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上上下下,噎得她从喉咙到胸腔钝钝的疼,最后吐出来时,完全变了个方向。
    “那个巫师,他很厉害吗?”
    “听说很厉害。”
    “那些死在异乡的人,”她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颤抖,“他也能招回来吗?”
    刘备看向了她,神色变得格外温柔。
    “那是在楚地颇有名望的大巫,一定能的。”
    “我那,我那——”她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我那五千余士兵,他们,他们,他们不是战死在同一个地方……”
    “那也能。”
    “有的,有的在……在历阳,打韩当时,有的,有的在淮水,还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都能回来吗?!”
    在辕门前这一小片阴影里,刘备温柔而宽和地望着这个名满天下的年轻将军,看她哭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离开幽州十几载,自与黄巾作战,就开始一次次地同自己的同袍作别。
    ——那是一种无可挽回的诀别。
    世人皆知他与关羽张飞亲厚,情同兄弟。
    但有没有人知道,他带着家乡的好兄弟离开幽州时,究竟几人呢?
    “他们会回来的。”
    主公用这样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等到楚巫来作法时,你只要竖起大纛——”
    “……大,大纛?”
    “对。”
    看到大纛上的犛牛尾,看到旗帜上的“陆”字,他们就会认出来啦。
    那些战死的士兵,一定会追随他们的将军,翻过千山万水,回到你的身旁。
    第294章
    邺城偏北,因此气候比下邳更冷了一点,街上的行人总力所能及地多用两层布将自己裹起来,匆匆忙忙,踩着冰雪而过。
    但在袁氏那幽深的宅邸里,随处可见上好的皮毛与烧得旺盛的炭盆,因此冬季的到来并不会令人感到为难。
    尤其对于孩童来说,他们可玩的游戏又多了许多种。
    他们可以在结冰的院落里滑来滑去,可以在下雪后互相打雪仗,又或者爬上树去,悄悄埋伏起来,看谁在树下走过,便用力摇一摇树枝,洒他一头一脸的雪。
    但现下他们又有了新的游戏。
    那个垂髫之龄的男童站在池塘边一块大石头上,挺着胸膛,挥舞着一柄木剑,大声嚷道,“这里是巢湖!”
    “巢湖是哪里!”
    “巢湖就是——”男童想了想,声音还是很大,“就是一个大湖!”
    “喔!”其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齐齐发出了一声敷衍的应和,“然后呢?”
    “我!陆廉,陆辞玉!”他说道,“我就是在这里打败江东孙伯符的!”
    一个穿着水红罗裙的小姑娘立刻抗议了,“你怎么会是陆廉!”
    “我怎么不是!”
    “你扮皇甫嵩,扮刘虞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扮陆廉!”小女孩气愤地嚷道,“陆廉是女人!你是女人嘛!”
    “她是将军!我也是将军!”男童叉腰道,“我怎么不能扮!”
    “你下来!要扮也该我来扮!”
    “喔!喔!”其他几个熊孩子立刻开始起哄,“大将军不服众!不服众!”
    “你——”男童气得狠狠跺了跺脚,“你头上簪着花呢!你怎么带兵打仗!”
    “陆廉打仗时,头上肯定也簪着花!”
    “没有!肯定没有!谁打仗不戴头盔!簪什么花!”
    这场争吵最后以气急败坏的小姑娘诉诸于武力,一掌将男孩从石头上推下来的胜负手告一段落。
    小男孩坐在地上大哭阿姊欺负他,婢女们匆忙跑过来连哄带劝,而一位远路而来的使者,此时正自廊下走过。
    他目不斜视,匆匆而行,无论是哭泣的稚童,还是美貌的婢女,都未落入他的眼中。
    使者悄悄赶往邺城的同时,在这座宅邸的正堂,袁绍居于上首,从左到右环视了一圈,觉得眼睛里的人太多了。
    ……其实要是比起雒阳时的朝会,人也不算很多。
    ……但那时他只是站在阶下的众臣中的一位,感觉不到天子的困扰。
    ……现在他做了主公,这一群谋士、文官、世家代表都凑到他面前,在满足他的虚荣心的同时,又令他感到很有一点不安。
    但今天说不定大家就不吵了呢。
    袁绍自我安慰地这样想。
    这位生得很是端正有气度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徐州的兵事,诸位已经略有所闻了。”
    谋士们没有吭声。
    他继续往下说,“刘玄德既已脱困,陆廉便能挥兵北上,援救剧城,显思若分兵去拦,怕是未必能拦得住。”
    “陆廉骁勇,”逢纪乖巧地说了一句,“主公所忧者极是。”
    “因而我有心挥兵南下,襄助显思夺取青州,”袁绍说道,“诸位怎么看?”
    “主公高见!” 许攸立刻给出了回应,“现下徐州疲敝已极,主公若南下,不仅要拿青州,而且应当一举剿灭刘备!不可令其有缓军之机,否则待得数年,刘备统领徐、扬、青、豫,主公再想与之决断,那便是难上加难了!”
    袁绍眼前一亮!
    “子远欲令主公行暴兵,失人望么!”
    袁绍眼前一暗。
    但审配找到机会开腔,便不曾轻易住嘴,他一点也没在乎主公和许攸的神色,而是开始滔滔不绝。
    “刘备奉朝令而攻淮南,曹操于此时攻伐,已令人心向背,因而董承张绣出兵攻打,天下间竟无人为其说项!主公岂能不识此前车之鉴呢!”
    袁绍伸出一只手,放在案几上,开始轻轻地敲。
    “况且豫州以南原本便在刘表手中,现下董承张绣既出兵兖州,刘表必欲南下庐江!若是西凉人一时攻不下鄄城,多半便有心去攻汝南!主公!大公子争青州,可不是与刘备相争,而是与孔融争,曹操失人望,主公却未失,何必与曹操同污了名声呢!”
    “此言差矣!西凉军残暴,难道便是奉了朝命么!”
    “难道不是!足下又有什么高见了!”
    袁绍的手指越敲越快,越敲越响时,这些谋士们终于暂时中止了争吵。
    于是这位主公又把眼睛重新抬起,开始在谋士里扫来扫去,但特意跳过这种特别聒噪的。
    “阿瞒如何了?”
    几个谋士互相看了一眼。
    “已归鄄城,正与董承相持不下,”被主公盯着看的辛评连忙说道,“若曹公有难,必会书信报之,主公不必多虑。”
    说到陷入困境的曹操,谋士们短暂地回到了统一阵线。
    不管哪一派的谋士,都不是草包,因此他们始终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曹操是个既有野心,又有决断的枭雄,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永远当主公的兄弟——除非他不得不依附主公,看主公脸色而活。
    因此让曹操狼狈些,落魄些,有什么不好?
    袁绍那只宽大的手掌忽然收紧了,握成了一个紧紧的拳头。
    “他不曾写书信报我?”
    “不曾。”
    这位主公似乎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青州之事,容我再想一想,”他看向辛评,“正南为我写一封信,给臧洪送去。”
    辛评愣住了,“主公寻臧子源何事?”
    “他驻守东郡,离鄄城近些,”袁绍的言辞还有些斟酌处,目光却一点也不曾犹豫,“若是鄄城危殆,令他立刻出兵救援!”
    “主公!董承张绣是领了朝命而行的!”
    “嗯,”听到这样的警告,袁绍的神情里带上了一层无动于衷的轻蔑,“而阿瞒,他是我弟弟。”
    枝头有雪。
    年少的婢女用洁白纤细的手指搭在枝头,轻轻扫一扫,比少女的柔荑更加洁白的轻雪便飘洒下来,落进早已准备好的罐子里。
    这些穿着青色罗裙,腰肢纤细的少女在庭院里干活的身姿比雪后初晴的庭院还要美丽,因此很难有人不被她们勾走注意力。
    尤其这几个少女的目光时不时还会飘过来,悄悄看一眼窗子里的两名年轻男子,那活泼而又多情的目光便更加鲜活,也更加让人忍不住心跳就要快一拍了。
    但荀谌端起了黑漆兽脚杯,细细地闻了闻这股茶香,又悠然地品了一口,再重新将杯子放下。
    从头到尾,他的注意力似乎都在茶中。
    他穿了一件竹色直裾,外面搭了一件墨蓝色的氅衣,端坐在那里,便自然有松竹般的风姿,因此总令人感觉不管什么样的人,坐在他对面总会有些压力。
    但现下坐在他对面的人从姿容来说,却绝不逊色于荀谌。
    袁尚已及弱冠之年,但身上残留更多的是少年意气,而非青年男子的成熟稳重。他的额头光滑饱满,眼睛明亮有神,鼻梁挺拔,嘴唇红润,提笔时沾了一丝书卷气,拎剑时又带了轻快迅捷的武将之风。
    这样郎朗如日月的美少年,也无怪他的父亲十分偏爱他了。尽管太史公曾有言“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上至朝堂,下到小门小户,谁不会高看一眼美人呢?
    在冀州,喜欢袁尚的世家会叹息道,可惜他是幼非长啊,而不喜欢袁尚的那些人则悄悄地说道,袁公为了三公子的俊俏伶俐便偏疼这个小儿子,恐怕是取祸之道啊。
    流言在冀州隐秘地蔓延着,荀谌一点也不觉得新鲜,甚至连今天袁尚寻他来喝茶的目的,荀谌都猜了个七七八八。
    “公子愁眉不展,”他微笑道,“恐怕是有心事。”
    “的确是有心事……”袁尚那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因此想要请教先生。”
    “已近岁末,这是家人团聚的时节啊,”荀谌感慨了一句,“我每到这个时节,便会想念在兖州的兄长,不知何时才能与他团聚,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碗柏椒酒呢?”
    “先生也在思念兄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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