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时,照旧有官员会跳出来反驳裴少淮,点出他新策中的不足,这当中甚至不乏裴少淮的门生。驳归驳,辩归辩,一旦论及裴少淮的品行、才华,无人会谣诼诋毁。
    裴少淮官至高位,亦无人不服。
    ……
    成顺五十年,燕柘在位五十年,大庆已是盛世。
    明君悲生白发,子民庆逢盛世。
    当年秋祭以后,皇帝以余年不多为由,宣布退居帘后,由太子掌国。
    文武百官纷纷上疏规劝,希望皇帝再当政几年,唯有裴少淮明白皇帝对儿孙的苦心经营——燕琛愈是雄才大略,愈显太子的资质平平,皇帝退居帘后是特意开先例,为太子日后留一条退路。
    ……
    御书房里,上了几十年早朝的皇帝,一时未能适应不用上朝,他站在窗户边上,听着前殿传来的上朝声,又传来退朝声,心中难免有几分失落。
    在退朝以后,臣子若有事,先向掌朝太子禀报,使得御书房前变得空落落,再不是群臣争见。
    这些,皇帝皆早有预料。
    皇帝正准备回到书案前,却见一身绯色官袍款款向御书房这边走来,那“官袍”也不叫人进来禀报,做事随意得很。
    皇帝当即喜笑颜开。
    裴少淮一进御书房的门,便说道:“皇上皇上,杀两局杀两局……”就像是邻家刚刚遛弯回来,心血来潮要比试比试棋艺。
    “好你个裴伯渊,在朕面前愈发胆大了。”
    皇帝满头白发,依旧威严不减,不过他留给裴少淮的是满脸慈笑。
    “呦,皇上今日不得空啊?微臣打扰了……臣这就回文渊阁办公务。”裴少淮提起衣摆,佯装要走。
    “回来。”皇帝中气十足唤道,“朕这几日闲得发慌,早便想与你杀几盘了。”
    二人还似从前那般,一边下棋一边闲叙。
    不同的是,从前需要关门避着其他臣子,现在可以大开房门,敞亮地下棋。
    皇帝依旧用着裴少淮送的白瓷杯,长年浸茶,杯底晕染了一层茶青色,愈显韵味。
    “太子行事可还听劝?”皇帝关心问道。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太子做事稳重,很是听劝。”
    太子虽资质平平,却也不傻,在掌国以前,他在皇帝身边跟了好几年,哪怕不得精髓,也至少能悟得孰轻孰重。
    他懂得父皇的苦心孤诣,也懂得裴少淮是父皇留给他的辅臣。
    至于太子私下的那点爱好,裴少淮辅佐一旁时,并没有拘着太子。
    若是摆明了的一条朝天大道,太子都不走,那他岂非傻得彻底?
    “皇上苦心孤诣为太子谋长远,太子都明白……想来等晚些时候,忙完政务,太子便会过来了。”裴少淮又道。
    “还是你懂朕。”皇帝说道,“不过,朕决定退居帘后,其实也不尽是为了政儿而已,朕也是为了自己。”
    裴少淮说笑道:“莫不是皇上还有臣不知道的一面,平日也贪闲贪玩?”
    “余下没几年,我想与你好好下几盘棋。”皇帝道。
    “臣这不正和皇上好好下棋吗……”话没说完,裴少淮一怔,准备下棋的手定住了。
    听了太多的“朕”,说了太多的“微臣”,裴少淮还是第一回从皇帝口中听到“我”。
    皇帝继续道:“我知道,你我之间一直有道隔阂,我在位一日,你便永远不能平心与我下一局棋……此事错不在你。”
    皇帝是孤独的。
    尤其是萧瑾饮下鸩酒以后。
    “从今日以后,我们好好下棋。”裴少淮笑道,“只不过,我平心下棋,棋艺照旧很烂便是了。”
    第256章 全文完结
    年后,几位年长阁老先后致仕,四十岁的裴少淮官至首辅。
    老皇帝颁发最后一道圣旨——承师问道,重新划设科系,重现昔日太学之辉煌。
    此后,燕柘彻底从皇位上退下来,新帝燕有政继位登基。
    ……
    早在周朝时,便有“太学”之名。供贵族子弟读书之处,即为太学。
    到了汉朝,朝廷设立京师大学,以儒学为正统,京师大学谓之为太学。
    晋朝时,又设专供公卿大夫子弟学习的国子学,与太学分立。
    历经南北朝之动乱以后,隋唐再复统一,朝廷将太学与国子学合二为一,称之为国子监。万国学者来朝,只为争一国子监入学名额。
    此后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随着朝廷用人的改变,天下各行各业的起兴,许多学科学系亦呈现“推陈出新”之态,大庆国子监的人才培养模式早已不能满足时势的需求。
    为了给天下各级府学、县学、族学、私塾树立典范,为了让更多有识之士得以施展才华,裴少淮将亲自操刀,重启“太学”。
    这一回,太学将不再是帝王将相子孙的专属,太学将是天下人的太学。
    此外,手工业兴起、生活日趋富足的环境下,越来越多的女子走出闺阁,活跃于各行各业之间。
    然“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等传统观念,一时难以转变。裴少淮自知不能操之过急,决定先退一步,从设立女子学堂开始。
    他相信,百年以后,必有男女同入太学之景。
    ……
    ……
    这日,景川伯爵府有喜,庆贺伯爵夫人大寿。
    宝驹雕车熙攘来,府邸大门次第开。
    大姐裴若莲来得最早,天才刚亮,伯爵府的仆从还在忙着布置正堂,她便进来了。
    裴若莲也已五十余、近六十,体态丰腴了些,更显端庄。有丫鬟端来温水,她净了净手,随后进了林氏的房。
    嬷嬷正在给林氏梳头,一袭白发长至腰,裴若莲悄声从嬷嬷手里接过梳子,一遍遍从头梳到尾,直到发丝又顺又亮,这才笑道:“母亲这一头华发,是有儿孙福气的。”
    林氏回头,看到裴若莲,诧异道:“你怎这般早就过来了,快坐下快坐下。”
    “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咱们伯爵夫人的寿辰。”裴若莲笑说道,“我早些过来,瞧瞧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就你最会说好听话,只当是寻常日子,有什么可忙活的。”林氏满脸笑颜。
    待梳好发式以后,两人边聊边往前院走,正巧路过四姐妹昔日的闺房。岁月在房内留下了痕迹,许多物件已暗淡褪色,然一切摆放依旧如初。
    裴若莲步子慢了下来,忍不住多看几眼,恍惚间又回到十五岁那年,继母为她穿上织金长裙,风风光光为她办了及笄礼。
    她在伯爵府最落魄的时候说亲出嫁,再回首时,只满心觉得感激和幸运。
    ……
    临近辰时,初秋的晨光又暖又亮。
    伯爵府门前挤满了马车,前来祝寿的亲友只能下车多走几步。
    这当中,“阵仗最大”的当属二姐裴若兰一家。裴若兰挽着司徒旸的手走在最前头,其后是两个女儿,以及裴少淮帮着介绍的两个“上好读书人”姑爷,文质彬彬。
    两位姑爷怀里抱着、手里牵着小儿小女。
    儿子司徒千霆学文不成,考了武科举,像司徒旸一样走武官的路子。他娶的是英国公家的幺女,这两人也是拖家带口。
    细数之下,二姐这一大家子竟有十五口人之多,辆四骑的马车都坐不下。
    ……
    等众人都到齐以后,依序给林氏拜寿。正堂里,最是忙碌的不是寿星林氏,而是像风一样刮来刮去的云辞。
    京都设立女子学堂,裴少淮让女儿帮着管理学堂里的事务。云辞灵机一动,便想趁着今日的热闹“招兵买马”,让女子学堂的师资更上一层楼。
    云辞最先说服的是姑裴若竹。
    “好好好,你说什么姑都依你。”裴若竹愈老,英气愈显,说话做事透露着一股雷厉风行,她道,“谁让姑最是稀罕咱们家小风。”
    又道:“不止姑愿意去授课,姑明日带你到各个坊里走一走、挑一挑,但凡你觉得用得上的人,尽管要去。她们必定也很乐意把本事教给女学生们。”
    “姑最好了。”
    当年被迫解散棉织造坊以后,裴若竹并未就此停下脚步,而是四处奔波,寻求更多的妇人生存之道。
    植棉织棉的成功让她知晓,女子能做的绝不止相夫教子、姑六婆而已。
    乘着开海的东风,裴若竹带着妇人们,在京畿开设了许多妇人作坊,有做食饮的、炒茶的、雕玉琢金的、熬糖的、造纸的,还有写话本子编剧的……总之,只要能帮妇人们正经挣钱、安身立命的行当,裴若竹都不惜费银钱去试一试。
    一边重金请老师傅传授技艺,一边集众智改造机具,提高生产效率。
    经过妇人们的巧手,裴若竹作坊里的产品更显细腻,十分受欢迎,远销海外,供不应求。
    “有件事姑得提点提点你。”裴若竹说道,“你莫只顾着请我而忽略了身边的,姑告诉你,你娘亲、你四姑都是极有能耐的人,你少不得要把她们也请过去。”
    “我想到了,娘亲已经答应我了。”裴云辞凑至姑耳畔,得意低声道,“前天夜里,我还从娘亲那要到了大庆银币纹案的绣花稿,我打算将这些帕子一张张裱起来,挂在学院的博学馆里。”
    普天流转的银币,其美仑美奂的纹案出自女子绣针,当中的意义非凡。
    妇人的指尖,再不是仅仅为夫君、为儿女缝补衣物,操持家中琐碎。
    当世人抚摸到银币纹路,想到它出自妇人之手,可激励女子们不再妄自菲薄,也可提醒男子们不要妄自尊大。
    裴云辞又来到四姑裴若英身旁。
    裴若英身为医者,穿着素净,一身的美貌风华不减。
    听了小风的来意后,裴若英稍显为难,她应道:“四姑这个月恐怕抽不出时间过去,最新一期的《医术综论》付梓在即,昨日驿站送来一沓稿件,说是因为疏漏耽搁送达的。时日紧急,接下来这段时间,几大医馆要忙着甄别来稿优劣,决定是否录用。”
    她是《医术综论》的审稿人之一。
    裴若英痴迷于医术,夫君陈行辰痴迷于算学,二十年过去,两人已不满足于自己埋头研究了。
    与天下学者研讨,互学互补,吸收新鲜知识,才能走得更远。
    随着邸报和刊印业的发展,加上裴阁老的促成,大庆《医术综论》《格物杂论》两本刊物应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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