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龙只是恶其屠戮徐州……”
    “这就够了,”陆悬鱼平静地注视着主公,“我不在乎他是忠是奸,夏丘城的百姓也不在乎他是忠是奸。”
    主公对上了她的目光,里面有些探究,也有些感慨,但那些复杂的感情最后化为了一种辛酸的东西。
    “若是几路诸侯中,天子更加信任他,因而选择了他这一方呢?”
    天子为什么会信任他?
    因为他逆了朝命,攻伐了徐州吗?
    因为他在作战失败的情况下,回撤兖州还能轻松砍了董承的狗头吗?
    还是因为在袁绍与刘备之间,天子权衡利弊,从权术的角度选了一个更有可能倚靠他,因此可以抱团取暖的人呢?
    她撇了撇嘴。
    “那我再加一句,”她说,“我也不在乎天子。”
    主公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无礼,在外不可说出这样的言语。”
    “我听孔北海在学宫里与人争辩父子之情,他说父母与子女之间,没有什么天生的恩情。”
    在学问方面也被孔融轻松碾压的学渣主公一时呆住了。
    “如果说父母与子女有恩义,也应当是父慈之后,才有子孝。”
    “他那等文士,寻常辞赋写多了,因而喜欢写起这些惊世骇俗的东西,”主公勉强地说道,“你不要被他带歪了,尤其不要用这些孝道上的东西来套君臣之义。”
    “不过天子确实对我没什么恩就是,但这不重要,”她平平淡淡地说道,“重要的是,他对天下千百万生民也没什么恩义。”
    “胡说八道!高祖斩白蛇,灭暴秦,约法三章,救天下黎民于水火,如何无恩义?!”
    她的手指向上指了指,“雒阳那个皇帝,他也斩白蛇了吗?或者也不要他斩白蛇,他如文景明章一般,做出什么功绩了吗?”
    主公瞪着她,“天子尚在弱冠之龄,你如何能这样要求他?”
    “我为何不能呢?”她耐心地说道,“他是天子啊。”
    东汉出了一堆小皇帝,这些小皇帝当中,不少命不太好长不大的,有的死得很明白,有的死得不明不白,反正朝廷渐渐乌烟瘴气,将这架汉光武帝时重造,汉明帝、汉章帝时期好好修缮过的马车糟蹋了个稀烂。
    ……但老百姓又做错了什么呢?
    权力是自下而上的,下层认可,才有上层的权力。
    因此居于权力最顶峰,被万民供养的皇帝不是理所当然该担负起整个国家的责任吗?
    如果不能,那鹿就算飞了,等着天下诸侯们一起追吧!
    谁追到算谁的!谁也别跟她讲这些君君臣臣的东西!她祖上没吃过汉室一粒米!
    “总之,”她将话题重新拉回来,“我不在乎曹操,也不在乎天子,主公你说吧,咱们要怎么干?”
    刘备的想法很明确。
    虽然曹操袁绍作战风格是想干就干,根本不向朝廷报备,但他作为宗室成员,还很在乎朝廷的神圣性,因此同样是准备迎汉帝,徐州就要多想一点办法。
    待到开春时,刘备准备领一万兵马至宛城城下,牵制曹操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陆悬鱼就可以帮张邈张超救援臧洪,打穿一条从东郡到洛阳的路。
    这条路通了,刘备就可以表奏朝廷,迎天子来徐州了。
    “主公只是想迎天子,所以才欲救臧洪吗?”她幽幽地说道,“二位张公知道了,一定很伤心的。”
    主公的脸微微绿了一下。
    “他们知道。”
    “……哎?!”她大吃一惊,“他们从来没和我说过!”
    主公那发绿的脸色又恢复平静了。
    “你偶尔也学一学那些戴了发冠的人怎么说话吧。”
    发冠?她摸摸自己的头顶。
    ……她也有发冠,还是同心绣的,皮制的棕褐色武冠,上面有饕餮纹,绣工很好,她平时都舍不得戴。
    “我是说,”主公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男子满二十及冠,这个意思。”
    ……说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不会看别人眼色似的,况且就算她不会看别人眼色,她会打仗啊。
    主公似乎看出了她的潜台词,咳嗽了一声:“你小小年纪,不当这般懈怠,拿自己当吕布一样看待,这可是要令尔自误的。”
    陈宫的屋子提前烧好了炭,因此吕布走进来的时候,暖得他打了个喷嚏。
    “公台这屋子里熏了什么香,”他一边揉鼻子,一边呵呵笑道,“好香啊。”
    陈宫心平气和地看了吕布一眼,引着他坐下。
    坐具上铺了皮毛,奉上热蜜水的是吕布最喜欢的那个俏丽婢女,陈宫的神情也温和极了。
    如果吕布稍微警觉一点,会觉得陈宫这几天的状态很不寻常。
    ……但他是吕布。
    因此他很高兴地端起杯子,让婢女为他斟满后,还自觉非常含蓄地给婢女一个含情脉脉的眼色。
    婢女妩媚一笑,以袖遮口,悄悄地下去了,留下了一个笑得也很妩媚的陈宫。
    “将军要是喜欢她,不如送到将军府上?”
    吕布眼睛亮了一下,又平静下去。
    “我近日来励精图治,已远了酒色……”
    对面文士握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但神情还是很温和。
    “将军这样勤勉小心,必得天子青眼。”
    这句话很得吕布的喜欢,他欢欢喜喜地点点头,“我时常与内子入宫见阿姁的,有时遇到天子,他亦会留我在宫中,询问我许多朝政之事。”
    ……听起来天子像个笨蛋。
    ……但就天子的许多小动作来看,这位少年皇帝显然不是个笨蛋。
    ……恐怕他也只是想要将吕布这柄刀握在手中罢了。
    “我有一位朋友,听闻将军在朝中人望颇高,很得天子器重,因此想要求见将军,”陈宫说道,“未审钧意若何?”
    吕布一瞬间开心极了。
    这位将军对许多大人物轻狡反复,忘恩负义,但他对地位不如他的人,经常会因为优越感而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关怀。
    “他想在朝中谋一个位置么?天子虽看重我,我也不能辜负了天子的信任,须得才学人品皆为上品,才能被我举荐啊……”这位相貌堂堂的武将很是认真地沉吟了一下,“公台,你带他来,我来考校一下他的智略才学吧。”
    陈宫看了他一会儿,小声地“嗯”了一声。
    贾诩端端正正地坐在吕布的面前,于是那位将军脸上做作又摆谱的神情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待将军考校。”贾诩诚恳地说。
    蜜水好像不甜了。
    屋子里的熏香也浓得有点刺鼻了。
    从面前走过的那个俏丽婢女,脸上那几点麻子——吕布原来觉得它极灵动,极可爱的——也变得极其显眼了。
    甚至连早上吃过的羊肉汤饼都在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考虑到这人是走了陈宫的门子,吕布决定暂时忍一忍,等这人把话说完,出府之后,他再一剑劈死他。
    ——吕布是认识贾诩的。
    原本他们并不熟,贾诩在牛辅军中当个辅军校尉,吕布也只是往来雒阳期间,偶尔与牛辅合力攻打孙坚,因而在酒宴上多少见过几面。
    那时吕布对他没什么印象,只觉得是个相貌堂堂的文士,说话办事都很妥帖,让人心中生不出恶感。
    但后来董卓身死,王允不肯饶恕李傕郭汜,吕布一直暗暗担心二贼会起兵叛乱,结果叛乱真就发生了。
    李傕郭汜没有这个胆子,贾诩有这个胆子,特意劝说他们驱赶了数十万关中生民西攻长安,当真将长安打了下来,城中死伤无算不说,他也被迫带着并州军撤离,从此开始颠沛流离,再不能得安。
    因此他要是对贾诩有好感……那就奇怪了!
    但贾诩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将军神勇不减当年啊,”他感慨了一句,“见到将军这般风采,我也就放心了。”
    吕布准备好的一堆骂人话被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最后还是冷哼了一声。
    “你若是想为李傕求情而来,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李傕凶逆,逼迫天子,祸崇山岳,毒流四海,”贾诩真情实感地说道,“当死。”
    吕布又一次被噎住了。
    屏风后不吭声的陈宫听着这个场面,觉得奇妙极了。
    贾诩精明,吕布愚鲁,因而在言语机锋上,贾诩轻飘飘能打得吕布没有还手之力。
    但他们实际上是同类人。
    心中都没有家国大义,没有士庶黎民。
    他们心性并不凶残,没什么骄横残忍的嗜好,杀人对他们来说既不代表乐趣,更不代表罪孽。
    他们只是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日子罢了。
    ……尽管两个人在这一点上很相似,但他们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贾诩显然对于怎么应对吕布这种武人轻车熟路,而且也没什么喜恶。
    ……但吕布非常厌恶贾诩这种人。
    他自己虽然是个轻狡反复的人,却明显更喜欢与那些赤诚坦荡的人为友——比如纪亭侯陆廉。
    陈宫摸摸下巴,觉得这一点来说,吕布也不算全然的一个坏人。
    ……要真是一个坏人,他也不会这样尽心尽力留在他身边了。
    在三番五次轻描淡写地挡过吕布的攻击之后,这两个人终于可以说一点别的东西了。
    “在下此来,非为自己,而为将军。”……这是贾诩。
    “呵呵。”……这是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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