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杰所涉的医疗纠纷审议过半,在家属向澜城医学会申请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后,专家组却认为该患者未行尸检,无法确认心脏瓣膜受损程度是否与手术最终预后相关,专家组无法明确分析医方是否存在过失及病理因果关系,此医疗事件最终判定为不能定性。
    中午,几个急诊科的医生聚在一起吃饭,纷纷对此事表示叹惋。
    李哲远算是编外人员。喝了口汤,难得在吃饭时说了一句话:“可惜了,感染性心内膜炎本来致死率就极高,随时都有可能猝死,他们分不清楚锅很正常。”
    苏岑与门诊新来的实习医生坐在一起,点点头,自觉履历尚浅,干脆把此次事件充当学习经历,只顾着听讲,基本不发表言论。
    “得亏我们是直辖市,不然这磨叽程度,家属还要等多久……”许是天天被那群家属堵着抢救室后门,丛志飞心有余悸的同时觉得惋惜:“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申请复议,但这种情况下只能去北城。”
    关千愿静静听着,夹了个饺子塞进嘴里。今天食堂阿姨错打了一份羊肉萝卜馅的饺子给她,期待已久的鲅鱼韭菜饺子没吃成,两种价格也不一样。自己懒得去理论,只是她从来都对羊肉的膻味退避叁舍,连对纯牛奶和羊奶都厌恶至极,此时只能尽量屏息硬着头皮吃下去,连嚼起来的动作也机械得很。
    制服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怕是午休换班同事的信息,连忙打开——
    沉琮逸:吃了吗?
    将嘴里饺子艰难咽下,关千愿忙灌了一口水下去企图冲淡那股膻味,腾出空艰难给他发了一长串:在吃。饺子。羊肉馅的。南方人也是中国人饺子想吃就吃。晚上没空。
    沉琮逸刚散会回办公室,看到这倒豆子般的一堆句号,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只觉得天天万般推辞的她怎么也这么可爱,笑着回:那明晚。
    关千愿翻了个白眼:我家楼下有个土菜馆可以吃鳖,你去。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也不恼,认认真真卖着安利:喜欢吃羊肉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冰煮羊。
    “……”
    本来还能勉强对付下去的午饭顿时变得难以下咽,关千愿发了一串省略号给他,干脆加入闲聊阵容。
    她对补偿这方面比较感兴趣:“医院已经提出私了了吧?给多少?”
    丛志飞将手伸到桌前,五指打开,左看右看,悄悄比了个手势。
    五十万而已。
    对于周杰这种年薪级别的副主任医师来说,五十万不过是太仓一粟,轻飘飘一笔钱罢了。
    关千愿轻蔑一笑,还真是命如蝼蚁,人如草芥。
    一行人回去的路上,遇到姗姗来迟的金晓瑶和几个不熟的医生。一院急诊现在是两个团队,金晓瑶作为当年几个副主任为了内斗争权利用的天降住院医师,自带靠山的同时享受着资源倾斜的优势,活少工资高,本就看不大上他们这些平日里晨兢夕厉,为了拿那笔微薄但稳定的工资业业矜矜的普通医生。再说,如今这场医疗事故几乎定性,周杰除了罚钱,在家多待些时日便能平安归来。
    以双方的生疏关系,食堂里遇见顶多点个头就算打了招呼。可此时金晓瑶那飞扬跋扈的性子又隐隐顿生,见关千愿低着头从身旁经过,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忍不住扬声叫住她:“关医生。”
    关千愿正一路想着事情,没留意,待苏岑轻轻拍了下肩膀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她一眼:“金医生,有事吗?”
    人来人往的职工食堂的确不便于多言,金晓燕盯着她那双一贯古井无波的圆眼,还是自己看不惯的淡然模样,哼笑一声,阴阳怪气问:“没事,就是问问你跟韩主任侄子相亲相得怎么样了?”
    在场几个人俱是一愣。丛志飞先反应过来,揽过关千愿的肩膀往门口走,朝金晓瑶比了个告辞的手势,朗声笑道:“她好着呢,金医生别操心,啊,先回去工作了!”
    回科室的路上,苏岑跟在一边,望望李哲远,又看看关千愿,几番欲言又止,倒是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学姐看出几分端倪,笑问:“怎么了?”
    苏岑嗫嚅:“学姐真去跟韩医生的侄子相亲去了啊……”
    关千愿答得干脆:“是啊。”
    丛志飞算是知情人,带着一股怨,忍不住抢话:“当时饭局上韩大妈强行来这一出,我也没办法。再说了,顶多走走过场的事,无头无尾的,没必要细究。”
    关千愿忍不住苦笑,认同丛医生的话。确实是该这样理解,不然还真以为她要借着相亲的事跟与周杰向来作对的韩冰站在统一战线?
    她只想安安稳稳把这份工作做下去,每个月好好拿工资而已。
    ……
    当年站队事件韩冰有向关千愿与科室其他几人抛出过橄榄枝。她那时刚从美国毕业回来,本就身心疲累,无心闹腾这些,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跑去稻县混基层履历。期满回单位后,即使内斗失败,韩冰也是不计前嫌把她照常安排进急诊科——只因她是一院老副院长的儿媳妇。
    她与韩冰的侄子两人见面前在微信上聊得很愉快。关千愿自知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伪装和善的面具黏在脸上难受至极,强撑着情绪跟陌生男性你来我往交谈几句,也不过是顾着韩冰的面子。
    在决定相亲前她其实有找赵悦取经,毕竟对方如家姐一般的存在,大事小事通通知会一通,多个人知道总不算坏事。
    赵悦倒觉得这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情。此时还在外地出差,挑了个空闲时间给她回过电话来:“她侄子跟她又不是一家,以后往来不会很多。”
    关千愿怔愣片刻,失笑:“不是,我说,都没见面你就考虑这么远?我不过是为了照拂她的面子想走个过场而已。”
    谁知赵悦却突然严肃起来:“你话别说太满,韩冰家境不错,长得也好。”
    “啊?”
    没料想到前几日还吐槽韩冰的人此时竟说起她的好来,关千愿一时没反应过来。
    “关楠不言不语的,你真以为是她不在意?”赵悦叹口气:“你跟关姗都没个影儿的,我看她担心得不得了!如果有机会,你也得为自己的终身幸福努力一把啊!”
    关千愿早上刚去看了姐姐,回想起那一如既往的温暖笑容,觉得她状态其实还算不错。
    “虽说靠男人不如靠自己,但关家现在光靠你们叁姐妹还是太单薄,成个小家的话总归是能多出一口人,遇事也有商讨的余地。如果他条件不错,对你也好,不如相处一下试试?韩冰虽说是个问题,但大家都是成年人,医院编制在手,踏踏实实工作自己赚钱比什么都重要。”
    从没听过闺蜜跟自己讲这么直白的话,关千愿一时愣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赵悦再次吁叹一声:“我们愿愿都多久没谈恋爱了啊,试试又能怎样呢?二十五了,妈耶,都快奔叁了!”
    关千愿难得为自己的年龄掰扯一次:“还没到十二月底呢,现在还是二十四。”
    “从娘胎里生出来就带虚岁了!”
    赵悦是元月的大生日,于是她开始开始进行饶有兴致的算数题:“那算虚岁,悦悦过年得有二十九岁整了。”
    “屁咧!老娘年年十八岁!”
    关千愿莞尔一笑,拿开手机,联系人头像正是赵悦抱着赵天天,娘俩面对镜头笑得一脸灿烂。
    都是当妈的人了,还是爱笑爱闹爱调侃的活泼性格,跟陈凯莉倒是有点相像,她一时分不清是无奈还是羡慕她们这种乐天主义。
    “欸,对了,前面说了那么多,我突然想起来……”赵悦收了声,停顿一会儿迟疑问:“你这几年没谈,不会是因为忘不了屈家那狗东西吧?”
    突然提到这个名字,关千愿一怔,下意识说:“怎么会……”
    “我猜也是!”赵悦冷嗤一声:“你现在大了,也早该知道,初恋什么的,跟电影里完全不一样,谈起来基本都是智商税。”
    她忍不住笑出声:“你当买东西呢。”
    听这憨憨妹妹的语气,十有八九是早已放下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赵悦还没等松口气出来,就听电话那头传来宛若摧山搅海的一句话——
    “其实我后来有谈过,在美国。”
    赵悦大惊失色:“what  the  fuck???”
    实在太吵,关千愿移开手机:“就谈了两个月。”
    “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啊!”赵悦恼了,恨铁不成钢:“两个月怎么了,当初是谁跟我和两个亲姐姐保证出去留学绝对不恋爱的?”
    “啊……”她无奈一笑:“那抱歉了,我没忍住。”
    “你这这这……”赵悦觉得自己心态有些爆炸,忍不住的暴躁,母鸡护崽儿似的良苦用心喷薄而出:“你出去的时候踏马才十九!十九懂个锤子!”
    “毕业前谈的,二十叁岁。”
    “……那也有点早,要回国就分了?”
    “嗯。”
    “看来国内外情况相符,毕业季即是分手季。”赵悦嘲弄道:“留学生就没个靠谱的,你没乱来吧?”
    关千愿大脑运行滞后大概半秒,在能搜索到赵悦怀疑信号的前一刻不假思索说出口:“没有。”
    “好好好,以后听话,谈恋爱别偷偷摸摸的,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她打小乖巧得很,顶多在初恋结束时为情所困扰过,自己的确不擅长甄别异性,这个她承认。
    赵悦平时对她这方面极为放心,此时明显松口气,不疑有他,那头与甲方有事要谈,匆匆嘱咐几声便挂了电话。
    可关千愿却握着手机躺在床上,在这寂静昏昧的卧室里再次失眠。
    那段两个月的短暂感情如电影般冗长芜杂,甚至连现在都还留着隐约寻味的企图。不至于跟主角们完整精彩的一生相提并论,它更像是一个过场小角,不起眼但不能完全无视掉。赵悦口中的乱来仿佛是绝大多数长辈用来批判新鲜事物的标准,但如果这个词有对应程度,放在沉琮逸这个人身上的话,关千愿又觉得似乎可以宽容大度、并容徧覆一点,毕竟当初及时止损,先扭头走掉的人是她自己。
    她能给出的解释是——那时沉浸在医学病理枯燥乏味的世界中,也没有多少娱乐手段,偶尔玩玩游戏已是餍足的小快乐。后来终被人喊醒,总不能说自己是被巫师骗走声音的小美人鱼,她是拥有完整思想的成年人,并且,彼此双方都是。
    细细想来,曾经乖巧懂事的自己可能也是假的。那时的他一边备考Phd一边工作傍身,身边还有个优柔寡断的女朋友,卑微的爱意总是上赶着被她欺辱,她处境更糟糕,家境学习前途没一个能看得清的,却还敢在一片不确定的因素中拉着他沉沦……性与爱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荒唐事,凡事讲究循序渐进。在铢积寸累的暧昧与寂寞里,两人都做过直白大胆的尝试,自己甚至还在危险的边缘短暂徘徊过几次。
    今晚大抵又要失眠,但此时心情尚好,忆起那个纯粹放荡的自己,她甚至会被逗笑。
    若是赵悦知道她那两个月干了什么事,会不会当场晕过去?
    肚子里传出声响,关千愿干脆翻身下床,取了钥匙,准备去附近夜市来顿小烧烤。
    下楼时她在想:好在现在自己无论做何事总要先思考一番优劣成本。即使是曾经的习惯,如今往往也会瞻前顾后,冷眼迁延观望一会儿再做回应。无论是感情还是工作,经验收获最重要。
    ……
    几日后,关千愿终于赴局。
    Manhatta的餐厅,即使是在底层的大堂,视野也是敞阔。她因为职业的原因几乎从未踏足进商务区,此时放眼望去,周遭几乎都是西装革履着职业套装的上班族,但彼此声音都很小,吃饭谈话间形成了一个接一个的隐秘空间。
    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绍,对面的男人先开口:“韩松。”
    “你好,我是关千愿。”
    “微信上聊了那么久,总算见面了。”韩松微笑:“关小姐,我们都是大忙人。”
    “没有,是我比较忙。总是推辞,抱歉。”
    男人没忍住笑出声:“这才第一次见面,你不要这么客气啊。”
    韩冰的侄子一家都在烟草局工作,家境殷实,低调敬业——这是她从韩冰和赵悦那里知道的表面要素。
    今日终于见到,发觉对方虽不算帅但模样端正,有一张敦厚温和的脸,嗓音也清清润润的,为人和善,与微信上给人的感觉几乎无二差别。
    起先得知两人素未谋面,第一场饭局就来这种地方吃。关千愿还不要脸腹诽过——莫不是追着自己这张脸过来的吧?
    这几日因为作息失调饮食辛辣重口,自己从来白净的脸颊上生了几个突兀的痘。中午下班后干脆回家化夸张的浓妆遮起来,久违卷了轻浮的大波浪,深思熟虑后穿了件相对性感的连衣裙——但没当初那几件Oh  polly夸张低胸,只是格外修身了些。搭地铁过来时,总有人借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自己的穿着,她倒是熟视无睹。
    此时知晓自己是个浓妆艳抹女医生身份的人只有眼前这个而已。
    在韩冰的印象中她大抵也是个清冷乖巧不善言语的后辈。说媒时肯定又把这一套给侄子重复一遍,她只需从中作梗,把这股矛盾主动引起即可。
    关千愿仔细琢磨过,如果对方后续不放手,自己也许会主动端上台面诉说的家庭债务。一个没了双亲的孤女,只有同样身形单薄久病床榻的胞姐,背后还有栋迟迟因为没钱拿不到的房子,这对于工薪家庭而言,并不是什么理想化的相亲对象。这韩冰,若是真为了事业野心拉拢自己,这相亲局安排得未免也太坑侄子了些。
    她心中还分不大清那些弯弯绕绕,对面男人在点餐后主动搭话:“你很美。”
    她还能说什么?只低低一笑,道了声谢。
    没料到这个韩松是个干脆爽朗的角色,落座后问过她的忌口,自己照着过来人富有经验的喜好飞速点了餐,没把纠结菜色的机会让给她。
    此时话说得也极为干脆:“关小姐,我是个直白的人。这么说吧,相亲第一印象很重要,你的照片和家境我早早了解过,你很好,人也很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
    “不管是素颜还是浓妆,我都很喜欢。哈哈,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敷衍的人,嗯……颜控主义?”
    “并没有。”
    韩松笑着眨眨眼:“毕竟性格方面得后续来往才能了解。”
    关千愿抿一口水:“是的。”
    男人如一的审美标准,她没对此感到多大意外。不过眼前的韩先生比起他们多了份诚然,说话间毫不掩饰,直来直去,想必是家里早就铺好了公务员的稳路,不然这种性格跑去社会上做生意与人交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没料到韩松母亲竟然是苏省出身。关千愿想起表姨,随口一问,竟都是台市的老乡。
    见女人蜜唇微翕,面上微讶,韩松笑着数算起台市的特产来:“仙居杨梅、叁黄鸡、叁门青蟹、陈皮酒……”
    “陈皮酒挺怀念的,小时候我姨冬天经常温来喝。现在澜城卖的少,我家楼下餐馆有卖,但是不怎么正宗。”
    “小孩子什么没机会喝吧。”
    见她提到陈皮酒时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以为是想起了往事,韩松心念一动,说:“我有个在台市卖酒的亲戚,回头放假去给你带点。”
    她只是想起前几日一个楼下贪杯贴着自己发酒疯的男人而已。此时有些尴尬,自觉失态,抱歉道:“不用,不好意思,我……”
    “这有什么?回头去给姨孃孃上坟的时候给她带点,我们都算半个老乡啦。”
    乍听到这个富含乡野情趣的称呼,关千愿一下愣住。因为小时候表姨就是这么哄着自己称呼她的,但她几乎从未叫过。
    在中国人的饭局中,老乡相认似乎总是会趁机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的老套手段。这与她来相亲前的自我准备不是很匹配,此时定死的路有些分岔,关千愿并为此感到慌神,只是心绪微乱,寻了借口去洗手间补了个妆。
    收拾妥当正准备原路返回时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关千愿如遭雷劈,手里还捏着尚未放回包中的唇釉。
    秦娴也僵得彻底,本就一脸失意低头进来,遇到她如见鬼一般,抬着头,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
    想起两个月前两人第一次在陈凯莉婚前的宴会初遇,也是在洗手间。那时秦娴一脸倨傲,一句话未吭,分明看不起自己。
    这次还是她再次主动搭腔,毕竟人家是小学妹嘛。
    “好巧。你也来吃饭?”
    “嗯。”秦娴脸色稍稍好了些,盯着她那张艳裹的脸蛋猛瞧。
    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关千愿匆忙告辞:“那我先走了。”
    “等下。”秦娴喊住她:“沉琮逸也在,就在楼上。”
    关千愿闭闭眼,霎时被心虚与焦虑浸染一身:真是无语给无语开门,无语到家了。
    “……那你们慢慢吃。”
    说完飞快溜掉,踩着七八公分的高跟鞋,脚底像是抹了油。
    秦娴沉默望着那抹娇艳身影飞快消失在拐角,沉思片刻,竟鬼使神差跟上去,隐在餐厅门口角落,不消片刻,等她与同伴前后走出大厅,趁着两人对视微笑的空档,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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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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