争在这一视同仁的宽慈中戛然而止。南安王践行了自己对天辰帝的承诺,哪怕死去,也依旧守护了百姓最后一次。
    “……所以。”游云散仙站在城墙下,仰头,失神地对上了那双不知写了何种情绪的眼睛,“……你是预料到这一幕了吗?”
    游云散仙能感觉到,原本已然断裂的大地命脉被一条金色的河流重续连起,为人间再续了千百年的光阴。
    他的所有推断都没有差错,南安王安青瓷,便是他们所要寻找的、可以救世的气运之子。
    “荒唐。”在嘈杂纷乱的欢呼与狂喜中,游云散仙有些艰涩地扯了扯嘴角,想要像以往一般露出一个游刃有余的笑,但却失败了,“荒唐!”
    他沉了脸,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两下,长达千年都如死水般平静无波的心湖落入了一颗石子,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果这便是剑尊阁下希望我们明了的真相……”游云散仙脚步虚浮,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墙壁。
    “剑尊阁下想告诉我们什么?想告诉我们气运之子早已身死道消,早已被人间磋磨殆尽,我等不必也无需再怀揣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了吗?”
    游云散仙不信,他也不愿意信。
    以云梦周天大法入尘世应劫,游云散仙不敢说自己每一世都活得善始善终,但至少他无愧于心。
    可是,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周道隐是真的相信自己的死能够成全南安王,能够保护她,他才那么义无反顾、毫不畏惧地献出生命。
    然而,事实是如此的讽刺,周道隐的死成为了一道无形的枷锁,使得本该凌云直上的白鹤沦亡于人间。
    “孩子……”明明是晴日,天上却下了一场昼雨,游云散仙凌空而起,行至祭坛,强忍痛心地将手伸向了那颗美丽的头颅,“安青瓷……”
    游云散仙身处幻象,周遭都是千年前已经发生过的、无法改变的过去与历史,他本以为自己会摸了个空,却没想到指尖突然传来冰冷的触感。
    冰冷的、细腻的,属于女子皮肤的触感。
    游云散仙微微一愣,半晌,他有些难以置信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捧住了眼前这颗恐怖却也美丽的头颅。
    下一秒,女子精致清艳的眉眼化作一阵青烟于掌中消散,捧在游云散仙手中的只剩下一颗颜色如玉的颅骨。
    人的头骨本该有些恐怖,但被游云散仙捧在手中的这颗却有些与众不同,通体泛着淡而盈润的青色,看上去竟有几分秀致。
    在游云散仙拿到颅骨的瞬间,周围的幻象霎时便如遇水的沙塔一般崩溃瓦解,再次显露出那死寂沉沉、毫无生机的彼世景象。
    一切都是虚假的,唯独手中的这颗颅骨是真实存在的。
    游云散仙垂首凝视着颅骨,最终被心口处传来的热意唤回了理智,他探手入怀,一摸,却发现发烫的物事竟是天机阁主临行前赠予的锦囊。
    游云散仙打开了锦囊,却见锦囊的纸条上画着一朵金灿灿的莲花。
    “……莲花?”
    淋漓的太阳雨中,游云散仙有些突兀地想起,他们徒步爬上清寂山时,那迎着天光、粲然生辉的莲花。
    “莲花?”
    ……
    “……莲花。”
    另一边厢,清寂山上,留守于此的忘溯怔然出神,他同样打开了天机阁主赠予的锦囊,指尖夹着那张印有金灿莲花的字条。
    而映入他眼帘的,除了与字条上的金莲极其相似的满池莲花,还有浮屠地狱般诡谲可怖的景象。
    堆积如山的、死状凄惨的尸体。
    幼至三月女婴,长至耄耋老人,上百具拥有相似面貌的尸体堆积在池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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