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这一路上走的仍是水路,只是这一路并不顺风,所以舟船的速度难免被耽搁了许多。
    妙宝和他才在江心上经历了一场那样噩梦般的逃生经历,虽则她说自己并未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仍可以正常坐船,但方上凛还是怕她心悸未消,损伤心神,所以也并不急着赶路,只求一路稳妥就好。
    这日妙宝早间从榻上醒来,披着外衫静静地倚靠在窗沿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窗外河道两侧的江景。
    片刻后,他从外头回来,端来一碗安胎药一勺勺喂她喝下。
    江面碧波澄静,空气中夹杂着些许江水的腥气,但是味道并不难闻,反而让人的心也格外宁静。
    妙宝缓缓抚上自己的肚皮,“这个孩子,原本我是没想过留下的……”
    她离开彭城侯府时的打算就是借用那李婆子的身份,一人逃到江州去,寻到李婆子母女原本的旧居,然后继续如在蜀地时候一般一人过着自己的日子。
    李婆子母女是从江州被卖到京中,然后被她救下的。
    虽则自己母女三人被卖,但是李婆子说她在江州老家有一处半山腰上的偏僻宅院,还是没人住的地方。
    妙宝那时心灰意冷,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寻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
    她于是便选择了江州。
    她这一辈子过得太乱太乱,也经历了许许多多她愿意、不愿意去经历的人和事,满脑子想起来,都让她觉得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离开侯府后,她没有去找周澈,更没有改道蜀地、去找自己在蜀地时候的“未婚夫”。
    她不再信任任何男人给予的所谓“爱意”
    她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过自己的日子。
    在发现自己可能又有孕后,她又想当一个狠心的母亲,拿掉这个孩子,不想要它……
    偏生却在这个关口,他们兜兜转转,最后彼此仍是走到了一起。
    在她已经不相信其他所有男人的时候,他却偏偏在那个风暴肆虐的江面上,将自己的一颗心剖给了她看。
    被他从沉船里拉出水面、再度呼吸到人世间的新鲜空气的时候,她的心纵使是再冷再硬,也没有不动容的道理。
    ……这个世上,即便是父母、手足乃至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少有人可以做到这个份上的。
    妙宝喝着方上凛喂来的安胎药,忽然之间又想起了沉船倒扣在水面里的那短暂的几十呼吸的时间里,她挣扎之中在灌满了江水的船舱里见到的人间炼狱一般的情景。
    那艘船上,有夫妻一起外出做生意、有兄弟几人一块返回老家、也有父母带着孩子。
    但是偏偏在船只沉默之时,所有人都看不到对方,在昏暗而灌满江水的船舱里彼此推搡,想要赶在对方之前抢夺那微乎其微的逃生的机会。
    一对年轻夫妻俩,妻子怀着身孕也和丈夫一起去江州做小生意。
    那丈夫在船只翻倒之时下意识地就推开了怀孕的妻子,自顾自地想要往出口处奔去。
    有在外漂泊的兄弟两人一起回老家,弟弟在江水里抓住了哥哥的胳膊来稳住自己的身体,哥哥急着逃命,蹬腿死死踹在弟弟的脑袋上,一个人在水里游动着往外跑。
    那一瞬间,妙宝只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了炼狱里。
    明明在船上的这几天里,她看到那兄弟二人也曾相亲相爱地商量着回老家之后要盖一间连在一起的宅院,彼此手足情深,永不分家。
    她看到那对年轻夫妻恩爱情浓,丈夫经常摸着妻子的肚子,同妻子承诺,来日赚到了钱,要给妻子打一个实心的金手镯,那妻子就会娇羞地笑,对着自己的丈夫满心依恋。
    可是等到生死存亡的那一刻,谁都不再顾得上谁……
    儿子抛下了母亲,父亲抛下了女儿,丈夫抛弃妻子,哥哥丢下弟弟。
    妙宝那一刻身子漂浮在江水里,只觉得浑身发寒,冰冷刺骨。
    ——这世上,真的还有真心可以相信么?
    有的。
    若是真的有,那便是在冰冷江水中,他向她递来的那双手。
    她握住了这双手,就在不愿意松手,将自己的心也慢慢敞开着贴了过去。
    似乎他们这样的两颗心,最终还是应该依偎在一处的。
    *
    舟船行驶缓慢,直到了元武七年的九月下旬,方上凛才带着妙宝重新回到京中。
    方上凛刚递上自己的令牌进了城门,很快便被殿前都点检司的人给“请”走了。
    本朝的殿前都点检司有一半以上的职能相当于皇帝的情报私人部门,皇帝需要打探什么情报,或者不经三省六部的人知晓,私下去拷了什么人来亲自审问,都可以由殿前都点检司的人负责动手。
    妙宝见他被人带走,脸色顿时又是惨白如纸,想起了他现在不能私自离京这一茬来。
    她眸中凝着摇摇欲坠的泪:“是我不好,如果不是……你也不会——”
    方上凛按住她的手,微笑着让她放下心来。
    “离京之前,我便已经上书同天子说明过缘由。天子倘或当真疑我有不臣之心,早在江州回来的路上我便被拿了下狱了,何至于还要等我回城再动手。陛下不过要问我几句话而已,不必担心。”
    妙宝还是有些不安,“真的么?”
    “你今晚,等着我回去用晚膳。我们一家五口一起,好不好?”
    妙宝好不容易才悬着一颗心回到了府中。
    家中奴仆婢子都仿若无事人一般,照旧做着他们分内的事情,见到妙宝回来,也是神容恭敬而平静,连眼底都没有半分探究的意思。
    妙宝离家多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两个女儿。
    而当她看见两个女儿的时候,瑶瑶正带着璍璍背千字文。
    瑶瑶教妹妹教得十分认真,璍璍嘴里咿咿呀呀,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姐姐念。
    妙宝见两个孩子相处如此融洽和谐,心底软成一片,眸中更是湿润落泪。
    她抚着自己的肚腹缓步入内,轻轻唤了一声:“瑶瑶!璍璍!”
    两个孩子见母亲终于归家,也是想她想得紧,齐齐跑上来围在母亲身边。
    妙宝把两个孩子拥进怀里,默默无语地抱着她们抱了许久。
    和孩子们说了半天的话后,妙宝犹豫再三,还是和孩子们开口说了自己又有孕的事情。
    瑶瑶倒是很高兴:“阿娘,我又要当姐姐啦!”
    璍璍见到姐姐高兴,掰着手指头艰难算了算父母兄弟姑姨舅伯的伦理,也猛然拍手笑道:“姐姐当姐姐,我也要当姐姐了!”
    瑶瑶夸她聪明:“对的,阿娘又有了宝宝,你也要当姐姐了!”
    妙宝心底微叹气,拉过瑶瑶,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娘的几个孩子里,独你是跟着阿娘吃苦的,阿娘最对不起的就是你……”
    瑶瑶只是笑:“只要在娘身边,怎么也不算吃苦呀!”
    妙宝抚着女儿的脸颊:“你永远是我和你爹爹最疼爱的孩子,永远。我们亏待谁都不会亏待了你的。”
    这一刻她在心里的想法便是,不论她这一胎得男得女,瑶瑶都是她最珍贵的女儿,谁都无法取代瑶瑶在她心中的地位。
    *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妙宝数月之后倒是生下了一个男婴,方家上下高兴不已,呼之“小世子”,奴仆们都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妙宝倒是心中淡淡,仍然更疼女儿。
    后来,方上凛这样显赫的爵位也没有留给儿子。
    因为瑶瑶不愿意嫁人,不肯去外人家过日子。
    她是个性情内敛而沉静的女孩儿,总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研究些天文地理的复杂东西,一心想着着书立说,探寻天外奥秘。
    妙宝和方上凛于是也不强求,大手一挥,送走所有媒婆:“我们女儿是要养一辈子的,不嫁人!”
    他们二人担心自己百年之后,瑶瑶无人照拂,方上凛便上书皇帝,请求把自己的爵位传给女儿。
    他干的事虽则在这个时代里颇有些惊世骇俗的意味,毕竟这世道里的男人还没有听说过像他这样的。
    皇帝却是想也不想地同意了下来,册封他的长女瑶为“彭城郡主”,方上凛就把家业泰半都留给女儿,供她吃喝开销。
    而瑶瑶一生醉心学问,也的确让她颇有所得。
    至少后世所编的《魏书·天文志》和《魏书·经籍志》里,许多都是她和她所开创的“彭城学派”学者所研究出来的东西。
    她一生无忧无虑,不患吃穿,靠着父亲留下的家业和弟弟兢兢业业的“上贡”,平静地过到了近百岁的高龄。
    弟弟小时候是她的跟班,供她差遣,十二三岁上就被父亲送去了云州边塞历练,而后子承父业,驻守边陲。
    后来她余生半百年的记忆里,对这个弟弟最大的记忆,就是他数十年来每年派人给她送来的那些金银米粮的供奉。
    弟弟后来是有爵位的。
    但他的侯爵,是自己挣来的。
    远在云州的弟弟生怕她这个招揽无数学生、讲学立言的姐姐揭不开锅、喂不起她的徒子徒孙,怕她活活饿死。
    至于她的妹妹璍璍,瑶瑶也是到了晚年才时常见到。
    崇清帝姬后任河西节度使,璍璍便出仕帝姬幕下为官,一辈子颇有些汲汲营营的周旋在官场里,直到晚年累倦了,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捞来一个“敦煌郡君、龙图殿大学士”的身份,安心回家养老,和姐姐住在一起,姐妹两人聚在一处安度晚年。
    她们只是生活在一个很普通、却又格外波澜壮阔的时代里,却又侥幸比从前许多的女子幸运无数倍,借着时代偶然吹来的一缕东风,青云直上,体验了不一样的人生。
    不过这些,那都是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
    现在,她们的父亲还在焦头烂额地想办法要把自己私自离京的这件事好好和皇帝解释个清楚才行。
    方上凛跪在神龙殿外准备求见皇帝时,皇帝尚还在坤宁殿里和皇后大吵了一架。
    ——但他们两人吵的架,不是以元武帝后的身份吵的。
    今天,他不是皇帝,却是一个手握重兵的河中郡节度使。
    婠婠也并非皇后,而是宠冠六宫、名扬九州的昏君宠姬晏贵妃。
    他今日兴致勃勃要和她演一出这样的逆臣妖妃的好戏来。
    剧本内容是这样的:
    河中郡节度使孟麟舟和晏贵妃原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玩伴,但是晏氏女嫌贫爱富、爱慕权势,在成亲之前抛弃未婚夫婿改做天子妾,风风光光地入宫当宠妃去了。
    没想到她的宠妃好梦没捞到当几年,宗室起乱,天子仓皇出逃,带着心爱的晏贵妃一路狼狈不堪地逃到了贵妃的老家河中郡。
    然而河中郡节度使却拒不开城迎接天子入城避难。
    天子屈辱又无措,在城外悻悻然仿徨数日,终于读懂了河中郡节度使孟麟舟的意思,忍辱含耻,命人悄悄将心爱的贵妃送入城中节度使府的榻上。
    晏贵妃在迷药的药性散去之后,猛然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竟然并非身处天子帐内,而是回到了当年和前未婚夫一道长大的节度使府里。
    贵妃已被人梳洗妆扮过,此时身上衣不蔽体,唯有一件薄纱半拢着曼妙玲珑、浓纤合度的诱人身段。
    她披散着满头青丝,四肢酸软地从榻上爬了起来,神智恍惚地环顾着这间屋子。
    有人推门入内,站在她身后微微一笑:“晏贵妃,陛下将你赐给我做暖床姬妾。”
    晏贵妃蓦然转过身来,美眸湿润,含恨咬唇:“荒唐!滑天下之大稽,本宫绝不会——”
    “陛下求我护他安危。你在我榻上一日,我河中郡军士便护他一日。贵妃,我还真想看看,你待天子的这份情意,是否比当年待我更深重些许?”
    婠婠抄起手边的一本书册就砸向他:“荒唐!本宫是中宫皇后、储君生母,岂会陪你这昏君胡闹!”
    他不悦地皱眉:“婠婠,你再念错一句词,咱们就多重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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