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是一层层灰白的雪,化成了波纹浅淡的海。他们踩过灰烬的海,却不激起一朵浪花,荡起一圈波纹。
    天地间好像失去了一切声音,只有她行走时静谧的沙沙声。
    她与他们同行。
    她似乎想要同他们交谈,他们也用极其友好,甚至恭敬的态度指引着她,引着她走进这条长河,却更加显得她格格不入。
    她怎么会当真与他们同行呢?
    那些人走进了山的阴影里,神情与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最终渐渐消弭在水一般光滑幽暗的的空气之中。
    而她同样也站在泰山的轮廓下,有光自高远之处落下来,洒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泰山顶的石柱,上面刻满了她的功绩,那些字句飘飘洒洒下来,自然令她与旁人不同。
    她站在一片荣耀的光辉中,却感到了无法忍受的孤独与恐惧。
    那响亮的爆炸声就是此时突然将她惊醒的。
    有士兵在偷偷点火烧竹子。
    其实他该跑远点烧的,但县府门外是常备火坑的,那个士兵手欠,路过见到了,脑子也不转的就凑过去试试。
    ……于是就一声巨响,给将军炸出来了。
    将军披着个氅衣,黑着两个眼圈,一张本来不是很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站在院门口直勾勾地盯着他,当时就给那个小兵吓得要哭了。
    “小人!小人只是……只是买来竹子,想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一试响不响……”
    将军还在盯着他看,“你买竹子做什么?”
    这次换周围的亲兵偷偷看她了。
    “将军,岁除将至啊。”
    人是很坚强的生物,你甚至无法想象他们有多坚强。
    在安葬阵亡士兵那一日,许多士兵哭得声嘶力竭,他们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为自己的同袍、同乡、甚至是自己真正的兄弟手足哀悼。
    但转过短短数日去,他们已经认真地谋划起了这个年该怎么过。
    为什么不过年呢?
    只因为他们在外征战,就不过年了吗?
    只因为他们打了一场大仗,失去了很多亲友故旧,所以就不过年了吗?
    他们要过年啊!
    他们要洗澡洗衣服,要打扫自己所居住的房屋或是帐篷,他们还要准备各项过年的物资,又长了一岁,他们要祭祀祖先,祭祀自己所失去的重要的人,他们诚心诚意地认为那些人也都是能够享用到他们的供奉的,因此必须格外不能马虎。
    烧竹子是干吗用的?
    ……当然是用来当“爆竹”啊!
    当陆悬鱼走出县府时,她惊诧地发现,整座城都变了个模样。
    民夫们还在跑来跑去。
    他们砍柴,但不光是砍普通的柴了,他们还会用攒来的钱升级一下装备,弄一把不那么钝的斧子去砍树。
    当然也不是什么树都会遭殃,他们砍桃树。
    一部分桃木是用来煮汤喝的,过年都要喝这个,驱邪;另一部分桃木是用来做桃符的,也驱邪;
    ……汉朝人真的很爱桃树没错了。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桃木,不同质地不同色泽不同工艺,当然价格也不同。比如说那些枝条很细的,只能勉强煮个汤用的桃树枝就很便宜,一枚剪边钱就能买一根;
    除了皮都没刨过的树枝外,桃木刨花也很便宜,十钱一把,这个桃汤味道一定是比之前那个要浓郁的;
    但如果是一尺长,手臂那么粗细的桃木,那就可以用来做很多事,需要三十文钱才能买一段,自己回家怎么折腾都行,前提是你有工具;
    如果桃木已经按段切好刨光,只要自己寻个手艺人往上画个像,这价格又上涨一截,变成五十文一段;
    最精细的当属已经制好的神荼郁垒桃符,一百五十钱一对,还免费赠送你一盒桃木刨花,回家熬汤也行,熬了刨花水梳头那也是阔气极了啊。
    士兵们蹲在这些桃木摊前,卖力地开始拉锯战,你说三十文一段桃木,我看这段木头瑕疵甚多,指不定被虫子蛀过,要不你十五钱卖我?
    那段刨光的桃木确实不错,可是画像的手艺人难寻,这不是难为人吗?还是得便宜些,不如三十文一段?
    哎呦旁边那个画神像的摊子吵起来了!一群人又闹哄哄地围过去看,看手艺人憋不住火地跟雇他画神荼的士兵大吵大嚷——这不是神荼,什么是神荼!你这分明就是想亏我的钱!寻常事贪小便宜也就罢了,请桃符这样的大事都敢昧了心!也不怕神明不佑!
    陆悬鱼在人群里探头探脑,看双方辩友就“这到底是不是神荼”展开激烈辩论,甚至还有人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兄台你怎么看?”
    她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很谨慎地给了个回复,“我看不出来。”
    就汉朝人那个绘画水准她哪能看得出来啊!她看哪个门神都像关公!
    ……说起来要不她画个二爷挂门上得了?
    ……桃符一般是一对,除了二爷之外,还有谁?三爷?
    距离岁除只有数日,考虑到主公那边汇总信息也需要时间,这个年大概率是在白马城过了。
    那她也该收拾收拾屋子,准备年货,再给二爷三爷挂门上。
    ……哦对,还要发压胜钱。
    而且最好不是当朝的,建安年间发的钱没啥效力,大家觉得往前数数,越老的钱越好。
    比如说王莽虽然是篡逆之辈,但大家都挺爱“大泉五十”的。
    她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行李中一个一个地翻出钱来,计算要给多少人发钱,甚至还考虑到要发给曹植小朋友一个时,司马懿忽然来寻她了。
    除却桃汤桃符压胜钱之外,还有一堆年货需要准备,比如说竹子,什么样的烧起来响,什么样的烧起来就不那么响,这也需要挑挑拣拣;再比如军中给不给提供椒酒和五辛盘?提供的话一万多人需要多少山椒籽和柏叶?不提供的话自己要去哪里才能买得到啊?
    田豫没有提前送来这些东西,她其实也没当回事,柏树附近是能找到的,山椒籽虽然不多,但凑个一两升也就够了,反正军中一切从简,大家都是吃苦惯了的人。
    ……但这个小难题被司马懿带来的消息解决了,某个兖州世家奉牛酒劳军时,竟然也思虑周详地带来了足够两万人用的椒酒。
    这个过于亲切的劲头让她感到有点不自在,但司马懿表示这完全没什么关系。
    “将军胜了白马这一仗,他们只送这点东西过来,只怕怠慢,哪里会疑心将军嫌他们殷勤太过呢?”
    “这还不算殷勤,什么算殷勤?”她有点吃惊地问,“直接送我冲车云梯吗?”
    司马懿想了想,忽然就表情十分微妙地笑了一下,“若是真殷勤的话,自然是要送自家年轻俊秀的儿郎来将军帐下效力啊。”
    第526章
    说年轻俊秀的儿郎,儿郎就来了。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冀州士族对陆廉是很硬气也很冷淡的,因此来的都是兖州士人。
    路不远,白马也好,濮阳也罢,其实都还在东郡境内,论大汉行政区域划分也仍算作兖州一部分,士人驾车从结冰的黄河上跑过来要不了多久。当然,白马大战刚刚结束,周围方圆百里还有许多没找到濮阳也没立刻冻死饿死的冀州兵,他们晕头转向,在冰天雪地的树林与荒原间门寻找村庄与人烟,而后便毫不留情地吞噬掉它们,因而为防溃兵之故,士人来此也是需要健仆随行的。
    有这么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了白马城,不仅带来了在战乱时期尤其珍贵的年货,还带来了几个自己家的儿郎,跟腌好的鱼,熏好的鹅,以及劁过的猪一起展示给陆廉将军过目。
    ……她没忍住,伸鼻子挨个闻了闻,觉得前三个很不错。
    腌好的鱼虽然很臭,但是臭味里带着一股鲜,用油煎过后是很适合下饭的;
    熏好的鹅是咸香的,撕下来一块上笼屉蒸过,再筛一壶热酒过来,这也是极阔气的年夜饭;
    劁过的猪不用说了,浑身上下都是宝,没有一处不合适的地方,有这么一头体面的年猪在,什么年过不得呢?
    但是那两个儿郎杵在那里,与前三样年货做对比,这就很尴尬了。
    他们俩看起来也是年轻俊秀,且带着一股汉朝士人特有的英气,就是那种既通诗书,又擅骑射的文武双全的模样。
    甚至他们的这位长辈也这么暗戳戳地吹嘘了一下。
    “我这两个侄子也曾在郡府里历练过,剿匪平贼都是做得的,只是那些不过皮毛之劳,谈何功业?到底还是想来将军麾下,纵为马前卒,亦可建立一番……”
    陆悬鱼的目光又从那两个侄子的脸上向下转转。
    两个侄子似乎是打听过她的喜好,因此穿得很朴素,只腰间门缀了个金镶玉的小玩意,明晃晃,金灿灿,绳子是干净崭新的,十分漂亮。
    其中一个小郎君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很是坦率地将那件配饰解下来请她看。
    “将至岁除,大母所赐,不敢辞也。”
    这位小陆将军看看那个小挂饰,又看看他,若有所思。
    过年时送晚辈配饰算不上风俗,因为底层人民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流传不广,但士族确实有这样的习惯。
    世家的小郎君从及冠之后便开始踏入成年人的世界,身上也要挂起一串儿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才像样。据说是从秦时传下来的这种奇葩风俗,腰间门要挂配饰,而且还不是只挂一个,要珩、璜、琚、瑀叮叮当当挂上一串儿,谓之杂佩。
    因此这些东西就经常是逢年过节送一块,长辈高兴再送一块,从小攒到大也就攒了一匣子,自然也就能穿起杂佩了。
    山阳李家这两个小郎君腰间门带着这东西,忽然就让陆悬鱼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最近营中挺忙,功曹要计算功劳,赏功罚过,士兵们要打扫自己的临时住处,要采买年货,还要准备好写家信——信不能提前写,因为这东西是准备和代表自己那份赏赐的竹筹一起带回家的,要是提前在信里吹牛皮过了,到时候一算军功发现其实没那么多,丢的脸找谁补呢?
    将军发话了,一定要在岁除前发钱,大家的心一下子有了底,于是有的人很兴奋,有的人很紧张,但总归还是都挺期待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一个营一个营地念军功,先念做了什么事,夺了什么旗,开了什么门,斩了或是俘了什么军官,杀了多少人,然后再宣布升个武功爵,有的从小兵升到造士,还有的从造士升到良士;
    接下来是升营内的职务,伍长升什长,什长升队率,再继续往上升就脱离了小军官的范畴,那竹筹可就带不回家了,必须花钱请同伙的兄弟们吃一顿,不然背后非被人戳脊梁骨;
    最后也是最令人激动的自然是赏赐,赏多少钱,多少米,多少布——虽说小陆将军仁义,主公又有大志向,但小兵们不懂那些王侯将相,跟着将军出生入死自然还是为了养家糊口——大家伸脖子竖耳朵地听,就怕听到别人比自己多,更怕听到自己比别人的都要少,从此在军中抬不起头来。
    但是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样。
    不仅他们这次大战得到的钱帛较之以往更多些,每个士兵从功曹的屋子里走出来时,都会脸上带点迷惑地看着手里的小玩意儿。
    它不一定是个什么东西,有可能是一块玉,雕成什么猛兽的形状,小小的,可以握在手里;有可能是一只金蝉,很适合放在帽子上;还可能是一颗珍珠,有细细的丝线从中穿过。
    这些东西都是亮晶晶的,算是标准的战利品,但将军从来不发这个。
    她是个律己甚严,朴素得不见什么珠宝金银在身上的武人,每次缴获这些东西,她也不会发给士兵们,而是将它们折价变成钱帛等硬通货之后再发下去。
    但现在不仅发了,而且发给士兵们的东西还不像纯纯拿来花用的,这就让人有点不解了。
    “……这是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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