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可后悔,又有什么可寂寞?
    他本来就是孤独的、不被理解的,若这点小事都无法承受,他又何必精心布局十数年,当上这个皇帝,手握江山。
    往南方跑,不就能安然一世?
    这种以江山为棋,创建盛世的快乐,他们永远不会懂。
    -
    赵国宗室回到汴京的事情,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赵士程挺忙的,没兴趣安慰他们,他们从荒凉苦寒的辽东回来,正在熟悉新的京城。
    清晨,赵士街拿了一把青草,喂给那只毛驴,旁边,他的儿子已经十多岁了,看他目光有些陌生,还有些惊讶。
    姚夫人则带着久未归来夫君,看她这些年打下的一片家业。
    “东京城如今在修外城,本来朝臣想在外城修一圈城墙,但被官家拒绝了,”姚夫人带着夫君坐在敞篷马车上,游览外城,“咱们泽园到京城的十里地,如今都已经修成了街道和工坊,城东那里则有神霄院和新军大营,这八年来,新城一直在修筑……”
    崭新的建筑徐徐经过,赵士街有些贪婪地观看这座他长年生活的城市。
    那是很大的改变,最明显的,便是多了许多楼阁,有着泥灰修筑的青砖瓦房,要比普通木屋大高大许多。平整的街道,来来回回的人群,经过许多人群都是匆忙的、疲惫的,但却没有多少乞丐与流民,行人的衣物上有些补丁,但却也没有到衣衫破烂程度。
    他走的那年,东京是什么样子呢?
    那时荒宗还在位,京城中贫民随处可见,城中百业萧条,唯独雇佣买卖的牙行生意十分兴隆,只用很少的钱,就能雇佣到非常多的佣工,泽园经常被来求做活的穷人包围,需要专程让人巡逻清理,免得惊扰了来游玩的贵女们。
    他虽然在城中生活得富足安宁,却也知道那时候京东、江南都已经不堪重负,可蔡京等人不但没有一点改变,反而还向各地又加了三样杂税,用以开支当时攻辽之战。
    结果弄巧成拙,不但攻辽失败,自己还落于敌手,将他们这些宗室做为人质,换得安宁……
    “王爷,怎么了?”姚夫人看他失神,轻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一时想到从前。”赵士街回神道。
    “行了,泽园到了,今日我可给你准备了一桌大宴。”姚夫人伸手摸着夫君饱经风霜的脸,心疼道,“看看你这模样,我可得好好给你养回来,过几个月,你便在家,不要再晒着了。”
    赵士街笑了笑:“放心,如今归来的宗室都是我这模样,我在其中不出挑,不会给你丢人的。”
    “什么话!”姚夫人轻哼一声,“我要嫌弃你,早就改嫁了,你不知道,当时宗室离开三年后,官家做主,说允许命妇改嫁后,有多少人改嫁。”
    其实改嫁的多是荒宗一脉,甚至是前太子妃都改名换姓,不知去哪里生活了。
    两人谈笑着,便进了泽园,上桌的菜品精巧至极,从熊掌象鼻,到嫩羊羔里脊,还有各种山珍海味。最珍贵的便是有龙鱼之称的鲟鳇鱼,是养在水箱里从东北送来,吃它不但要钱,还要权势才行。
    赵士街吃了两口,便有些吃不下去了。
    “怎么了,不合你胃口,这些可都是你从前最喜欢吃的。”姚夫人困惑地问。
    “倒不是不喜欢,”赵士街苦笑道,“只是,敏儿啊,你可知晓,我这八年插秧种田,一年可赚多少钱?每日能吃几顿白面馍馍?”
    “你是觉得这些都是我刮的民脂民膏?”姚夫人不悦道,“这些都是太上皇后赐下来的,要我给你补补。这些年,我看着家大业大,其实不过是在为官家赚钱罢了,先前泽园附近的地皮,大多在我手上,但我哪敢倒卖,都送给官家了,就想他早日把你送回来。”
    说到这,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姚夫人左右看了一眼,遣散婢女们,低声道:“王爷啊,在官家面前,你可不要有怨怼,没有什么瞒得过他那眼睛。”
    “你多虑了,其实,我没有怪虎头,”赵士街笑了笑,“敏儿,你没在战乱之地生活过,不知道有一位英明的皇帝,有多重要。如果只是送走宗室,就能换来一国安宁,那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
    荒宗在的那几年,已经四处起义,流民遍地,屡战屡败,如何任其发展,说不得便要步天祚帝后尘。小弟只用了八年,便得海晏河清,御敌国门之外,更夺回先祖百年都不曾得的幽云之地,他在海外,也是佩服不已。
    妻子身在其中,体会不到这是多厉害恐怖的力量,他在辽东,却是看得再清楚不过,午夜梦回,不知多少宗室心中战栗,有些人不敢回来,也是因此。
    “你明白便好。”姚夫人看他并未做伪,也放下心来,“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如今官家允许宗室科举入军,等过些日子,咱们去太上皇后和太上皇那去转转,怎么也能给你补个实差……”
    赵士街大惊,猛然挥手道:“万万不可!”
    “这是为何?”姚氏疑惑问。
    “我那兄弟,是个蚊腿刮肉、石中榨油的精细人物,落到他手里,别说活人,烧成灰他都能给你寻到用处!”赵士街惶恐道,“咱家可不能再入他眼了,生观望着,过些时候再说。”
    姚氏也觉得有理,便点头道:“依你就是,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
    宫廷之中,赵士程正在接见广州来的冼家主。
    他手里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那是他让对方写的航海日志,除此之外,还有这些年在海外开拓的种植园明细。
    他们一直在扩大种植范围,油棕是十分好的作物,不但有油,还能喂牲口,烧火,当地人也愿意种。
    如今他们已经拿下了爪洼岛,雇佣当地的土著种植油棕树,他们采用的是与当地部族合作的办法,大宋的财货对这些土著族长来说,就是天上神灵用的东西,只用很小的代价,就能雇佣到大量的人。
    而最有用的,还是可以治疟疾的去瘴丹与能治水蛊的灵药——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了。
    至于人口也不必担心,如今江南因着税负减少,许多人家都敢生孩儿了,只要持续下去,以两广福建那多山少地的境况,不怕没有外出的人。
    赵士程关上书册,微笑道:“那你觉得,需要在那里设立州治么?”
    这其实不是问句,因为他连人选,都已经圈定好了。
    第314章 我的愿望
    需不需要设立州县?
    这句话印入冼辰良耳中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下一秒,他立即叩拜道:“自然需要,若能设立州县,推行王化,当是此地生民大幸!”
    这话他说得是真情实意的。
    不要以为这个年代在海外开拓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别的不说,最麻烦的事情,便是召纳移民,前去海外,可故土难离,又几个人愿意远去异国?
    可如果那里也是大宋治下,便完全不同了,别的不说,移民的难度瞬间会小上十倍,只要在那里还是大宋子民,便有的是人愿意前去。
    因为在那里,会有大宋兜底,设立州县怎么着也得有兵马、有官吏吧?
    怎么着也得允许当地人科举吧?
    要是被三齐佛、锡兰人攻打了,朝廷需要派海船维护吧?
    自古以来,在朝廷看来,凡是离开国土的,都是弃民、匪类,在海外的汉民,只能努力融入当地的朝廷,放弃汉民之籍,入夷籍中。所以,如果不是有陛下支持,冼家与广州诸多的大族,是绝不可能花费如此多心力,去开拓海外的。
    赵士程微笑道:“既如此,那便再等些时候,有些事,须得花费些时日。”
    冼辰良十分激动,表示等得等得,三年十年都等得。
    他甚至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地搓了搓手,如果那岛上的土地都被编入户籍,那自家家族能趁这个机会占下多大土地?
    要知道广东路多山少地,能占的大家都占得差不多,剩下的小块土地开垦起来十分困难,得去做梯田,而那大岛上的土地肥沃,地势平坦,能占的都是好地……
    赵士程与他谈妥,看他摩拳擦掌地出去,轻笑了一声。
    自古以来,中央朝廷都不承认海外汉人的身份,也十分戒备民户出海——这样,他们会损失大量的税收。
    也因此,有人说中国不是海洋民族——得了吧,在大宋年间,大宋船队吨位技术可以吊打沿途所有国家,大宋朝廷对海贸也十分依赖,如果不是明清年间闭关锁国,汉人在南洋就是开垦的绝对主力。
    他想要支持海贸,最重要的就是给他们“地位”,承认这些出国的人也是大宋人,保护他们在海外的权力,让他们积蓄足够的力量。
    只要他把如今国家的局面保持下去,过不了二十年,便会有一波人口暴涨,带来土地兼并和王朝周期率——人口的增长速度必然是会超过土地增长速度的。
    他没有兴趣用战乱来控制人口,当然就要想着新的出路。
    而汉人的移民无疑就是往蒙古去走西口、往东北去闯关东、下南洋。
    他需要提前做好准备,才能在人口上涨期间及时疏导、引流,工业人口一时半会是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工业和农业在初期是相互依存的,没有足够的土地扩张,贫民是消化不了太过巨大的工业产值,而一旦人工太过廉价到低于机器,反而会影响工业的发展。
    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就是因为很多棋子在十年前就已经落下,到现在能尽情收割罢了。
    虽然南洋这盘棋可能要布局上十多年,但没关系,他不缺时间,更不缺耐心。
    只要在南洋有了州治,有了驻军,他才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宗室分封下去。
    若他在没有任何根基的情况下,直接把他们放到南洋去,那就不是分封了,那是借刀杀人。
    也只有在周围有宗室的情况下,驻军的耗费才能持续,否则这样的驻军花钱太多,很容易被朝臣反对而停掉。
    他做事,一向是很周全。
    啊,对了,五哥那么可怜,今天见他,他也没怪我的意思,反而说理解我,佩服我治理江山的能力,说我是天命所归。
    这样的好哥哥,我就不派他出去了。
    回头看看他家的崽儿们哪个更有才华,好好培养培养。
    ……
    冼辰良出了宫廷时,感觉背后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官家每次召见他都十分平和,从不动怒,甚至连重一点的话都不会说,可只要站在陛下身边,他就已经感觉到对方他几乎把他碾碎的压力。
    那是一种对方能完全洞悉他所行所想,一切应对都在他所料之中的气度,冼辰良自问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在官家面前,却完全被压得难以喘息。
    真是太难了,阿弟以后要是在官家心下做事,还得多练练胆量才是。
    他回到自家在京城的住处,让人打水,准备洗漱一番。
    他家虽在南方也是大户,但还是舍不得在京城中买房,只在泽园附近买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就这么个院子,就花了近九千贯,这京城的房价,在他眼中,那真是比海船还夸张。
    但婢女前来回话,说是街头的水管断了,还在维修,要再过一个时辰才会送水。
    “水管?”冼辰良有些好奇,他每次来京城都十分匆忙,只知道这些地方经常有新玩意,但却没见过,如今正好有闲暇,便随便洗了个脸,穿上半袖,让婢女带他去城中转转。
    泽园的土路上铺着一层石子,夏天走上边,热气蒸腾。
    洗家主的走在路上,周围是大大小小的铺子,从新出的玻璃器具,各种织品,米面粮油,还有食肆,十分热闹,但这些都太平常,引不起他的注意。
    他注意的是街头的水管,那是大件陶瓷做的,埋在地下,其上有两个木阀口,能控制水大水小,有专人看着,街坊里有人提桶排队领水。
    “这附近的街道,都有这些水管么?”冼辰良好奇地问。
    “那倒没有,城中很多街坊有水井,可以随意取水,只是咱们这泽园周围井水不多,要是去井口打水,来回要走上一个时辰,所以官家便开恩,便修了这个水管,”婢女脆声答道,“这水每天只能打两桶,超过得要花钱买。”
    但一户人家一天用两桶水就已经差不多了。
    “那可真是德政,可冬天怎么办?”洗家主问道,“这水管要结冰吧?”
    “每年腊月和一月不送水的,说是会把管子撑坏,”婢女想了一下才答道,“那时好像要用水车送水,就得花钱买水了。”
    “原来如此。”
    冼家主继续逛着这座城市,这里的街道很是整洁,而且每条街道上都有茅厕,婢女说每日的污水都是倒于此地。
    原因是如今大宋的火药硝石,来源的大头就是硝田,是以朝廷便在各街都建了茅厕,且还附加了许多要求,民户若是随意乱倒污物,那是要被重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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