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忙,只能借用通讯工具你来我往简单聊几句,彼此都心照不宣等着叁月,却没料到再次见面比预想中还要更早些。
    此次来牵线的是关千愿大学时高了好几届的学长,李哲远。此人是C大神经科学系的优秀毕业生,本硕连读后便出了国,关千愿跟他并不算熟。说起这人来,赵悦倒是有些愧疚的。大学时她一改高中复读时的低沉,热衷于联谊,走到哪都带着自己闪亮耀眼的护理学A+女生宿舍——她是有底气的,毕竟C大护理学专业确实能在全国上下勉强排个前五,而关千愿为屈东旭所折节的临床,在C大顶多算个二流学科。
    关千愿生得漂亮,她从小就知道。习惯了当绿叶又当姐姐照顾她,无事时去南校区姐妹两个一起吃顿饭,带宿舍姐妹去参加大小联谊的时候,自己也没忘安排好这便宜妹妹的去处,毕竟顶着张惊艳的脸又不自知,天天跟个幽灵似的飘着,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丧丧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匪夷所思。
    那时关千愿与屈家的矛盾日引月长。她闲暇时多留意了些,轻声责怪她,说这样看不起人的家庭,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这呆子却只会苦笑,说算了,他对我其实还好。
    赵悦心里带着隐隐的怨,但对闺蜜却又无的放矢。还是任劳任怨没事做的时候就盯着她,生怕出了差错。
    有时候,这姐姐当得过于专注负责就会出些纰漏。她拉着一众宿舍小姐妹开开心心在麦当劳与几个外科学的大佬级学长聚餐,里面就有李哲远。饭饱之余,她与从柜台飘过来的关千愿四目相对,自己身体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起了层鸡皮疙瘩。
    关千愿咬着吉士汉堡跟她打招呼:“啊,好巧。”
    她嫌麻烦,头发都没扎,穿了条纯白的棉质连衣裙,别的女孩那些年都热衷穿薄丝袜配小羊皮单鞋,她却早早的把系带凉鞋翻出来光脚穿上。优越的冷白皮配上及胸长发,站在她们聚会桌前,怎么看都像一朵来恶意踢馆的小白花。
    “这位妹妹是哪个系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已经有好奇的学长询问起来,赵悦脑神经抽抽,说:“我闺蜜,南校区学临床的。”
    “噢,那怪不得没见过。毕竟离得远。”
    还有一句“她有对象不来联谊”没来得及说出口。自己身边尴尬却又不想失了礼节的舍友喊她坐下,关千愿忙摆手:“你们吃吧,今天周一有餐品券我才过来的。”
    然后礼貌的跟每个人点头道别,拎着自己的纸袋又飘走了。
    这次联谊有没有后文她不知道,只觉得自己这闺蜜周身气质和说话风格是越发的憨了。
    其实还是有后文的。大叁第一学期,在她从舍友那里听到李哲远随导师去南校区开研究生毕业研讨会时,梧桐树下的告白与婉拒已被传得人尽皆知。
    于是这次异乡偶遇,李哲远向她递来普维期刊中美峰会的邀请函时,她整个人都是缄默的。
    可能医学生都是比较要面子的吧。许是念着在C大时的一腔热忱在她这里碰了壁,异国他乡遇到小学妹在西餐厅端盘子,下了班还要专心备考USMLE,不知年纪这么小就出国是怎么把路子混得跟其他医学生无二差别的。眼下有了主导权,于是他选择自己主动去卖一个在她看来,可以视为帮助,甚至施舍的人情。
    “千愿,我那篇血栓弹力图的论文你大学时看过吧。”
    关千愿点头:“老师每学期都讲,跟脑出血患者再出血挂钩的,临床意义很大。”
    “嗯,这个常规凝血功能的检测我毕业后还去你们系开过几次讲座,你当时也去听了的。”李哲远抬了抬眼镜,道:“这次峰会主要内容就是对口紧急处理脑出血脑卒中疾病的,说白了就是临床专场。而且届时还会有新领域的专家和领导参加,你去。”
    她还是不理解,与他面面相觑:“为什么让我去呢?”
    ……
    “去呗!”赵悦接到好友的跨洋电话时,还在开临床带教护生座谈会:“他有那能力给你个长见识的机会,你就去。”
    会议已到末尾,她忙寻了个借口出来,在走廊里回她:“反正也是个跟与药企打交道的随行位置。以李哲远现在的能力与水平,去那儿算是大材小用。”
    关千愿笑:“那可不是一般的药企了。Tenzo滕佐,小吗?”
    “你就当是一堆萝卜白菜!”
    最终,向来淡漠的她自己还是给足了滕佐面子,挪出时间去把自己那头由深栗慢慢向黑色过渡的长直发做了个分层打薄,想了想又回公寓拿卷发棒简单烫了一下发根发尾,以她细软发质的承受度,这个弯曲大概能维持刚好一天的时间。
    临行前,她挑了件陈凯莉的白色提花礼裙,腰间带着一圈月牙状的镂空。陈凯莉腰身比她粗些,但后面的隐形系带没剪掉,就为了能偶尔给她拿去穿穿。纽约的冬天还未过去,会场晚间的温度应该还是会偏冷。关千愿想了想,又外搭了一件MK的象牙白外套,上面缝着细腻工整的线,整体不算很厚。这是前年生日她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脚上是沉琮逸那快递箱里的miumiu粗跟玛丽珍。四五个鞋盒整齐摞在一角,她当时看过去,一水儿的miumiu。心里念道:在他心里,难不成自己的气质是跟这牌子相符的吗?
    滕佐那边还算比较随和,差人接自己去的会场。
    离开场时间还有一段距离,华盛顿这边的主办方甚至还在不急不缓的为场台搭建做着最后微调。关千愿则早早就找了贴有自己名字的位置坐下,拿出事先去滕佐发给自己的邮箱下载的一摞附件细细翻看。她这次的工作内容是为滕佐方面提供脑出血脑卒中方面的急救建议,并负责简单的临床医学术语翻译与指导。现如今几家国内药企势头正猛,几款抗血小板凝聚和降颅压的药分批次投入试验,加上日新月异的AI前沿技术,对临床的发展都有着较为深刻的意义。
    “看得怎么样了?”
    她正低头投入思索着,两指轻捏放于唇上,一下被打断思考,她神色淡淡抬起头看面前站着的人。
    那是一位体型丰腴,身着灰色职业套装的中年女性,年龄约莫五十上下,有一张圆润的脸,此刻正噙着笑看着自己。此人留利落短发,一侧往后梳着,夹一根白绿相间的山茶花发夹,浑身透露着一股优雅又干练的职业气场。
    关千愿昨晚刚粗略补完滕佐的企业文化,哪能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忙站起身微微一鞠躬:“左总您好,我是Langone那边派来的临床医学指导。”
    Langone医学中心正是李哲远所在的医学教育研究中。赵悦说的没错,这差事与他而言的确算是宛若吃饭喝水般走走过场,基本就是一个毫无营养的翻译位,
    左靖涵微一点头,在她身边落座。台上起了波澜,她望过去,这才发觉前来与会的各界人士已尽数入座,灯光微垂,主持人试麦,标示着这场医学峰会即将开始。
    左靖涵听着报告,偶尔说着自己的独到见解。间或问她一句不甚明白的医学名词,拜托其翻译一下。关千愿不敢懈怠分秒,将记事本覆于自己膝上,端着带来的笔记本快速打字。她没来得及买录音笔,当下只得专心听着,生怕出什么闪失。
    沉琮逸坐在往后叁排的位置,就这么肆无忌惮盯着她看。那女人为了听身边人讲得更清楚,单薄的身子骨挺得绷直,又微微向左倾斜,撩起耳前的发丝挂在后面,露着小巧的耳。她没戴同传耳机,那被他压在床上重重吮过的耳垂就这么暴露在自己视线中,上面挂着精致的银质耳坠,四叶草的造型,中央嵌了小小的钻,随着她的呼吸轻晃,就像她在自己身下娇吟轻颤一样。
    他觉得自己好似一只暗中窥伺猎物的豹,又因不能随意靠近而带着幽幽的怨。没料到她来给左家做会议随行,这几天夜以继日的忙,他也没跟她聊过几句,以往都是死乞白赖问清楚她到底在干什么,想不想他。问完了又缠着她在电话里要这要那,满脑子都是那抹稠艳的美好胴体。
    转念一想,她所向往的实验室方向走不通,只得重拾课本应对USMLE,即将面对的又是漫长几年的征程,她在路上能自己找一些感兴趣的领域拿所学知识进行灌输性教育,他也该为她感到高兴。
    身侧秘书留意到老板莫名颓唐又转而复晴的神色,心中一凛,想不明白发生什么,只得僵坐,硬着头皮继续听双语报告。
    峰会议程过大半,后面基本只剩些于她们无关紧要的内容,涉及到各个纸媒的访谈意愿,台上的专家离场,幕灯暂时打开,整个会场亮堂堂的,转瞬又是沸反盈天的喧哗,两个学医的女人展开了朴实无华的讨论。左靖涵不愧是药学出身的女强人,抛出的问题都是一等一的鞭辟入里。关千愿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回她才不会过于晦涩难懂,结果人家冷不丁又一个对口疑问甩过来,她才发觉起初小看对方了。
    左靖涵看眼前的年轻女孩谠论侃侃,语调平稳和煦,敢言敢说,有点自己当年的样子。却又透着股柔柔弱弱的冷淡气质,大抵是那种易被人拿捏的性子。
    她竟一下生了些怜惜出来,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叁。”
    “哟,那你上学挺早的呀,出来的也早。”左靖涵点点头:“年龄有优势,学医是不错。”
    关千愿眼皮猛地一跳。这句话她不知听多少人讲过,仿佛她学医就必不能是因为兴趣使然。
    “你刚才说自己还在准备医学考试,是不回国了?”
    “嗯,暂时不准备回去。”
    “那可惜了。”左靖涵伸手撩发,略一思索,笑道:“本来想介绍我儿子给你的。长得还不错,比你大四岁,今年回国。”
    她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照旧维持原来的姿势正襟危坐,盯着泛蓝光的药品页页眉写的注释自顾发愣。滕佐制药家的公子,哪能白白被自己给便宜摊上。左靖涵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估摸着是在说笑。
    “怎么,不考虑给他个机会?”左靖涵笑意盈盈的,看起来是非要问个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
    “左姨可别说笑了,我跟子惟哪能追一个女孩子,又不是小时候抢飞机模型。”
    男人笑着,轻咳一声加入谈话。两人循声回头望去,关千愿只隐约看到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自手边过道大步迈下来,停在自己跟前。
    她目光平视他笔直规整的西装裤,心跳如雷,小心嗅那股熟悉的清冷木质香,又不敢太用力,生怕香气因自己鼓动的心而蒸发殆尽。
    “琮逸?”左靖涵颇感意外:“你还来听这种场合的?”
    他低低一笑:“普维期刊是我们乙方,后面还有访谈,我总得来卖个面子。”
    左靖涵啧啧称奇:“你说话可真够狂的,二小子!”
    见那傻子还在兀自发呆,也不知道抬头看看自己。沉琮逸轻拍她肩膀,柔声道:“来,把电脑给我。”
    她眼睁睁看他拿走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文件和笔记本,揽在臂弯。又伸手拉她起来,强迫自己望向他那张噙着不怀好意笑容的脸。
    “左姨,她工作完成了。人,我先带走了?”
    ……
    关千愿任凭他牵着,穿过如潮人群,直到走出会场都没反应过来。
    待她勉强找回自己声音,她问身前大步流星的男人:“我就这样……下班了?”
    “嗯,”沉琮逸漫不经心,心里有些烦:“难不成还真要回滕佐那块破地给他们述职啊?”
    “可……”她低头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把自己的小手包了个严丝合缝。
    沉琮逸步履未停,语气带着懒得压抑的烦躁:“可什么可?工资回头他们会找银行发支票给你。你担心什么。”
    她回想起他当时对左家当家的冲,就不自在起来:“她是你长辈……”
    他突然停住,忍无可忍:“学富五车的高学历长辈还跟没见过女的似的,见天给他儿子搞对象呢。还拉郎拉到我头上来?”
    关千愿一个没留意,差点撞他背上。
    沉琮逸转过身子低头看她,一张俊逸的脸满是不甘心的恼。他嘴巴没停:“你也是,就不会说你有男朋友吗?直接报我名字,发什么愣!”
    他今天穿了一套深灰色戗驳领西装,手工裁剪,每个部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个子高,又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配上那绅士味浓厚又尖角朝天的戗驳领,像是来争奇斗艳的。可他又不乐意去争,刚寻到想找的人就黑脸大步往外走。
    梳好的背头一侧落下几根发丝,垂于眼前,恰好减弱了几分砭骨入髓的寒意。关千愿抬头看他挺拔的鼻梁,又望望那紧抿的薄唇,自责道:“对不起……”
    沉琮逸心一下子软了,又不愿承认,撇过头去:“算了。”
    关千愿捏捏他的手掌心,想用自己的方式先安慰着,以寻求他的原谅:“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留学生……”
    回想起刚出来时他遇到主办方时的短暂驻留,那氛围轻松、流畅顺遂的交谈,她站在神采奕奕的他身边,活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来正式场合的小孩子。
    “这算什么。”他满不在乎:“你比任何人都要优秀。”
    她呼吸一滞,觉得他这句话水分实在太多,刚要出声反驳,便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烦不烦……”他拧眉,眼中又泛起怒意,只为那群絮叨的主办方。
    他充耳未闻,牵着她继续沿街往前走。夜幕渐垂,正是热闹的都市中心,两个人逆行穿过汹涌人潮,推推搡搡的,他走在前面多少开始有些烦躁。后面派来的代表还在不远处跟着,喊自己的名字,沉琮逸掏出手机给司机打了几通电话,没打通。
    于是他放弃:“这群人真会来事儿……”
    关千愿琢磨出他多半是在躲人,余出来的小手轻轻戳他坚挺的背:“那边有小巷可以走。”
    沉琮逸挑眉:“真的?”
    “真的。”
    他嗤笑:“难道你不应该来句:‘沉琮逸,放心。华盛顿,我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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