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水汽从门缝中溢出来,又潮又热。床头柜上的手机有来电,嗡嗡嗡地振个不停。
    无人应答。
    浴室的水声没有停。
    电话振铃第二次的时候,陈蜜抱着被子转身,伸手接听了,是座机号码,“喂?”
    “您好?”对方一愣,“请问陈先生在吗?”
    陈蜜睡眼惺忪,“您是哪位?”
    “这里是第六军区附属医院,我是胡玉桐女士的病房看护,林护士。请您在见到陈先生后,让他回个电话。”
    陈蜜短暂耳鸣了一下,抬头看向浴室的房门,“您刚才说,病人名叫胡玉桐么?”
    “对,医院需要和病人家属确认下一步的治疗流程,请您转告陈叹樵先生,务必和我们联系。”
    “我是……陈叹樵的姐姐,胡玉桐的女儿,陈蜜。病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陈蜜握住电话的指尖发白,她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喉咙滚动了许久,才发出颤动的音节:“好……明天我会去医院一趟。”
    耳边传来忙音的嘟、嘟、嘟声,陈蜜放下手机,伸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男人还在浴室内洗澡,水声停了下来,陈蜜快速删除了电话记录,在对方出来之前,把手机放回了原位。
    浴室门开了,陈蜜背对着他,感受到一股潮湿的热气涌出来。
    湿答答的脚步声绕过床尾,空调响了两下,风机开启了。卧室里寂静无声,陈蜜闭着眼,脸上落下来两滴水珠,快速地从温热变冷。
    男人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陈蜜没有睁眼。
    临近圣诞节,街边的商店都挂起了彩灯,城市里早早就有了节日的氛围。
    陈蜜裹紧了围巾,从出租车上下来后一路小跑。雪被盐巴融成了灰色的泥水,坑坑洼洼地堵在路边。陈蜜嘴里不断哈着热气,泥点随着脚步溅在小腿裤上。
    在旋转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她闪身挤了进去。
    医院门口的马路总是被堵得水泄不通,司机把她从路口就扔了下来,一路跑来,陈蜜浑身都冰凉了。但好在医院大厅开足了暖气,她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不断地跺着脚,试图让脚趾头恢复知觉。
    “您好,住院部b区怎么走?”
    电梯“叮”一声打开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边聊天一边走出去,手里拿着保温杯,似乎是值了夜班,两个人精神看起来都不太好。
    陈蜜跟在他们后面走出来,她找到护士询问台,拿出身份证道:“您好,我和林护士做了预约。”
    “陈蜜女士,您好!”林护士抱着病历本,刚从另一个病房中出来。
    住院部的b区23层,住的都是神经科室的病人。陈蜜跟着林护士穿过走廊,一处病房门大开着,陈蜜路过时看见有双脚被捆在床尾。病号服下面的身体在不断抽搐,传呼铃响个不停,几个护士从他们身边冲过,一股脑地钻进病房内,七手八脚将病人按住。
    刚刚从电梯内出来的医生也赶了过来,路过时步伐太快,撞了陈蜜一下。
    “小心。”林护士扶了她一把。
    医生顾不得说抱歉就冲进病房,陈蜜听见里面传来声音,“把铁勺子塞他嘴里!”
    “不行啊,他的牙已经被硌断了,医生,你换个办法吧……”
    病房的门关上了,林护士看了一眼,解释道:“那个人摔伤了脑子,总是不受控制地抽搐,塞铁勺子是为了防止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我妈妈也这样吗?”
    “不,胡女士的情况有些不同……更,更复杂些。我们到了,就是这个房间。”
    林护士推开门,冲着病房内说道:“阿姨,您女儿来看您了。”
    陈蜜站在门口,直到护士第叁遍喊她,才抬脚走进去。
    叁人间的病房,现在只有胡玉桐一个人住着。
    “房间里的其他两位病人前不久出院了,暂时还没人住进来。”护士把窗帘拉开,今天阴天,没有阳光,外面的天灰蒙蒙一片。
    陈蜜看着病床上坐着的人,头发白了一半,身体瘦得一把骨头,和她印象中身材发福的女人判若两人,好像一个缩小版的胡玉桐,小得兜在病号服里,里面还能再塞下一个人。
    “阿姨,您女儿来啦。”林护士附在她耳边说道。
    对方没有反应,低头捯饬一台老式收音机。磁带卡带了,吱吱哇哇发不出声响,她拿起收音机晃了晃,不停地拍打顶部,还把天线拽出来,嘴里不停地嘟哝。
    陈蜜一句话都听不懂。
    “胡阿姨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不认识人,也记不起事情来。”护士朝她解释,把收音机从胡玉桐手里拿过来,怕她听不清,特地调大了嗓门喊道,“阿姨,我来帮你弄。”
    胡玉桐很听话,左手握着右手,右手握着被子,眼睛盯着护士手里的收音机,一句话也不说。
    “我……”陈蜜张了张嘴,“我不知道我妈妈在住院。”
    林护士点头表示理解,“我看过新闻,您不在国内嘛。不过陈先生回国后没给您说吗?他每个星期都会来一次,我还以为您是知道的。”
    “他……”
    陈叹樵告诉她,胡玉桐在他去越南前就去世了,脑溢血,没抢救回来。
    陈蜜看向窗外,23层的楼高,能俯瞰到城市的中心地段。大街上车辆来往,小得像玩具模型。胡玉桐以前总能在沙发下面扫出几个玩具车来,小得只有半个巴掌大,里面有弹簧带,在地上滚几下就能跑的很远。
    “我以为,他每个星期不回家,是在出外勤。”
    陈蜜揉了一下眼睛。
    收音机被调好了,卡带吱呀响了一声,刺得人耳朵发疼。陈蜜忍不住捂了一下耳朵,胡玉桐却毫不在意,抱着收音机,用手继续拍打顶端。
    音乐卡了几下,顺利地播放了出来。病房里一下被悠扬的女声灌满,甜蜜蜜,你笑的多甜蜜——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那春风……
    “阿姨最喜欢这首歌,每天都听……哎?您去哪里?”
    陈蜜捂住嘴,转身从病房里冲了出去。林护士追了出来,隔壁病房的人听见声响,都跑出来看情况。
    护士长拉住了林护士,“你让她一个人呆会儿。”
    陈蜜在走廊里站了五六分钟,抹了一把脸,又快步走进病房。
    她一口气冲到胡玉桐的病床前,蹲下身,“妈,我是陈蜜,我回来了,你看看我。”
    胡玉桐嘴里哼着邓丽君的歌,“甜蜜蜜……蜜蜜……”
    “妈妈,我回来了,陈蜜回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你不记得我了吗?”
    胡玉桐被她拽住肩膀,手里的收音机也被抢走了,音乐停了下来,她扭头看了陈蜜两眼,“哦,蜜蜜回来了啊。”
    “你能记起来我?你看看我,我是谁?”
    “蜜蜜。”胡玉桐微笑,伸手把她额前的刘海拨到耳后,“你是妈妈的蜜蜜。”
    “林护士……”陈蜜慌手慌脚地按响传呼铃,“我妈妈记起来我了,她能记清人!”
    胡玉桐又把她的收音机抱回怀里,不再听歌了,只是安静地坐着。林护士看了胡玉桐一眼,面色不忍,“阿姨有时候确实能记起来事情,也能把陈先生认出来,只是……她只能间断性地恢复神智,大部分时间还是意识不清的。”
    “这些年医院的治疗收效甚微,这次找家属过来,也是为了商议新的治疗方案。”
    “我这样和她说话,她是不是能记起来我?”陈蜜握住胡玉桐的手,目光离不开她的眼睛。
    “您可以试试,陈先生在的时候,经常和她聊天。”林护士离开病房,留给了他们私人空间,“有需要您随时叫我。”
    病房里静悄悄的,陈蜜攥着胡玉桐的手抵在嘴边,偏着头,看向除了胡玉桐之外的任何一个角落。
    胡玉桐伸手把她的眉毛抚平,擦掉眼泪,轻声说:“蜜蜜怎么哭鼻子啦,告诉妈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陈蜜摇头,抹了抹眼,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胡玉桐:“我好想你啊,妈妈。”
    胡玉桐看着她,安静地笑。
    “我不应该走的,对不起,我不应该丢下你和陈叹樵,都是我不好……”陈蜜把她的手抵在额头上,眼泪滴下来,把床单打湿了一片。
    胡玉桐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嘴角的笑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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