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为侯爷,能在一个后辈跟前如此谦言,陈侯爷是真心诚意的。
    可见其爱孙之切。
    劝人的事并不容易,因为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本就是难的,裴少淮理应拒绝,但他答应了,因为跟前的人是锦昌侯。
    和陈行辰结交,裴少淮没有旁的私心,但和锦昌侯府结交,他可以有私心。
    京都城里这么多勋贵,锦昌侯府规矩清白,无疑是个极好的选择。
    裴少淮言道:“小子自然是肯的,只是……”
    未等他说完,陈侯爷就言道:“他若能听进去自然最好,听不进去也是性子使然,侄孙不必有后顾之忧。”
    “那小子就试试。”
    ……
    九月授衣,府学放假,让学子们回去准备冬日御寒的衣物,假期足有半个月之久。
    裴少淮放假在家,陈行辰拜帖伯爵府更勤了。
    “有了淮弟这套法子,甭管甚么奇形怪状的田地,都能轻易量算出其大小,再往前进一元,计算土方也能应用此法。”
    只不过交流了半个时辰,陈行辰收获满满,喜于言表。
    裴少淮成闲聊之态,佯装随意问道:“我有个问题,行辰兄痴迷于算学,自诩是实践派还是理论派?”
    “甚么实践,甚么理论?”陈行辰不解其意。
    裴少淮解释道:“若是研习算法,是为了将所学用于治国救民、造福一方,譬如衡算土方、修建水利、天工造物,当属实践派。若只是为了探索其中奥妙,满足知欲,则当属理论派。”
    “原来是这个意思。”
    陈行辰思忖了好些时候,才道:“九章算术本就取自民间趣事,几经巧解、推算,才总结出算法,由此可见我是更钟爱实践派的。再者,大丈夫在世数十载,活一人易,养一家也不算太难,若是能帮到千人万人,则是大福泽……倘若有机会,我也愿自己所学能造一方福泽。”
    “那行辰兄单单钻研算学是不够的。”
    “此话怎讲?”陈行辰一下子来了兴致,又猜测道,“莫非淮弟也要同我讲文章至上那一套?”
    “自然不是。”裴少淮摇摇头,说道,“今日只说算学的实践派和理论派。行辰兄若是要当理论派,只需埋头苦学就行了,学得越多乐趣自然越多,可问题是行辰兄想当实践派,绝非埋头苦学可以成事的。”
    裴少淮吊足了陈行辰的胃口,叫他愈发好奇。
    “请淮弟赐教。”
    裴少淮继续道:“咱们不妨用算学的法子来设想,其一,假若行辰兄是个平民百姓,虽有一身的算学本领,却只能用来讨价还价,某日被酒肆掌柜发现才华,顶多也不过是个算账的,是不是?”
    陈行辰本想驳说可以进官府协助官老爷,可一想到平民百姓岂有门路可以进官府?只好点头认可。
    “其二,假若行辰兄家中有些产业,一家人过得殷实,行辰兄的算学本领则可以用来行商致富。等到生意越做越大,把银子匀给穷人……这兴许也算福泽?”
    陈行辰摇头,道:“不成不成,一人之财养众人之乐,只会斗米恩升米仇,不得长久。”
    “其三,假若行辰兄身为勋贵之后,身有秀才功名,也就是眼下的光景,即便不继续科考,也能借家族之势到国子监当个荫监,出来之后自八品做起,一身的算学本事恐怕更无处施展了。”
    “为何?”
    “当不了主事的,哪里有说话的份。”裴少淮道,“咱们只是就实践派来讨论,兴不兴、用不用算学,自然是主事的说了算。”
    第48章
    陈行辰不是傻子。
    听到这里岂还会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他笑笑道:“原来淮弟也是来当说客的。不过,你与他们迥别,不同我说唯八股论,也不夸夸谈赞高官厚禄之好,倒叫我听进去了几分。”
    “你又瞧不上那些。”
    裴少淮知晓陈行辰是有些清高桀骜在身上的。
    陈行辰又道:“淮弟今日想说服我,恐怕还要回答我两个问题,其一,我要到何等位置才能算得上是主事的?”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自然是站得愈高,响得愈远。”裴少淮说道,“行辰兄若是能担工部之务,便可让人知晓掌管营造工程靠的不是咬文嚼字,行辰兄若是进了兵部,可运用算学格物打造尖兵利器,增强武力。再则,倘若能成学士大儒,担负督学之职,门生们自然会跟着进修算学之道。不管身在何位,你的声音总会有人听见,区别在于有多少人听见罢了。”
    “所以我还是要参加科考,尽量爬高一些,才能叫更多人听见我的声音?”
    “是矣。”
    这是绕不开的路子。
    于陈行辰是如此,于裴少淮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陈行辰略有些兴奋,憧憬言道:“听你一席话,叫我一时满腔热血豪情,真想好好大干一场。”
    算学为世人所重视重用,而非列入六艺中可有可无,正是陈行辰所憧憬的。
    “行辰兄还是从眼前事做起罢。”
    “我省得。”
    裴少淮能说服陈行辰,重点在于陈行辰本就是可造之才。“日月有常,星辰有行”,陈家为他取名时,已带了几分天地万物复替周兴的浩瀚之意在里头。
    又从陈行辰的谈吐中,知晓他虽不钟爱八股文章,却是有几分学识、底蕴在肚子里的,否则也不可能一考便得了秀才。
    这些都是裴少淮游说的先决。
    “还有一个问题呢?”裴少淮问。
    “淮弟既精于八股文章,也精于算学格物,这两者当中,淮弟更偏爱于哪一个?”陈行辰好奇问道,又带着几分打趣。
    裴少淮端起茶应道:“我更偏爱闲在家中喝茶。”
    谁还没个想偷闲的时候呢?
    ……
    自此以后,陈行辰每日都会匀一半的时辰用来研习文章,文章笔力进步神速。
    从他身上可以见得锦昌侯府的底蕴。
    陈侯爷很是欣慰,并未送礼答谢裴少淮,而是对家中后辈道:“景川伯爵府素来清白,后辈子孙上进无恶习,闲时可以往来一二,两府之间走得近一些。”
    陈侯爷的考量不单单在于陈行辰,还在于景川伯爵府的孙辈确实长进,“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可盼可期。
    如此,正好满足了裴少淮的一份私心。
    这几年发生的事,一件件都在告诉裴少淮——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强大,若是指望着他和津弟的崛起来撑起伯爵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锦昌侯府无疑是一个结交的极好选择。
    ……
    两家孙辈间相互交流学问自不必说,女眷间也多了交集。
    老太太收到了侯爵夫人的请帖,说秋日蟹肥膏厚,请老太太带着儿媳、孙女到侯府用宴,叙叙家常。
    伯爵府这几年收过不少请帖,只不过多是欢聚一堂的,像这种一府对一府的,还是少有。
    林氏当家,不禁苦恼要带些什么称手的礼件,或贵或轻,一时没拿准主意。
    女眷之间,原本送些杭缎蜀锦是极合适的,伯爵府恰好也有这些物件,可偏偏林家原就是干这个的,怕人家嫌沾了商贾之气。
    裴少淮宽道:“母亲不必过虑,侯爵夫人发了请帖,就说明她不是计较这些的人,母亲只需同往日一样,大大方方去就是了。”
    宴席上,两府女眷一团和气,侯爵夫人带着两位儿媳和尚未出阁的三孙女出席待客,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是侯爵娘子的重孙女。
    英姐儿与三小姐相识,坐在一块,聊得十分融洽。
    侯爵夫人夸英姐儿道:“去岁在及笄礼上,侄孙女身着长裾,戴着钗冠,叫人觉得端庄大方,今日换了日常装束,又清丽秀气,可见是个内外兼修的丫头。”又问英姐儿平日里读写甚么书。
    英姐儿如实应了。
    侯爵夫人乐呵呵同裴老太太道:“女子读书好呀,多读书可以明事理智通达,我家三个儿媳,我都是从读书人家里选的,孙儿也个个爱读书。”侯爵夫人出自大学士之门,自然偏向于女子多读些书。
    裴老太太也笑道:“老姐姐说得是,孙儿爱读书,我们这些老的省心许多。”
    宴席过半,陈家小丫头吃腻了,缠着要吃软柿子。
    秋日里的软柿子最是清甜解腻。
    大人拗不过她,便叫下人去取一盘过来。
    英姐儿听后,眉头微微一蹙,张了张嘴又闭了,侧身凑到陈三小姐耳畔,低语说了几句。柿子是不宜与螃蟹同食的,小丫头年岁小,更是受不住。
    陈三小姐意会,款款起身出去,拦下了柿子,叫下人换了一碗温润的糖羹端进去。
    这些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侯爵夫人的眼睛。
    宴席完,陈家的两个儿媳同林氏说好,改日要去看看裴家的戏楼和布匹铺子,向林氏取取经。
    ……
    田司药顺利出宫,住入英姐儿为她购置的小院中,离伯爵府只有一里路。田司药从族内把两个孩子接了过来,算是安定了下来。
    英姐儿不时会过来向田司药请教望、闻、问、切等技法,又从田司药这里得了不少改良的方子。
    收获颇丰。
    英姐儿一半时候跟着母亲料理府上事务,一半时候研究医理,细水长流,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还剩下些许时候,英姐儿会不时给弟弟做些点心、茶饮,亲自给弟弟送来,姐弟间叙叙话。
    秋日易干易燥,这日,英姐儿做了些桂花蜜酿红萫藕,又泡了壶菊茶,给裴少淮送来。
    院内安静,看门的小厮倚在门框上打盹,英姐儿懒得叫醒他,带着拂冬直接进了书房。
    到了书房,正打算开口喊弟弟,却透过纱帘见到书案上坐着个男子,一身素色衣袍,身影颀长,看书正专注,显然不是裴少淮。裴少淮还没长这么高。
    太不巧了,弟弟有访客,书房里有外男。
    英姐儿转身,打算轻步退出去,免得遭人闲话。
    谁想,那书生却抬头了,正好见了她们,一道清亮的声音传出:“你们家少爷进书阁替我找书了。”
    见英姐儿手里提着个食盒,又道:“若有东西给他,先放在外头罢,一会我与他说。”
    这是把英姐儿当作府上丫鬟了。
    英姐儿将错就错,没有吱声回应,将食盒放在茶案上便离开了。
    裴少淮取了一卷古籍,从书阁里出来,陈行辰说道:“方才有两个丫鬟进来,在茶案上给你留了个食盒。”
    “丫鬟?”裴少淮一脸疑惑,说道,“府上的丫鬟没事由进不得我的院子,怎会有丫鬟进来。”即便是林氏叫人送东西来,也多是申嬷嬷经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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