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
    吕布带了大批物资,口口声声都是觐上所用,与张杨一起要将天子留在雒阳,他这样的惺惺作态,竟当真令朝中一些士大夫认为他当真有什么雄气壮节,要千里迢迢赶回来勤王!
    文若与他计较,原本要他将天子奉迎至许昌,好奉天子以讨不臣。
    他时机选得极好,又有董昭以作内应,原本九月份就可以将天子带走——可恨来了吕布!
    天子欲离雒阳,原本是因为这里缺衣少粮,虽有张杨的河内郡以作支撑,但苦于杨奉、韩暹、董承这几路诸侯互相攻伐,想要选一个安全的去处罢了。
    但吕布一来,形势全变了。
    这几路诸侯迅速结成了同盟,与张杨吕布分作两派,相互敌视,却慑于并州军勇武,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种混沌的局势因吕布的到来变得清晰分明,居于更高位的皇帝因此变得更加重要了。
    天子的宝座安稳下来,再想要带他离开雒阳就难了。
    但吕布与张杨均是不谙生产之人,河内郡亦饱经战火,现下虽因吕布带来的这些钱帛粮草暂时供给了雒阳,想要长久安稳下去,却仍是不易。
    仆役送来了热茶,悄悄退下。
    “听说淮南传来了一些消息。”
    曹操对淮南的消息并不感到惊奇,只是一边看郭嘉倒茶,一边点点头,“如何?”
    “袁术要各地进奉一些上等的木料、玉石,还向蜀中订购了许多蜀锦。”郭嘉说道。
    “袁公路一贯奢靡,这也不算什么。”
    “据说就在上个月的乙亥日,寿春城头见了景星,”郭嘉一本正经地说道,“大极了。”
    曹操端着茶碗的手就抖了抖,很是想忍住笑。
    “嗯,偏他那里有,咱们这里都不见,”曹孟德说道,“还有什么?甘露降,庆云集?”
    郭嘉停了一停,“不,听说袁术还命人建坛备牲。”
    在各地的诸侯之中,袁术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的一位,但听到他已经决心称帝的消息,仍然给人一种震撼的感觉。
    这消息并不会令曹操感到惊讶,但他还是愣了一会儿,看着郭嘉伸手去剥山药。
    山药表皮已凉,内里温热,在郭嘉修长白皙的手指下很快被剥得整齐干净,递给了主公。
    “时机正好。”青年谋士说道。
    陆悬鱼打了个哈欠。
    天气这样冷,即使有盆炭放在那里,她也依旧想要早早钻进被子里去。
    但这群人都不准备睡,于是她也不能睡。
    诸葛亮自郯城而来,带来了他新研制的一种弩机。
    那种一瞬间噼里啪啦射出去十根弩矢的轻弩还是没有做成。
    原因很简单,以目前科技水平还达不到“既轻且快又准”的程度,因而在这个思路上,诸葛亮研究出了两种分支——
    一种是大型守城弩,需要五至七人一起操作,一次能发十发弩矢,考虑到守城时大家一般都是抛射,靠密度杀敌,哪怕弩矢也要这么用,因此这种守城武器基本就放弃了精度,靠着能穿长牌的力度与加长版特质攻城弩矢的抛射距离取胜;
    另一种是轻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平时弩兵最大的问题有两点,一是攻击距离不够远,二是装填花费时间,因此弩兵开过一轮弩之后,身边必须有刀手与藤牌兵护卫才能继续装填,而这种连弩可以一口气射出十支,省却了大量的装填时间,而且以铁为矢后又解决了攻击距离的问题,尽管是轻弩,杀伤力却没有太大折扣,试一试也差不多有一石弓的杀伤力了;
    “都很好,”她欣喜地说,“我全都想要!”
    田豫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刻。
    十六岁的少年诸葛亮笑容也跟着凝固了一刻。
    最后还是陆白开腔了。
    “阿姊,这两样花费都不小的……”
    “……有什么花费?”她拿起一架轻弩,上下比划了一下,“这个很贵吗?”
    “很贵。”诸葛亮斩钉截铁地说,“一架足要万钱。”
    她大吃一惊。
    “射得没有我的三石弓远,也没有我的三石弓快,”她说,“为什么这么贵!快赶上一匹战马了!”
    诸葛亮呵呵哒了一下。
    “天下若是人人都能开三石弓,在下也不做这东西了。”
    “……这是什么话,”她咳嗽了一声,“你是诸葛……诸葛小先生啊!”
    小先生很明显没理解这个逻辑,“诸葛小先生便如何?”
    ……行吧,诸葛小先生还不是完全体的诸葛亮,还不能给她制造出物美价廉的美式武器。
    大型守城弩比这个更昂贵,算上那些弩矢,差不多五万钱一架,女墙下打了孔,如转射机一般安置,比转射机更高,更快,更强。
    “此事左思右想,还是得将军你来拿主意。”田豫这样说道。
    她看了看一本正经的田豫,又看了看“你嫌贵我还嫌贵呢你要不要吧”的诸葛亮,最后看了看陆白。
    陆白那支健妇营虽配备了武器,但大多数情况下,仍然只承担一些押运辎重的任务,即使青州之战时兵力那样紧张,她也不愿意将健妇营送到前线来。
    因为女子的武力与男子有着天然的差距,对于三国时期粗暴的冷兵器战争来说,这种差距甚至难以用任何高明战术来弥补。
    她因此考虑到,想要给陆白的健妇营装备轻弩,让她们能够在常规战中获得一席之地。
    军营里的规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切的手腕与计谋都要为战绩让路。不能上战场,就没有战绩。没有战绩的将军是不可能获得任何人尊敬的,这甚至与她的性别无关。
    考虑到青州暂时十分太平,她不需要这些昂贵的大型守城弩,陆悬鱼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阿姊。”陆白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我有一个想法。”
    “嗯?”
    “我的士兵,为什么不可以守城呢?”她小心地问道,“她们都是极聪慧,能吃苦的妇人,能不能令她们跟随小先生,学习那些弩机如何装填,如何发射,若是弩机损坏,又该如何修理?”
    她看了看诸葛亮,又看了看田豫。
    “可是青州刚打完一仗,孔北海学宫新建,国让也在忙碌民生之事,”她又犹豫了,“难道当真需要立刻开始整修城防吗?”
    “若袁术当真称帝,天下共讨之,天下共诛之,”曹操这样说道,“我正可表奏天子,发诏讨贼。”
    “明公不仅可以发诏,”在这件事上,郭嘉的思绪十分流畅,“尤其可以号召宗室们讨贼,名正言顺。”
    宗室尽皆汉室子弟,匡扶汉室是他们大义名分所在,而袁术的四周,正好就有三位宗室。
    荆州刘表,扬州刘繇,以及徐州刘备。其中前两位汉室宗亲的名分天下皆知,而后一位出身寒微,不过织席贩履之徒。因而“宗室”对刘备而言,就有着特别的诱惑力,天下人都在看着他,看他究竟会不会讨贼,能不能讨贼。
    况且袁术与刘备原本就大片领土接壤,算得上是关系极差,互相觊觎对方领土的邻居了。
    刘表与刘繇能出几分力且不论,刘备是一定要讨伐袁术的,谁让他在徐州,想要在这块四战之地活下去,他就得不停地出兵!再出兵!
    “天子之事,我令文若盯紧了便是,”曹操计较已定,“待冰雪消融,我便兵发淯水,讨伐张绣。”
    “诸侯此时尽皆讨伐袁术,无暇顾及宛城,”郭嘉赞了一声,“明公若欲取宛城,恐怕张绣无能为也!只是还须顾及北面……”
    “本初待我一片诚心,”曹操一面吃山药,一面十分肯定地说道,“况且公孙瓒不死,徐州又有……”
    他忽然意识到郭嘉的用意。
    袁绍身边也有一群人撺掇他奉迎天子。
    天子现在在雒阳,自己暂时迎不到也就罢了,不能让袁绍回心转意跑过来拽走天子。
    “去岁青州战事,袁显思定然怄得厉害,”曹操叹了一口气,“我当初见那陆廉,不过是个杀猪的黔首,谁能知她今日英雄!”
    既知英雄,又用提亲的方式表示了一下友好,兖州与徐州暂时是打不起来的,曹操也不准备在全据豫州之前与刘备全面开战。
    但不妨碍他在看准了刘备南下与袁术开战时,借袁本初之手,给青州带来一点小小的动荡。
    郭嘉似乎也跟着回忆了一下那位少年的样貌举止,主臣二人在讨论起那个少女时,带了点好奇,也带了些钦佩,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接下来筹谋的计划。
    这位在灯火下显得清隽温雅的年轻文士吃过山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正可借此契机,试一试她究竟如何英雄。”
    第215章
    当严氏脱掉鞋子,用只穿了罗袜的脚踩在台阶上时,这座恢弘而庄重的宫殿一瞬间在她眼中褪了色。
    但她什么也不敢表露,只能跟随小黄门的指示,一步接一步,恭恭敬敬地向内而去。
    花椒馥郁而略带辛辣的气味从这座昏暗的宫殿里传了出来,慢慢沾染在她的衣袖上,头发上,很快这股温暖的香气与宫殿深处炭盆的温度一起传达进了她的神经中,为她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雒阳已非昔日王城,宫廷也已经不再是那个繁华而美丽的宫廷。涂过朱砂的木柱一寸寸开裂,漆过的木板也因为鲜少修缮而脱落了清漆。那些小黄门穿着半旧的衣衫,有些甚至连服饰都未曾统一,还在穿着宫外带来的短衫。
    但在这座宫殿内,严氏仍能感受到最后一点大汉的余热。
    伏后的嫡母阳安长公主倾其妆奁,为这个女儿妆点出皇后的余威,她甚至按照“椒房”之典,用大把的花椒与花朵重新修缮了伏后的长秋宫。
    而这座宫殿的主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座,微笑着看向她。
    伏后比十六岁的天子要大三四岁,现下正是双十年华,她面容秀丽,一双眼睛静而有神,望着别人的时候既显谦逊,又令人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披着一件蓝白交织的锦缎罩袍,见到严氏向她行了大礼,便示意一旁的宫女将她搀扶起来,并备了席子,令她坐下。
    “温侯府上一切可好?”
    严氏立刻欠了身,恭恭敬敬地回了话。
    “如何能当皇后的挂念,一切皆好。”
    “汉室衰颓,人怀异心,”伏后叹了一口气,“唯温侯能千里勤王,不失忠节。”
    “祖上食汉禄,为汉臣,忠君是分内之事,不敢当此夸赞。”
    伏后一双美丽的眼睛盯着严氏看了一会儿,笑了一笑。
    “若是人人都这么想,就好了。”
    宫女端来了热茶,长秋宫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伏后在想什么,严氏并不那么清楚,她前半段人生是简单又单调的,她只需要小心地在后宅里侍奉主君,偶尔也会和魏夫人争宠,但那也不过是一碟鱼脍,一根金簪的事。
    而伏后的语气令她感到陌生且危险。
    “我听说,温侯在朝堂上,很是有些忧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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