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写的,可女儿不上场就得坐牢,两权相害取其轻嘛,咬牙跺脚,她说:“你赶紧化妆吧,我给你写保证书,签字画押!”
    陈思雨执笔化妆,龚小明冷笑着,递来纸笔,怼着让包大妈写保证书。
    虽然推人的事没有抓到证据,但有这样一份保证书,包大妈以后在歌舞团,可就不敢嚣张到想批谁就批谁,想斗谁就斗谁了。
    这叫:共沉沦!
    换好衣服还要戴白色假发,假发在徐莉头上,亲自给她戴上,眼睛示意:“上吧。”仔细端详上了妆的陈思雨,又说:“你这外形,就是为舞台而生的。”
    陈思雨挺唏嘘的。
    因为年代原因,目前国内的芭蕾舞只有《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喜儿破衣褴褛,红色娘子虽然生机勃勃,明霞可爱,但其形象于芭蕾方面,是刻意抹去了女性的柔美的,这种陈思雨并不喜欢。
    她喜欢的是《天鹅湖》,《胡桃夹子》,《罗密欧和竹丽叶》那样,既有饱满的剧情,同时也能把舞蹈美学绽放到淋漓尽致的剧目。
    不过生在这个年代,想要穿上漂亮的演出服,在舞台上做一只优雅端庄的白天鹅,或者风情迷人的吉尔赛,注定是不可能的。
    起步,这一场的出场就是连续五个大跳。
    且不说陈丽丽,徐莉都惊呆了,因为在排练室,陈思雨从来没有带着伴奏认真跳过一场,而当带上伴奏,她的舞蹈就带上灵魂了,她不是站在舞台上,而是飘浮在舞台上,她整个人所代表的,就是芭蕾的轻盈和灵动。
    程丽丽早知道陈思雨跳的好,嫉妒,心酸,难过,不敢看。
    但台下的观众不但敢看,而且因为知道今天有两个角儿,一直在刻意等待第二个。而这第二个,高挑,纤细,一张脸极具辩识度。
    如今的公演剧目,可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票是由思想委员会来给各个单位和社区分配的,所以能来看剧的,要不又红又专,要不就是后台极重的,各个单位的领导家属们。
    而在八大样板戏中,因为有唱有跳演员漂亮,人们最喜欢的当然是歌舞剧,所以对于歌舞剧的角儿,比别的曲目更感兴趣。
    “这个是叫啥,公告上写的是不是赵晓芳?”有人在议论。
    另有人在点头:“对对,应该是,新角儿吧,外形不错。”
    “这个角儿跳得好。”再有人说。
    这时陈思雨还没唱呢,而墨水厂四人组,苗清和郭大妈,徐大妈,张寡妇等坐得远,还不敢确定是她,但当陈思雨跟徐莉完全不同的,虽刚,却略带几分甜的嗓音响起,几个大妈敢确定了,这是陈思雨。
    听前面有人在说赵晓芳,她急了,凑头过去说:“这个是我们院的闺女,叫陈思雨。”
    人们对角儿,总是有着天然的好奇心的。
    张寡妇前排坐的是一年青人,眼睛盯着台上那翩翩起舞的角儿,嘴巴不忘问:“真住你们院儿,那你们岂不是天天可以看她跳舞?”
    张寡妇可太激动了,她又是个天然的大嗓门:“当然啦,我们天天看。”
    年青人问:“她多大啦?”其实还想问人家有没有对象。
    舞台上的角儿,总会带给人无尽的遐想嘛。
    张寡妇头凑了过去,笑着说:“18岁,她跳的好吧。”
    正好到了喜儿与大春的重逢片段,而这一段是没有唱词的,演员要用表情和肢体来表达当在山洞相遇,男女主角间从陌生时的恐惧,到终于认出彼此时的欣喜若狂。
    也是在这一段,有经典的32圈单转。
    而当台上的角儿开始旋转,年青人看呆了,磕磕巴巴:“好,好看!”
    郭大妈看到边上站着个男人,抱着相机目光呆呆的,估计他是记者,老太太们嘛,天不怕地不怕,上前就拍:“快照啊,你咋不照相呢?”
    记者解释说:“大妈,我前面已经给穿红袄的喜儿照过相了,这个是白头发的喜儿,照出来不好看,就不照了。”
    他是来采访的,而登报时编辑习惯于选红衣喜儿,白发喜儿一般是不选的。
    “放屁,你照一张试试,这个准比前面的好看。”郭大妈命令。
    记者哪敢拒绝群众中的大妈,只好举起相机,咔嚓一声。
    还别说,当晚照片洗出来,准备排版时,编辑们从三十多张照片中挑来挑去,就挑了唯一的一张,白发喜儿登报。
    “好看,这个是新角儿吧,好,跳得好!”有人说。
    墨水厂四人组四面宣传:“她叫陈思雨,我们院儿的!”
    “记住了,墨水厂的,陈思雨!”
    ……
    后台,识字不多的包大妈磕磕巴巴写完保证书,又摁上自己的手印,亲手把个坏分子送上舞台,瞬间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肮脏,看女儿一脸委屈,难过的望着舞台,欲要打女儿吧,突然就听到台下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掌声来。
    扒开女儿的肩膀,就见灯光下陈思雨一袭灰裳,单脚点地,正在疯狂旋转。
    从这个视角望去,她一头白发,身纤体长,其旋转速度让人咂舌。
    作为芭蕾舞者的母亲,这个她略懂,32圈单转。
    也是《白毛女》中最高难度的动作,据说全国目前能跳的,也就几个人。
    包大妈不太信陈思雨能转足32圈,想数的,但台上的舞者转的太快,而她算数又不好,数到七八圈她就懵了。
    台下掌声越来越热烈,好多观众还站了起来。
    包大妈惊呼:“乖乖,陈思雨怕是个陀螺成精了吧!”
    程丽丽气哼哼的说:“妈,陈思雨要出名了,我咋办呀.”
    包大妈说:“她成份差,不能署名的,你赶紧练啊,超过她。”
    程丽丽也是这样想的,但她正准备临时抱佛脚,临阵磨刀,赶紧去练功呢,从台侧过,就听台下有人在议论:“这个叫陈思雨,是个新角儿。”
    “听说是墨水厂选出来的,光荣啊。”还有人说。
    程丽丽一听急了,心说该不会一场舞就让陈思雨出名了吧。
    但包大妈却要哭了,陈思雨成份不好,还是她放上去的,按理就不该让观众知道她的名字,到底哪个缺德鬼啊,把她的名字泄露出去的。
    且不说她们娘俩的痛苦和难过,这时演出结束了,当灯亮起,掌声一浪高过一浪,还有人不断出声喝彩,到了谢幕时,两位喜儿牵手登台,连着谢了五分钟的幕观众的掌声都没有停。
    此时程丽丽还有幻想,明天,周末会是地方歌舞团的人观看,只要徐莉身体再差点,她就可以登台了。
    但事实证明她想得太美了点,到了第二天,徐莉捡了简单的几场,把炫技片段全摘了出来,依然是她想接,又接不了的。
    而且本团内部公演是不在乎成份的,所以还是陈思雨上。
    团内大家又都是熟人,谣言也传得快。
    这下可好,她为了上位,楼梯推人的名声不胫而走,扬名全国了。
    ……
    冷峻之所以要去新乡,是因为两国之间目前唯一没有关闭的直通机场在新乡,梅霜算是凑了个巧,她所趁座的飞机,因为被苏方怀疑会有专家携带军事机密,在机场整整滞留了两天才起飞。
    而在这架飞机离境后,苏方就宣布关闭两国间的所有直通航班了。
    三年未见,母亲蹬着褐色牛皮,花纹繁复的高邦靴子,同色呢子大衣,里面是军绿色的衬衣配格纹毛衣,绾起的波浪长发,墨镜加格纹围巾,肤白如雪,一眼望过去,其时髦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你姐呢,现在在哪儿,身体怎么样了?”梅霜问。
    冷峻很惊讶:“妈,你的耳朵能听见了?”
    梅霜说:“本来我耳鸣非常严重,但在看到你的电报后,瞬间就不耳鸣了。”又责怨的瞪儿子:“你姐是怎么病的,为什么你几年都不说,萧文才呢,你姐生病了,他又在干什么?”
    萧文才是冷峻的姐夫,前段时间请了假,准备接冷梅去南部。
    但因为冷梅病的厉害走不了,于是把妻子带回自家去了。
    至于目前姐姐是什么情况,她不打电话,冷峻也不知道。
    而从新乡坐火车回北城就要一天一夜,目前又正值大串联时期,于串联人员,火车是免费的,余人必须等串联人员上车完了之后才能上车,就卧铺什么的也别想了,全得紧着串联人员。
    冷峻还是通过军人证才买到两张餐车票,不过要等到明天的一趟。
    结果他娇气到,原来就连软卧都嫌弃的老妈一听姐姐病的厉害,都不等明天一早,现在就要挤上车去。
    “妈,现在没有座位,而且火车特别挤,您身体又不好,咱们先到车站招待所住一夜,等明天再走吧。”冷峻说。
    梅霜看着呼啦啦的,如蝗虫一样的串联人员,心里也很害怕,但墨镜一摘,她毅然挤到了人群中:“不行,早一刻是一刻,我必须立刻见到我的梅梅。”
    这时有人在车窗里喊:“冷哥,冷哥。”
    冷峻回头一看,碰到熟人了,居然是同院叶铸老爷子的孙女叶青青,忙拉了母亲一把,停在窗前问:“青青,能不能帮我们找个座位?”
    叶青青看到冷峻身边有个高挑美丽的女人,以为他是带了个女朋友呢,专门要以自己挑剔的眼光去审阅一下的,可定眼一看,顿时惊呼:“梅阿姨,是您啊。”
    冷队有个漂亮到让空院所有女性仰望的妈妈。
    三年未见,叶青青长成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梅霜的模样儿,一点都没变。
    她给冷峻递了个眼神儿,示意他等着,转身打开车门,悄悄把冷峻母子拉上车,才惊喜的说:“梅姨,大家都说您不回来了,没想到您竟然回来了。”
    又说:“对了,我说话您能听到吗,冷叔知道您回来的事吗?”
    梅霜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因为她整整治疗了三年,但耳鸣一直在困扰她。
    可在看到电报上说她女儿生病了的那一刻,天地清明,她的耳鸣当场停止了,甚至,原来在苏国,每每碰到故人,她就会想起前夫,想起他写给那位女烈士写的情真意切的悼缅词,就会痛到心如刀绞,晕到天旋地转。
    但此刻,她心里只有女儿,只记挂着女儿,即使听到有人提前夫,她的心情依然非常平和。
    笑着应付了两句,车就开了。
    列车员两班倒,此时叶青青还要上班,就先走了。
    梅霜担忧女儿,又刚刚从苏国回来,看不惯国内的一切,甚至连味道都闻不惯,找张报纸遮脸,就歪到床上了。
    而冷峻,还得检查一下老妈带回来的,胡茵的手稿,就打开了行李箱。
    结果他刚打开行李箱,就听耳侧叶青青说:“冷哥,虽然你爸给你定了娃娃亲,但你妈是坚决反对包办婚姻的,原来经常说那娃娃亲要是敢来,她就敢打出去,你妈来了,你那个娃娃亲呢,咋办?”
    冷峻抬头,就见叶青青弯着腰,正笑眯眯的望着他。
    都是老邻居,知根知底的,而叶青青的疑问,现在是满空院人的疑问。
    毕竟空院虽然子弟多,但在飞行队的就那么几个。
    冷峻这种,用将来的话形容,那叫钻石王老五,空院的领导们,但凡家里有姑娘的,都想过让他给自家当女婿。
    冷峻正好翻到一沓信件,皱眉:“青青,倒数最后一张床后面躲了个女孩子,一米六的高,鼻尖有个大痘,她跟你关系好吗?”
    叶青青回头一看,正是同车组,自己的死对头高红梅,见她回头,跑了。
    “完蛋了,我和高红梅正在争当优秀列车员呢,她要告了我的状,我可就争不到了,冷哥,咋办,哥,你得帮我呀。”叶青青急了。
    冷峻掏出自己的军官证递了过去,说:“赶紧去找列车长,就说是空院下的任务,征用了你的床,快去吧。”
    飞行员的军官证上是有照片的,而照片上的冷峻,剑眉星目,比他本人还好看。
    捧过来掬在手中,叶青青得意一笑:“冷哥,你不愧是飞行队中一眼就能识别出叛徒的人,眼睛可真够灵的,我现在就去找列车长,她高红梅想告状?吃瘪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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