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郡的官吏与名士不久前齐聚在这里,热情而友善地招待他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想要用美酒和佳肴来为他接风洗尘,他们听说过他的美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他相交。
    现在他们终于认清了笮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已不能将这消息传扬出去。
    他们头朝下,脚朝上,被人一个个拖出去,地砖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偶尔也有一两个人死得不是那么心甘情愿,手指还会微微动一下,于是笮融的力士免不了再补上一刀。
    但在这个清凉而美好的夏夜里,赵昱和他的属下并不是这座城池里唯一可悲可叹的人。广陵城如此富饶,财货充足,赵昱在迎笮融入城时,将他治下如何丰饶安定讲给了笮融听,想要令这位贵客知晓他是一个多么勤政爱民的地方官。
    但笮融想的是别的事。
    他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也不觉得治下富庶安宁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那些庶民知晓了尘世的乐趣,就不会对佛国有太多期盼了。
    广陵人痴迷于财富是有罪的,但财富是无罪的,他想,待他选定一个落脚点时,他需要这些财富,盖起更为盛大华美的浮屠寺,也可以将佛祖的意志传播四方。
    因此在屠杀了郡守府的所有人之后,笮融下令部曲士兵在广陵城内大肆劫掠,为他,亦为他心中的佛国。
    但他这些计划暂时地被打断了。
    “将尸体处理好,血迹清洗干净,”他平和地吩咐下属,“吩咐下去,不要四处放火引人注目,过几日陶使君的使者要来,我要在此设宴款待她。”
    陆悬鱼和田豫带着这二百兵士来到广陵郡时,五月已经过了一半。
    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广陵郡郁郁葱葱,男女布野,农谷栖亩,看着就讨人喜欢。
    当她来到城门口时,笮融已经等在那里。
    他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目端正,皮肤白皙,胡子梳得十分整齐,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细布红袍站在城门口处,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她和田豫跳下马来与他见了礼,她自称是刘备麾下的偏将,但笮融仍然十分客气地称她为“郎君”,半点没有轻视她年纪小,地位低的意思,于是她的好感度就刷得更高一点。
    比起经历了数度战火的小沛与彭城,这座广陵郡治明显更加繁华一些,甚至让她感受到了一丝雒阳的影子。尤其这里已经在江苏地界,空气湿润,地上的尘土也没那么容易飞扬,反而路边总有长草繁花,看着甚至比雒阳还要顺眼。
    广陵太守前两日有些急事离城去了盐渎,因此不能来接待他们。但这没什么关系,本来他们就是来寻笮融的,况且笮融也暂住在郡守府中,没有半分不便。美中不足的是,这座城市有一点令她感到奇怪的地方,她不知道是从这座城池里散发出来的,还是笮融那些随从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经历过数场战争,也见识过数次屠城,而这两者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她特别熟悉那股气息——血腥味儿,焦糊味儿,还有尸体腐烂发臭散发的味道。
    这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城池是不该有这种气味的,下邳也没有经过战乱,因此笮融那些部曲身上也不该散发这种气味。她想,是不是她最近打的仗太多,因此有点疑神疑鬼了?
    “郎君在想什么?”田豫靠近了一步,“看着有些恍惚不定?”
    “我在想你是不是不必陪我入城,”她小声说,“你可以去看看兵士们。”
    她这话说得突兀,全无道理,因此田豫有点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这不成,留你一人的话,我怕你乱说些什么,惹怒了笮伯熙,若是轰你我出城,岂不难看?”
    她倒不怕……算了。
    陆悬鱼招了招手,唤来一名军士,小声吩咐了几句,要他传令下去,看好兵士,不许乱走,更不许饮酒,时刻警戒着些。
    走在前面的笮融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
    酒宴当然是在晚上进行。
    太守赵昱的这间会客室确实挺不错,方砖上的花纹繁复不说,白墙朱柱也以织物覆盖起来,谓之“壁衣”,她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织物,绝对称得上“图画天地,品类群生”。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间屋子打扫得还不算很干净。
    比如说在朱柱基座的死角里,还有一点没有清洗干净的血迹,青砖的花纹上偶尔也能看到一丝刀劈斧凿之后留下的伤痕。
    如果将那些织物撤下,她心想,这间客室说不定又是一副面貌。
    但上座的笮融坐得那样稳,他的后背挺得很直,眼神又那样静,伸手向酒盏的姿态坦然又洒脱。
    “两位旅途劳苦,”这位下邳国相微笑着举起了酒盏,“请先满饮此杯。”
    她舔了一点酒,除了血腥气外,没什么怪味儿,但她还是在嘴边沾了沾就放下。田豫倒是无所察觉,满满地喝干了这一盏酒。
    笮融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悠然地打了个转,先是看了几眼陆悬鱼那未及弱冠的少年身量,又看了几眼田豫这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而后微笑着捋了捋胡子。
    “二位来访,所为何事?”
    她看了一眼田豫,于是后者开口了。
    “陶使君盼国相归邳久矣。”
    笮融冷笑了一声,“陶恭祖外慕声名,内非真正,他欲我归邳,我便要回去么?”
    田楷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使君待国相以诚,何言‘内非真正’?”
    “曹操二伐徐州,皆因陶谦之故!他既不能守土,自是名不副实。”笮融慢悠悠地说道,“我因不忍见下邳良贱受曹兵屠戮,才带他们南下。”
    气氛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对劲。
    “贼曹势大,徐州百姓受其屠戮,并非陶使君之故!”田豫针锋相对道,“国相食君禄就该忠君事,怎能在主君受难时逃走呢?”
    笮融对这句话起了反应,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
    “他算什么主君,我又岂会向这等凡俗之人称臣!”
    这句话超出了田豫的理解范围,因此他愣了一会儿,“国相这是什么意思?”
    “我乃大通智胜佛座下法藏比丘,接引众生渡久远无量劫,尔又懂得什么,”笮融伸出手指,向着半空之中比了一比,“但,尔等有幸,竟能为我所渡。”
    他的声音飘飘渺渺,带着一股玄而又玄的味道,随着他那奇异的手势,自他身后走出了一队壮汉。
    ……都是那种上半身光着,下半身穿一条裤子的力士形象,但是手上什么玩意儿都拿,有拿刀的,有拿斧的,有拿杵的,有拿手戟的。
    这一群力士也是各个面无表情,将他俩团团围住。
    田豫既惊且怒,猛地站起身来,“笮融!你这原来是鸿门宴不成!”
    上座的这位红衣居士一脸清净慈悲,“我这是接引你们——”
    “然后呢?”她有点好奇地问道,“接引之后就可以去佛国了吗?”
    笮融思考了一下,他甚至暂时止住了那一队力士向他们逼近的动作,然后抑扬顿挫地宣布。
    “此为末世,只有末世佛降临,才能得见佛国,我亦不过领接引之责,尔等是否能得见末世佛,须等修行圆满——”
    她觉得听得差不多了,也跟着田豫站起身,并且打断了笮融的宣讲。
    “广陵太守赵昱,”她问道,“也被你渡了?”
    笮融愣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他似乎很得意于数日前的那场杀戮,听到这个少年问起,甚至想要多说几句。
    但她不准备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今天就让你见一见,”她拔出了黑刃,“什么叫末世佛。”
    这句话亵渎了佛祖,因此笮融原本是很生气的。
    他脸色一沉,给他的护法力士们使了一个眼色,而后这群人暂时地放过了田豫,齐齐向着那个不知死活,竟敢谤佛的黄口小儿而去!
    但那少年的剑快过了他的护法力士!他每一剑都如惊雷一般,扎进力士的胸膛之后,连等也不等一刻,看也不看一眼,□□便向着第二人刺进去!而后便是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第六人!
    他的护法力士皆受佛法熏陶,从不曾心生胆怯,此时却被这少年的剑法硬生生吓退一步,不敢再上前!
    在这方寸之间,须臾之境中,她一念掌生,一念掌死。那剑风强横至极,既无慈悲,更无迟疑!
    笮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后退一步,他不能承认,他岂能承认?!
    难道当真是末世佛降临吗?!难道他幻想中那位以灭世来救世的佛,就在他的眼前吗?!
    他亦只退了一步。
    也只有退这一步的时间而已,他座下二十四名护法力士,已尽皆被这少年杀了个干净。
    夜风微动,烛火便也跟着摇曳了一瞬。
    少年立于厅堂中央,衣衫素净,不染半分血迹,他随意地甩了甩那柄利器,于是连他的长剑也洁净犹如新雪。
    当他慢慢走上前时,笮融终于跪了下来。
    这位红衣居士双掌合拢,两只眼睛里包含着虔诚的热泪。
    “今日竟能得见灭世佛化身,”他哽咽着说道,“不枉弟子这些年来传佛辛劳……”
    灭世佛举起了长剑,听了他这句话,却停住了剑风。
    笮融等了又等,十分惶恐地抬起头,想要问一问佛为何不渡他。
    佛却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他。
    【这人精神病吧?】陆悬鱼惊恐地在脑内摇起了黑刃,【你赶紧出个动静!】
    过了很久,黑刃底气不足的声音响起,【你且让我先研究研究他……】
    第124章
    笮融这个疯子,到底杀不杀?
    广陵太守赵昱奉他为上宾,迎他入城,只因为广陵城富庶,让笮融起了贪念,杀了赵昱不说,连城中的官吏名士也一起杀个尽绝。因此从杀人偿命的朴素角度讲,在这里一剑剁死笮融是没什么问题的。
    那么,杀他有什么后果呢?
    主公会不会责备她?她觉得这个不用担心;
    陶谦会不会责备她?她其实对此也不是很在乎;
    曹豹?许耽?以及那几个乱七八糟的丹杨武将?她对此更不在乎了!
    陆悬鱼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权衡利弊,发现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杀笮融之后有没有人替这个疯子鸣不平,而在于他带了万余人出下邳,那个队伍浩浩荡荡特别壮观,而且其中不少人是被他洗了脑的,如果现在给他杀了,想将这些人再带回下邳就很麻烦。
    他们有可能暴动,也有可能四散,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但问题是就算她不杀笮融,也很难骗他替自己干活吧?
    笮融还跪在那里,双掌合拢,仍旧一副眼含热泪的期待脸,等着她一剑劈死他,让他去他心目中的“佛国”。
    【怎么办呢?】她在心里偷偷嘀咕,【当初大家都觉得只要给笮融劝回去,这些人就跟着回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疯成这样啊。】
    【你既然已经权衡了一遍轻重利弊,为什么不再来一次?】跳过了“笮融到底是什么类型的生物”这个艰难的问题后,黑刃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将他携带的辎重财货分门别类,将跟随他的那些人也分门别类,排出轻重缓急的顺序之后,再将你能支配的人力资源也分门别类,调遣他们接手这些工作不就好了?】
    她思考了一下,然后偷偷地去看了一眼田豫。
    田豫自然也是佩了剑的,见到笮融那些力士围过来,也起身拔了剑,横眉冷目,并且内心进行了一番相当复杂的心理搏斗。
    他第一个反应是今天晚上必定不能活着出去了,因为那是二十四名手持利器的力士,纵他能杀一二人,难道能杀得完吗?
    当然他身边还有陆悬鱼,并且那也是平原城中有名的剑侠,但天下之大,一座孤穷偏远的平原小城又能代表什么?黑山军原本就是一群流寇,焉知不是被这少年视死如归的气势吓退的?
    因此田豫觉得,自己是一定要死在这里了,他原本可以跟着子龙一同返回幽州,回到他母亲身边,并且可以从容地重新在公孙瓒麾下出仕,而非将年轻的生命抛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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