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层的楼道从来没有这么长过,灯柱在黑暗中破开了一道光束,地板被浅浅地照亮一个圆,台阶脏兮兮的,风穿透商场内废弃的大厅,把墙面上的广告纸吹得呲啦作响。
    肩上的背包被人拽了一下,陈蜜吓了一跳,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女生躲闪的动作太过明显了,他顿了一下,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抱歉,我看你的背包太重了,想要帮你抬一抬。”
    男生收回手,将手电筒往前照了照,好让陈蜜快走两步。可是他脚下的台阶就看不清了,陈蜜回头看了他一眼,男生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无碍,“我妈以前在这里开服装店,倒闭前我经常来,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
    男生伸手指了指四楼的一家店面,陈蜜意识到,那就是胡玉桐给自己买过天蓝色小马甲的地方,世间的缘分变得奇妙起来,但陈蜜什么都没说,捏紧背包肩带,和男生一起下到了底层。
    光线变得豁朗起来,外面的路灯把商场入口照亮了,男生收了手电筒。他去往公交站牌的方向和陈蜜顺路,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末班车晚点了,男生站在路边看了看腕表,挥手和陈蜜告别。
    行人叁两零星,一位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向马路。路口的交通灯坏了,还没来及维修,此刻正交错闪着黄光。
    这里的地段不比电玩城热闹,很少有车辆往来。不过最近隔壁装修的歌舞厅开业了,吸引了不少年轻男女聚集,人流量较之前略有增加。
    行车过路,驾驶平稳,路口被路人挡了道,司机鸣笛后,不少人给轿车避让,像疏散的鱼群一样聚拢到了路边。
    陈蜜也顺着鸣笛看过去。
    宾利的车标,这种车在他们家乡几乎看不到。
    男生轻呼了一声,看向车牌号,外省的简称,连号8,他不由得咋舌,“里面坐的是个人物。”
    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身影,刚刚还站在斑马线上的老人,突然向路中间冲去。
    轿车连按两声汽笛,紧急刹车。老人稳稳当当地贴着车头倒了下去,拐杖脱手,在车标上磕出一声脆响。
    众目睽睽下碰瓷,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了。
    宾利的车窗上贴了膜,看不清里面的人物。司机开门下车,副驾驶座上也走下来一个男人。双闪车灯的橙黄色灯光把老人的脸照亮,现在人正躺在地上捂着腰,嘴里哎呦哎呦地叫唤。
    “撞人啦,撞人啦,疼死我这把老骨头了呦,你们这是怎么开的车?我要去医院,你们撞了我,得送我去医院……”
    老人身上没有一处伤,演戏的本事也不到位。司机被气的脸红脖子粗,抹了一把脸,跺脚和老人理论:“老人家!大家伙都看着呢,是你自己冲上来撞在我们车上的,你这是讹钱呢!”
    “谁看见了!你问问乡亲邻里,哪个人看见是我老太婆自己歪倒的?更何况,你自己也承认了,车撞着人了,你得送我去医院,不然就是肇事逃逸!”
    “你……”司机没见过这种不讲理的架势,气急了要挥拳头。
    他没真的打下去,能留在老板手下开车,多少还是有分寸的,更何况他年轻力壮,于情于理都不能对一个老人动手。拳头要是真的落下去,没事都变成有事了。
    老人正准备叫喊“打人啦”,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对方一拳头砸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司机忍了口气,看向周围的人,让大家评评理,可看热闹的人多,愿意站出来说话的人却没有。
    大家的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有人小声议论,“我哥在大城市里打工,见过这种车,听说有钱还买不到嘞,得从国外进口。啧啧啧,人就是不能显摆露富,这不摊上事了!”
    还有人不嫌事大,喊车里的人出来,“撞人啦,车里的老板还坐得住啊!报警吧!”
    司机转了一圈,竟没有人一个站出来主持公道。他回头望向从副驾上下来的助理,有些无措,“刘秘书,怎么办?这群人都不讲理。”
    刘秘书刚打完电话,看了司机一眼,道:“已经托人联系当地的公安局了,老板说这事不怪你。”
    刘秘书是跟在老板身边十年的老人,既然他开口了,司机一颗心也安定了大半。他想起来刹车的时候,老板的头似乎跟着惯性撞到了驾驶座上,不由得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能把歌舞厅开得风生水起,黑白道上两混吃开的人,哪怕平日里待人再和善,也有他不可侵犯的威严和狠戾。司机是明白的,老板身边不好混,无论这事的责任在谁,没把车开好就是他的工作失误。
    司机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道:“刚才刹车那一下,老板没事吧?”
    刘秘书摇了摇头,司机也没敢多问,垂着手站到了一边。
    聚集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小城镇的生活枯燥乏味,哪怕芝麻大的事,也能被人津津有味地议论叁天。有人听说哪里出了热闹,饭都不吃了也要跑上来瞅一眼。
    司机的脸色很难看,穷山恶水出刁民,老祖宗的话诚不欺他。
    刘秘书倒是没什么情绪外露,他俯身降下车窗,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又站回到了车边。
    老人还躺在地上,摆好了和人耗到底的架势。
    “段家的老太太。”男生目睹了全过程,似乎对那个老人也很熟识,“他丈夫好赌,早年间在赌桌上留下了一条胳膊,人没脸回家,至今都没音讯。儿子是个无赖,没工作,去年刚吃完牢饭出来,现在着急要钱娶媳妇呢,估计是让老母出来讹人的。”
    陈蜜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那么详细?”
    男生没细说,“我邻居是段家的表亲,那一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公安局里有段老头年轻时的战友,多少都会照顾点,车主摊上这事算是倒霉了。”
    陈蜜闻言看过去,人们探头的神情,让她想起来在越南救下阿肖姐弟的那天,大家都是看客,用目光把玩着别人的痛苦。
    这让她很不舒服。
    警车来的很快,民警和交警都来了,拨开人群,维护秩序。
    老人躺在地上,闭着眼又叫唤起来:“老段你走的早啊,母子两人被人欺负了,你也不知道回来看看,这让我们怎么过啊!”
    年轻的警员要把人扶起来,老人一挥手,不让碰,一碰就喊疼。同事是中年男人,给年轻警员使了个眼色,“你去找司机,先录个口供。”
    刘秘书见人来了,笑着迎上前:“刑警官,刘副局长没来吗?”
    刑警官:“副局忙得屁股都沾不到椅子了,这种小事劳烦不到他。”
    刘秘书不动声色地给他递烟,巧妙地把软中华给各位都散了一遍。
    有人不抽,有人拿了,刑警官就是后者。
    刘秘书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既不拘谨也不谄媚,“今天给大家多添了麻烦,各位多担待。事情确实是司机说的这样,我们老板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得大家都麻烦。”
    车里的人依旧没露面,刑警官看了一眼黑色的车窗,没瞧出来有什么名堂。
    打点他的人是局里要退休的副局长,干不过明年,说话有分量的人,还得看新任的局长。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老太太,两人打了个对眼。
    刘秘书八面玲珑,见对方没有立即回话,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刑警官戳了一下帽檐,朝周围人群看了一眼。
    “啧,这本来不是大事,只是老人家受了伤,多少都得去医院做个检查。如果你们嫌麻烦,我们就走协商流程,看看医药费怎么给比较合适,让大家都满意……不然的话就得走诉讼程序了,哎我看你们也不是本地的,还是拿不出证人证词,事情就麻烦了。”
    对方的话已经挑明了,刘秘书的脸垮得很长,他转身和车里的人交流了几句。
    司机可没刘秘书那么好的耐性,听完后直接破口大骂,“你们这不明摆着,上下串通好了欺负人吗!”
    刑警官转头,“哎,同志,话可不能乱讲。你说我们徇私枉法,你有证据吗?”
    司机一下子哑然了,脖子梗着,气得通红。
    刑警官:“这人是躺在地上起不来了,指不定伤到了哪处内脏。六七十的老人家,最怕的就是磕磕碰碰。你们不然就拿出来证据证人,看看有没有人出面作证,不然就赶紧送人去医院,越耽误越麻烦。”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其中不少也认得段老太,“他儿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皮混混,他们外省的一走了之了,我们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别掺和这档子事。”
    没有人站出来,刑警官脸上的笑就更浓了。再有钱的人来了这里,也硬不过土皇帝。
    “我作证。”
    陈蜜想要上前,却被男生一把拉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刘秘书听见了她的话,从车窗前直起身来,看向陈蜜。从外人的角度看,车里的人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司机听了以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看向陈蜜的目光都发亮了,“小姑娘,你说你能作证?”
    刑警官看了陈蜜一眼,目光复杂。
    男生抓住她胳膊的手紧了紧,“别去。”
    陈蜜给了对方一个宽慰的眼神,像那天要去救阿肖一样,道:“没事的。”
    男生皱眉:“你太小了,根本不知道……”
    算了,他说得再多有什么用呢?又不是他的亲人,自己又何必管这些闲事。
    陈蜜走上前,脑子里没有想太多。她拨开人群走到刘秘书面前,捏了捏背包的肩带,抬起头道:“我可以作证的,人是在车停下来之后才倒在了地上,这样可以算作证词吗?”
    人应该正直生活,力所能及的时候互相帮助,人理应如此。这些道理陈父没有教给她,但是有人教会她了。
    陈父没有给她的爱,陈蜜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过。
    刘秘书看了她两眼,嘴角微微扬起,“你很勇敢,也很善良。”他道,眼角的皱纹漾了起来。
    刘秘书回头朝车内看了两眼,轻轻按了一下陈蜜的肩。这次再客套,他越过陈蜜,直截了当地看向刑警官:“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到底发生的什么,看一看录像带就知道了。我们老板说了,如果大家不嫌麻烦,可以先送老人家去医院做了体检,再走诉讼程序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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