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被连夜急诏入宫,谢郁将那折子扔给他:“你自己看。”
    宋端脸上的表情由平静变得凝重。
    “他人朕不放心,这次还是你去吧。上次你在清赤府调查的那事,最好趁机一并解决。切莫打草惊蛇。”
    谢郁的身影在烛光下有些模糊,他眉心微低,似是随意一说:“你和闻瑎师出同门,到时候可以帮衬一下她。”
    宋端掩下眸中沉色,低哑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传出:“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圣上所托。”
    作者有话说:
    宋端:陛下您不说我也会好好照顾珩屺的。
    (小声说:没人往珩屺是谁吧。)
    第36章
    腊月二十八,宋端从京城出发前往清赤府宜新县。
    此时,宜新县衙的元旦假期也开始了,从腊月二十八日到大年初三,一共七天假期,在此期间,不再处理任何政事。
    闻瑎来到宜新县已经五天了。
    临近年关,这些本该是最热闹的日子,但在这里,越是临近县城,却越荒凉。匆忙行走满是惧容的行人,街上零星开着的几家店铺。
    前几日闻瑎询问曹阿婆没有问出的结果,现在她也终于搞清楚了。而上次殷君馥和她的聊天,更是让她对宜新县的全貌有了更多了解。
    宜新县的县城地处平原,但它的县域内大山很多,小山无数,不过其中最为茂密葱翠,也最适合居住的就是长峰山。
    长峰山森林茂密,又因为宜新县所处的地理位置,一年四季多是阳光明媚,而每逢雨季,山中也是雨水充沛,水源丰沛,雨后雲漫群山,景色宜人。就像那首诗所写:云蒸霞蔚照青峰、万壑松根下玉泉。
    若是能将这里的水渠打通,绝对是造福宜新县人民的一件大好事,可惜这并不是县令决定后就可以实施的事情。
    闻瑎的目光沉了下去,看向正在缝制一件男子棉衣的曹阿婆,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似是感受到闻瑎的视线,曹鹃荷缓缓抬起头,对着闻瑎露出一脸慈爱的表情,惹得闻瑎有些心颤。
    她扬起一抹笑容,对着曹鹃荷勾起唇角,显得温和又无害,心里想着如何套话,才能让曹阿婆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透露出来。
    曹鹃荷对她招了招手,“小屺,快过来,老婆子我给你缝了一件衣服,现在就剩最后一针了,你先试试合不合身。”
    闻瑎眼神愣住了,她唇角翕动,身子甚至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一些:“婆婆,这原来是给我做的衣服吗?”
    她以为是曹阿婆给她的儿子做的新衣,毕竟她的儿子还活得好好的,就在离这里的不远处的那长峰山上。
    闻瑎垂下眼,身子居然有些微颤,过年的新衣嘛,好多年没有人再给她亲手缝制了。
    “不是给你做的还能给谁,老婆子我看见你就喜欢。”
    闻瑎不知怎么内心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眼眶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迅速划过了脸颊。她别过头去,不让曹鹃荷看见自己的窘迫。
    曹鹃荷看她还是愣在原地不动,声音柔和下来:“孩子,咋还不过来。你快过来试试,不合身我再把线抽了重新缝一遍。”
    闻瑎装作随意擦拭脸颊的样子把泪不经意地擦去,吸了一口气,雀跃着道:“我马上就来了,谢谢婆婆。”
    长峰山上有一群山贼,人数近四百人,但却都是青壮年,各个身高体壮。最开始,上山的很多人都是被压迫、走投无路的农民老百姓。前几年还好,这些人只是只针对那些为富不仁的、欺压底层百姓的富商巨贾进行抢劫。
    但是最近一两年,随着长峰山山贼队伍的愈发壮大,混入了不少心狠手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人。
    而他们也愈发猖狂,连普通商贩、平民百姓的钱也开始抢。甚至每到年关,这些人都会提前到宜新县的街上收“保护费”,一家每年二十两银子,这些商店的商家都为了避免更多的灾祸在被迫交完保护费后便立刻闭店回乡了。
    宜新县的官府曾有过清剿的举动,但是由于长峰山易守难攻的地势,即使排除了县衙内的全部兵力,也未能伤及这些人的筋骨。那项戛然而止的水利工程,就是因为这些山贼的干涉而终止的。
    几天前,腊月二十四那日,殷君馥和闻瑎说了很多。
    冬日的天空一碧如洗,透过院中浓密的松针缝隙,阳光从窗外射进殷君馥的屋内。
    这些光受制于缝隙的大小,形成了几束粗细不同的光柱,斑驳地照射在已经有些年头的木质桌面上,飘荡在空中的细尘被照得闪闪发亮。
    太阳西斜,位置逐渐移动,那日光也随之转移,照到了殷君馥和闻瑎的发丝上,发着淡淡的光晕,看着异常朦胧美好。
    可惜,屋内的气氛却与之截然相反。
    殷君馥目光涣散,视线不着任何地方,没了焦点。半是回忆,半是思考。
    五个月之前,正值盛夏,天有些燥热。他和兄长那时均在绥宁县驻扎,而他们的父亲殷孝良驻扎在更偏北的垈仁县。
    垈仁直接与匈奴相接,是最为关键的要塞之地,垈仁的边境上有一串绵延百里的护城长城,那是前朝所建,如今经历数百年,虽依旧坚固,但并不能完全抵挡外族的入侵。
    垈仁位于大齐边界,绥宁挨着垈仁,而绥宁又与宜新毗邻,三县之中,宜新县在最内侧。且宜新县城距离绥宁边境的驻军营地不过三十里,若是快马加鞭,不过半天便能一来一回。
    太兴元年七月上旬,宜新水渠开凿工程进行了不足一半,就被长峰山中的山贼干扰制止无法进行了。
    宜新县内不过三百余人的山寨,但最近两年边塞匈奴时常来大齐边境骚扰,驻扎塞北的军队无暇顾及这县域内还未成气候的山贼。
    因此也未曾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们会发展壮大到这种地步。
    最开始这项水利工程准备动工的时候,县衙的官员和山寨里是谈好了,以三年为期,在此期间内双方各不干涉,但是不知是何原因,那些山贼在官府召集完工人动工后却突然反悔了。他们与在山中凿石的官兵和工人大打出手,死伤数人。
    宜新县此时的兵马此刻都被调去驻扎绥宁和垈仁两地,此时这里能够立刻派上用场的官兵甚至不到百人。
    上任县令亲笔求助驻扎在绥宁边境的驻军。
    而殷君馥和其兄就是那个时候来到宜新的。
    说到此处,殷君馥的全身轻微颤栗,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隐忍的哭声,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脸呆滞茫然。
    院子里的松树不堪压折,雪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被山上的一名贼寇拿着一把大刀刺进胸膛,鲜血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殷君馥发疯似的砍死了周围的所有的贼寇,等他将兄长背下山的时候,人已经去了。贼寇是被击退了,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殷君馥不过近十八岁,虽然已经跟随父兄上过战场,但到底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又因为亲眼目睹长兄死于眼前,他一时之间无法调整自己的心态,便被绥宁的将领要求休息一段时间,不让他上战场。
    毕竟心性不稳,是战场上一大忌。
    他将兄长安葬在绥宁后又独自一人来长峰山,却发现不过月余,这里的山贼却已休养生息,完全不见月前元气大失的模样。
    而先前那位县令似乎是又与这些人达成了什么共识,也不再继续对这些山贼围剿。他先去垈仁县向他的父亲殷孝良说明情况,请了半年的军假。
    殷君馥的喉咙发干,双目猩红,发出一声嗤笑,满是恨意和嘲讽,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之意。
    咔嚓一声,他手中的茶碗骤然碎裂,鲜血肆虐地从手上流下,看着就令人吃痛,但殷君馥却连眉头都未曾皱起。
    闻瑎拿起他的手强硬地掰开,把手心几处的瓷片拿起来。
    殷君馥的身体有些僵硬,他收回手,怔然道:“我没事。”
    闻瑎眉心微低,她的声音里带着气恼和担心,满是不容拒绝的意味:“伸出来,药箱在哪里?”
    她拿着角落里的一壶烈酒,倒在了殷君馥的伤口之上,撒上药粉,包扎了起来。
    殷君馥忍着疼痛,看着她的动作,恍惚间想起了两年前他与闻瑎的初见。风水轮流转,如今他才是那个倒霉蛋。殷君馥的嘴角,扯了扯,沉默地干笑一声。
    “多谢。”
    闻瑎看着他,明明脸庞还带着一丝稚嫩,但眼神中却再不见了当初那种无忧无虑的少年神色。
    她抿了下嘴,犹豫着拍了拍他的头:“我会和你站在一起的。”
    殷君馥垂眸,轻声道:“好。”
    他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继续说道;“我那时便察觉到了不对,这山贼和宜新县绝对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联系,所以便乔装一番装作其他县域内的孤儿加入了长峰山寨,到现在已经有近四个月的时间。”
    殷君馥说到这里,深邃的眼窝里那抹绿色变得更暗了:“半月前,我成了这山寨中的副首领,才被告知这里的秘密。这山下有一处窑洞,具体的入口却只有这山寨的首领知道。”
    “大概率与赌场有关。”殷君馥的眸中闪过浓浓的厌恶之意,“这寨子里的人几乎都以赌博为乐。”
    一切都连起来了。
    闻瑎的眼神顿时清明起来。
    就在这时,殷君馥突然提及了一个似乎与目前的话题毫不相关的内容:“闻瑎,你可有什么亲戚还在这世上?”
    -
    大年初一,县衙的假期还未曾结束,但是那位县丞却顾不得路上满是冰层的地面,奔忙往县衙赶去。
    县丞本名麻洪昌,是这宜新县里除了县令之外最大的官,乃是正八品。麻洪昌如今已经五十有六,是一个老举人,在这职位上已经干了二十多年。
    晴空如洗,闻瑎穿着曹阿婆缝制的那件棉衣,站在宜新衙署的牌匾之下,目光注视着身侧的门联,那对联写得是: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
    她想到这宜新县的现状,真是莫大的讽刺。
    第37章
    陈家大院位于宜新县县城之内,占地三千多平方米,三面临街,青砖大瓦,院墙可高十米,在宜新当地是屈指可数的豪绅。除此之外,家中土地几千亩,下属仆从不下百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宜新县的近半数的人都在为陈家或者陈家的商铺、农田工作。
    齐朝的官员俸禄可以说是十分优厚,但即便如此,闻瑎作为正七品的县令,月俸可能还够不上陈家一天的花销。
    太兴二年,初一。卯时已过,但一月份依旧是昼短夜长,天空依旧是黑色。
    陈向坤睡得不沉,昨夜更是如此,总有些心绪不宁,他寅时刚过半便彻底清醒。披着件刺绣细工的大氅,独自一人趁着夜色来到了书房。
    他习惯早起,二十多年来都是如此,他喜欢安静,不喜欢嘈杂。
    望着远处带着一点红光将要升起的朝阳,他眯起了眼。
    陈向坤躺在摇椅上,把玩着手中麒麟纹的核桃,拿着银水烟袋放进嘴边吸了一口,眯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吞云吐雾,烟气缭绕。
    陈向坤作为这宜新县最大的乡绅,今年不过三十二岁,却已经实际掌控这陈家庞大家族的暗地里的金银流通了数十年之久。他在这宜新县的话语权不亚于这县衙的各级官员。
    陈家在宜新县攀沿扎根了近五十多年,到了陈向坤这一代,手里掌控的权财更是惊人。
    这个家族的历史并不长久,最多可以往上追溯几十年,最开始发家的是陈向坤的祖父,他是科举落地的士子,有文化又有钱,更重要的是此人善于结交,乐意帮助那些年轻好学的学生。
    乐善好施的名头打响之后,名声也越传越广,逐渐成了宜新县有头有眼的大人物。
    陈家在宜新盘根节错,早已成为这里的大族。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
    更何况陈向坤作为这代陈家的掌权人,不仅精通与做生意,甚至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与官府打交道。权财相逼,性命胁迫,背地里的腌臜事若是细说,几天几夜也说不全。
    当地的老百姓只知道陈家在这里一家独大,农工商,干什么大事都得要陈家的许可。但暗处的事,只有少数人才有所窥探。
    木质雕花大门看着厚实又华丽,此刻从外被人敲响,在寂静的只有呼吸声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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