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初夏时节,天刚亮,大宋的荆湖北路,汉阳县外的码头来了一艘小船。
    荆湖北路曾是云梦大泽的所在,自唐朝后,云梦泽渐渐消失,变成数个不相连的湖泊,而原本的湖面,已经变成绵密沼泽,连片的高大芦苇遮掩,成为水盗们躲避追捕的天堂。
    汉阳地处长江与汉江交汇之地,水盗巨多,所以大宋在这里设立了军州,用以威慑周围诸夷,还有水盗们。
    今天,这小船却是有好几位汉阳军路的大人物们来接的。
    “这就是火枪么?那种百丈外取人性命的神物?连新军都要等着才能分到的好物,都统,您是怎么拿到的?”
    “当然是英明的官家赏赐的,”为首的将领骄傲道,“官家交代我,咱们汉阳军路要好好配合开垦云梦之地的田亩,清除盗匪,还专门将这些火器赐下,如果不是那水轮船太少,说不定还能给咱们添几艘大船呢!”
    “太好了,有此利器,咱们追那些匪类时,就更容易了!这怎么用?”
    “我来教你!”这位汉阳军都统刚刚被培训了十天,十分乐意教授,“看见这根细铁棍没有,这叫插条!开枪时,要从枪口装入火药和子弹,然后用插条插入,将火药压紧实,压实之后,把插条挂到枪把手下边,才能开枪。”
    “我来试试——你做什么?”
    “你还没把插条挂回去!不能开枪!”
    “为什么,这有什么说法么?”
    “火药这东西也十分危险,压少了会堵,发射不出去堵住弹头压多了,会炸膛。如果没有插条的话就无法压实火,要这样的话枪就成了废品,所以插条非常重要……”
    “这不是废话么?”
    “我在军营里,见过有人开枪时忘记拔插条,结果直接炸膛死,教官说了,必须按规矩来!”
    “好吧……你又怎么了?”小弟连被打断两次,有些恼了。
    “有商船来了,咱们回军营再练!”
    ……
    很快,从蜀中来的货船,到岸卸货,他们清晨就开始干,一到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才卸完这十余船的货物,力夫们早已是汗流浃背。
    长着平凡样貌中年矮胖货主带着高瘦的中年买家在一边查看了货物,只见这些沉重的大铁箱里,都是一件件黝黑的精铁器具,从钉耙、锄头,到镰刀、铁犁,几乎所有需要的农具都在这些大铁箱中,板车的车轮在泥地上压出深深的车辙。
    清点数量,检查了品质,买家十分满意,微笑着从钱袋里拿出数出十几张金钞,让货主清点尾款。
    “这,这怎么是新发的城钞啊,”货主看着崭新还带着墨迹的纸钞,嫌弃之色溢于言表,还在手里挥挥,显示出钞票上精致的汴京城池图,“没有皇钞吗?”
    “没有,这真没有,”买家苦笑道,“第二版的金钞不印天家的圣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说以后都不会印天家的头像。另外,钱庄有人拿了皇钞去存,兑付时取出的却是城钞,消息出来后,大家都把的金钞收着,不愿意拿出来了。”
    “这也太可惜了,”货主长吁短叹道,“听说皇钞带有龙气,有镇宅护身之效果,相比之下,这城钞就太小家子气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很多士子家里都供有皇钞,平时上香祭拜,就为了能考个好名次呢。”
    “对了,这次这么多铁器,是哪家大户又要开荒了么?”货主好奇地问。
    “那倒不是,先前咱们汉阳县不是有不少人去京城做活了么,他们也不知道在汴京城是找了什么门路,往家里带了不少钱,有些村子,便整村出动,去太白湖垦田了。”高瘦的买主摸着一缕小胡须,笑道,“你也知道,太白湖葭苇弥望,有巨盗所出没,被称为‘百里荒’。如今他们赚了钱,数目不够买地,但买些铁器,一家大小出些力气垦出田地,也算是买地了。”
    “这倒也是,”货主感慨道,“这几年来,好些小崽儿都长大了,没有田地,那可是不小的麻烦。”
    “是啊,一晃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忘记了,六七年前,咱这里,还是不举子的地方。”买主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日子,越过越有滋味了。”
    荒宗在时,他们这里的贫家子只生二子,多生出孩子,都要溺死,否则养不活。新帝继位后,减免税了杂税,也没了花石纲,更没了各种摊派,多出来的粮食可不就能多养几个孩儿了么?
    但多养的孩儿们总要长大啊,总要娶媳妇、种地,那便需要更多土地,大宋这些年的铁器又好用又便宜,有这种机会,穷苦人家便充满了干劲。
    他们不怕苦——做什么不苦啊,可这虽苦虽累,但心里甜啊,有什么事,比一点点拥有自家土地更让人满足的事情?
    “可我听说,这荆江江堤,好像年年决堤,不会淹没农田么?”货主疑惑地问。
    他的船每次从蜀中出川,船过三峡,总是心惊胆战,那里的水流太快了,荆江河道又异常扭曲,以至于年年都会决堤。
    “又不会全淹,在荆江住着,谁不被淹个几次,”货主哈哈大笑道,“我那村里的家家户户门板上都写着自家名字,被水冲走了,还得靠这捡回来。”
    两人说笑了一会,才各自离开。
    买主看着好友上船,又看长江滚滚而去,不由得回想起五年前,他也只是个普通佃户,只是依靠帮着乡里买蜀地的便宜铁器,赚下了一点家业。
    朝廷不折腾,这些小户人便会过得好起来,过得好起来,就会余力去开垦湖泽,开垦湖泽,才有更多人买他的铁器,他的日子便能过得更好。
    这样的日子,简直像做梦一样。
    想到这,买主不由得摸了摸胸口的护身符,那里边装的是一家皇钞,他闲暇时,会拿出来,拜上两拜,感谢官家的保佑他平安发财,并且希望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
    他不知道的是,遥远的东京城,他心中英明的君主正把神霄院和神机院翻得底朝天,把各种祭祀有他头像的邪恶行为严厉取缔,一旦查到,立刻强行换成新钞。
    老赵为此开心了整整一个月,还悄悄留下了十几张钞票,放自家屋里,做为每天的快乐源泉。
    这种笑话,真的很快乐啊,光是看着就很快乐。
    第304章 幸福的烦恼
    见过皇帝完颜斜也后,宗干又去见了自己的弟弟宗峻。
    阿骨打家里,兄弟关系都还不错。因为父亲早年征战在外,正妻唐恬氏早逝,宗干的母亲成为继后,为夫君出谋划策,许多计策,都是她提出的建议,且打理后宫做得十分优秀——虽然也就四位妻子,十来个孩子,和一个大点的家族相差无几。
    宗干行事素来公正,在诸兄弟间很有威望。
    宗峻的母族唐恬部是女真大户,如果没有意外,在母族和女真规矩的支持下,将来完颜斜也去世,他就会是新一任的女真国主。
    可惜,这位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看着,很可能会走在完颜斜也前边。先前在战场上受的伤,伤到了脏腑,他已经熬了一年,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一个五岁的孩子戴着虎皮帽,正坐在炕上,拿着一本汉文的诗经,断断续续地读给父亲听。
    床上的宗峻本来看着孩子,带着一点笑意,但他看到宗干进来时,眼里毫无一点看到兄弟的欣喜,反而充满着绝望。
    “合剌好聪明,这么小便会读书了。咱们幼时是多久开蒙的?”宗干坐到一边,微笑摸了摸小孩圆圆的脸。
    宗峻沉默数息,才缓缓道:“合剌那么小,就不能放过他吗?”
    他虽然快死了,但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下一任的继承人。
    父亲当年未崛起时,辽东许多汉人都投奔到阿骨打麾下,所以许多金国子弟都读汉文,识汉字,他们也听中原人讲过为了皇位,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故事。
    这些年来并没有因为皇位而出过什么岔子,但是他非常清楚,失去了父亲庇佑,又有继承权的儿子,将来会是许多人的眼中钉,如果再卷入皇权之争,他的儿子,很难善终。
    “我会把他收为义子,”宗干沉默了数息,才道,“只要我活着,就会好好照顾他。”
    宗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点头:“诸兄弟里,你还是值得信的……合剌,过来。”
    小孩愣了一下,光着脚脚从被褥里爬出来,哒哒地走到爹爹身边坐着:“阿玛?要喝水吗?”
    宗峻笑了笑,费力地指了指宗干:“合剌,你好好听他的话,他是你以后的阿玛。”
    孩子有些茫然,然后摇头:“不,我只要你当我阿玛。”
    宗干有些愧疚。
    宗峻也许可以再活些时日,但若是想把合剌过继给自己,他就必须死在斜也之前。
    否则,一旦斜也先死,便是宗峻继位,合剌的身份便大不相同,宗干就失去了过继他的资格。
    这是在让宗峻早日放弃生命。
    宗峻却只是笑了笑:“兄长先回去吧,兄弟再与孩子相聚几日便好。”
    宗干起身告辞,离开那不大的院落,春夏之季,房屋周围做围挡的柳树随风转扬,但他心情越发沉重。
    来到朝廷,做为内朝国相,他需要动用国库中的金银珍藏,分发诸部,还有购买军粮,准备皮草。
    只是,在清点国库和税收时,宗干感觉到了不对。
    他招来内朝完颜希尹和完颜宗宪二人,这两人都是女真部中少有饱学和内政之才。
    “为何这两年,朝廷的税收如此难看?”宗干眉头紧皱,“还有国库,国库之中,各种支出名目,都是从何而来。”
    听闻这话,完颜希尹和宗宪二人神色都有些诡异,希尹还准备斟酌一下措辞,年轻气盛的宗宪却不客气地笑了起来:“您这话就有些贼喊捉贼了,这些钱去哪里了,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宗干神色一变。
    完颜希尹年纪大许多,又是长辈,他轻咳一声,才缓缓道:“斡本啊,这些年,咱们自辽国抢来的财物,都是上战场时才会动用,但大多是直接分发给诸部族,由他们召集兵马。可惜,这些年,你有商道,这些钱财大多被拿去购买了大宋的布帛……”
    大宋的纺织品质量十分地好,厚实耐磨,保暖好用,虽然女真部天冷时多穿皮袄越冬。可东北之地也不是总是冬季啊。到了夏季之时,草丛中流氓蚊子极多,轻薄一点的棉麻,穿在身上,扎上袖口便能免了许多蚊虫之苦。
    如果一个女真士兵愿意买一匹印花布送给自己的喜欢的姑娘,那他很容易追求到自己最喜欢的姑娘。
    完颜宗宪更是不客气地道:“另外,国库里有很大一部分,都被拿来购买大宋的药材、玻璃、瓷器,许多部族都不要金银,让我们折成实物赐给他们,而这些东西,都要从你这买,你都忘记了吗?”
    这些年,他们大量的金银铜钱都流入了辽东和大宋。
    宗干沉默了一下,突然道:“那我这便去断了大宋商路!”
    对面两人勃然色变:“万万不可!”
    完颜宗宪更是怒道:“怎么,这时才想起来的,晚了。再说了,那些钱财,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能换成实物更好,你要是断了,各部族必然私下与辽东联络,到时,更加麻烦。”
    宗干叹息一声:“唉,我也明白此理,只是总觉得他之存在,无孔不入,这才有些羞怒了。”
    他没说那人是谁,但对面两位都懂。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此事,又转移话题,说如今朝廷讨论的一件事情,就是要不要将女真部族的大户迁移到上京中京等地。
    漠南那里边有更大的牧场,可做半军半屯之用,这也是汉族官员提出的意见。
    另外,西京上京诸部有了反叛之意,完颜吴乞买之死确实给予国中上下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西京的完颜娄室如今还在平定叛乱,但这些叛乱部族大多通过云中逃亡,投奔大宋而去。
    剩下的部族因为有大宋这个退路,对着金国的统治也各种阳奉阴违。
    完颜希伊对此十分忧虑。他觉得这样下去国中迟早有变,如今汉族的大臣、还有投奔而来的渤海人、辽国的降将、草原诸部,都有了不稳之意。
    因为从开国皇帝死后,整整一年,朝野上下,已经没有新的军功了。没有胜利,没有战利品,他们便分配不到新的土地,只能作为附庸。
    如何经营夺取而来的辽国土地,将会成为一个新的难题。
    几人都是金国上层少有的几个有学之士,越说便越觉得棘手,谈完国事后,三人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宗干突然道:“对了,大宋在会宁府开一家钱庄,兑换金银,发放纸钞,已经动工完毕,明日开业。”
    宗宪顿时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如此大好,再不用派人去辽东兑换银钱了,等着,明日我便去存!”
    完颜希尹也点头道:“善事也,如此,我金国商贸,当更加繁华!”
    他们又一起去了宗干家,去看大宋新来的书籍,别的不说,那些书写治国、商贸、海运的书籍,对他们大有裨益,远胜过那些只知道劝农劝商的儒家典籍。
    他们还听说钱庄推行用旧钞换新钞的业务,不收钱,觉得这也是好事,旧钞多有磨损,换上新的多好,至于上边印的是什么,他们才没兴趣管,只要数字不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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