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鱼吃完打完,陆为又放了一批网下去。
    这一回,林瑾帮起忙来也更加熟练。无非是在冰上行走时费了点劲,为了不让陆为再操心,尽量让自己的膝盖弯着走路,以降低自己的重心。
    下完最后一张渔网,林瑾蹲在冰窟窿边上,看着水深处缓缓游动的鱼。
    陆为以为她站不起来,走到她身边想搀扶起她,却听她问道:“陆为,你说,藏羚羊和这水里的鱼,哪个更珍贵?”
    陆为凝眉:“当然是藏羚羊。鱼算个什么。”
    “那人和藏羚羊,哪个珍贵呢?”
    “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林瑾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直直地看向他,“我就是忽然想不明白了一些事。”
    陆为一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扶着她往回走去。
    “你是大学生,你都想不明白的,我这个初中都没读完的人怎么想得明白。”
    “哦,对不起。”
    林瑾沉默了下来在他的搀扶下,往冰湖外头走去。
    天色在一点点变黑变暗,西望的尽头是一轮逐渐低垂的太阳。
    东北边的雪山在昏暗里被红日照出半山的金光,日照金山的画面在眼前上眼。
    林瑾一个抬头,就瞧见了那辉煌的光芒。
    她的脚步顿在了当下,她一滞,陆为也停了脚。
    两人的目光汇在了同一处。那座雪山诞生在人类诞生之前,漫长岁月里它见证了万千生灵的生存与毁灭。太阳照在它身上,也是照亮了亿万年的时光。
    这样的景象是无法用言辞来描述的,林瑾的嘴唇无意识地轻启,呼吸都慢了下来。
    在错仁德加的冰湖上,她看了一场完整的日照金山,和陆为一起。
    随着太阳的下落,气温也越来越低。彻骨的寒意渐渐从衣服缝隙里爬进皮肉筋骨,林瑾打了个哆嗦。
    她回到火堆边上烤着火,忽觉烤火的自己跟那些鱼好像也没多大差别。只不过鱼被烤熟了,她不会被烤熟罢了。
    错仁德加附近有两处百米上下的小山,山下的风会比旷野上小不少。今夜睡觉的帐篷就扎在了山下,陆为照样给帐篷内也加了取暖的火堆。
    他先铺了一张保温垫,林瑾站在那张铺好的保温垫上看了许久,把自己手里的垫子铺在了他的垫子边上。
    一双包裹着手套的小手把大大的垫子抻开,她跪坐上去,细细软软的腰塌着,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尽可能抻平晚上睡觉的铺盖。微微翘起的臀部构成一条优美的弧线,身体一动,那弧线便扭一扭。
    陆为的目光把她浑身扫了一遍,不动声色地转回去。
    林瑾铺完带案子,从包里拿了洗漱的东西和水壶到了帐篷外,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没有用多少温水,剩下的都交给了陆为。自己则脱了外衣钻进睡袋里,闭上眼睛试着入眠。
    陆为倒是取了外头许久,回来时满脸都是湿哒哒的,头发也湿着,发丝上甚至已经结了冰。他在火堆边烤到半干,也躺进了睡袋之中。
    两人的睡袋紧紧挨着,只消稍稍一动,就能感受到彼此。
    林瑾忽然睁开了眼,看着他,小声问道:“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陆为闭着眼:“你说。”
    “陆为,你不是藏族人吧?”
    “嗯…我是汉人。”
    无论从名字还是相貌,这都是很明显的事实,陆为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想着也许她也就是没话找话。
    她又问:“你为什么会来到可可西里呢?”
    陆为思考了一会儿,回答她:“没什么为什么,就这么来了。”
    “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别人找你来的?”
    “上一任队长带我进来的。”陆为顿了顿,接着说道,“就是前两年死了的那个队长。我跟他是部队里时候的战友,退役之后,他找我过来的。”
    “你在可可西里多少年了?”
    “算不清….没算过,大概七八年吧。”陆为挣开了眼睛,“你是学当记者的吗,这么会问。”
    林瑾抿抿唇:“不是。我是学环境的。”
    “环境?”陆为哼笑一声,“那你倒是来对地方了。什么时候毕业啊?”
    “还有两年。”
    “毕业之后打算留在北京吗?”
    林瑾的声音更低了:“我得问问我哥哥。大学是哥哥供我读的,毕业之后的去向,我要问他的意见。”
    “……”
    说起林述,两人的话题就断了。这一趟深入可可西里之行,就是为了找到他。
    林瑾当然知道哥哥如今生死未卜的状态,但她的内心里,相信哥哥还活着,且还好好地活着。
    林瑾沉默了许久,再一次开口,回到了最初想问的话:“可可西里这么苦的地方,你为什么会答应来这里呢?你也不是藏族人呀。”
    “就是没有为什么。以前那个队长找到我,说可可西里的羊子老是被杀,要组织一支巡山队,问我愿不愿意来,我就来了。”
    “哦……”林瑾叹口气,“我总觉得,在这之外,还有些别的答案的。”
    “林瑾,你要知道,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
    “嗯。”
    她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她其实不太擅长和身边的这个男人说话,因她总觉得他在烦她,话不敢说多,也不敢说深,就怕他觉得她很恼人厌烦,一不高兴就把她丢在了这里。
    可有些在心里不明白的事,除了问他之外,她想不到别的解决途径。
    “行了,睡吧。”陆为说道。
    沉重夜幕下一顶温暖的帐篷成为了两人暂时容身之地,在柴火的爆裂声中,宁静的梦取代了混乱的思绪。
    一夜过去。
    两人睡得早,醒得也早。林瑾是在陆为的穿衣声中惊醒的,她梦见了哥哥,睁开眼看见了陆为。
    “还早,你还能睡一会儿。”陆为撂下一句话,就出了帐篷。
    他来到冰面上收昨晚放下去的网,这次放网的时间长,每张网上都挂满了大小不一的鱼儿。手掌大小的小鱼他就扔回了湖里,只留下大的一批。
    他把一半的鱼冻到了昨天冻着的方块上,一半装在麻袋里,带回了车上。
    冰湖里捞出来的鱼也是冷冰冰的,在麻袋里哗啦啦地跳动了一会儿,就被岸上的寒冷冻得僵硬,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小半个麻袋里都是硬邦邦的鱼,能够他和林瑾吃不少了。
    他看着麻袋里的乌黑一片,嘴角刚提了提,闻见里头的腥味,忽然想起了昨天林瑾问他的那句话。
    鱼和藏羚羊,哪个更珍贵?
    昨天他没有听懂她的疑问,此时此刻,看着密密麻麻的冻鱼,一下子听懂了她那句话里的言下之意。
    躺在他麻袋里的冻鱼,和昨天堆成了尸山的藏羚羊,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他舔舔后槽牙。这小丫头,还真给他问住了。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他瞧着吃糌粑的林瑾,时隔一夜给了她回答。
    “一张藏羚羊皮,在可可西里被卖出去,可以卖到五百元。”陆为缓缓地说道,“美金,不是人民币。”
    林瑾啃着糌粑抬起眼眸,听他讲。
    “卖到格尔木,能卖到两千美金。格尔木的人再运到尼泊尔、印度的边境,可以卖到五千美金。从印度卖到欧洲去,品质好的,能卖到五万美金以上一张。一层层的人靠着羊子发了财,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盗猎者跑到可可西里来。四毛钱一斤的鱼是吃不完的,但五万美金的羊子,就快被打完了。藏羚羊是这片土地的灵魂,羊子没了,可可西里也就没了。”
    他说自己没读过多少书,林瑾却觉得,他最后的这句话很有诗意。
    藏羚羊是可可西里的灵魂。所以,他守护的是可可西里的灵魂。
    他一扬下巴:“你是大学生,你应该听得懂的。”
    林瑾点点头:“我明白了。”
    吃完早饭,两人一起把东西都收拾了。陆为给车里加满了油,吉普车换了方向,离开了楚玛尔河流域向着西北而去。
    闪闪泛着红光的楚玛尔河越离越远,最终化作了细细长长的一道线,藏在了视野的尽头。
    林瑾扭头望去,远方的昆仑山依稀可见。山鹰翱翔于天地间,比人更自由。
    阳光越来越强烈,温度也逐渐升高。
    车轮子下的冻土在太阳的照射下缓速地融化,车行的颠簸愈加厉害。
    林瑾昨夜睡得不好,今天上了车就有些犯困,眼睛眯起来没什么精神。
    “林瑾。”
    陆为一声叫唤,把她完全拉回了清醒。
    “看那里。”他伸手指向车的右前方,那里的一条低洼小河流边,有一小群动物正在饮水。
    林瑾立刻摇下了窗户,朝着那边眺望。
    聚集在那里的动物与羊类似,土灰色的毛色里,白屁股和黑尾巴格外明显。巴掌大的脸蛋在水面上饮水,大大小小的交错着,既悠闲又可爱。
    尽管陆为的车停得很远,但仔细看,还是能将它们尽收眼底。
    “那些都是藏羚羊。”
    那里既有大肚子的母羊,也有刚刚出生的小羊,跟在母亲身边。通体灰白的母羊在河溪中低头饮水,小羊羔子抬头吮吸着乳汁。
    领头的公羊有着高贵而纯黑的细长羊角,站在羊群的正中。
    它抬起头,与不远处车里的林瑾相对视。
    林瑾的手放在了车把手上,陆为刚想叫住她,她却快了一步,已经开了门。
    公羊猛地跳了一步,随即飞速地向着河对岸奔逃而去。它本就是头羊,惊惶地逃走后,那群羊儿都跟着它飞奔逃离。
    它们怕人,如惊弓之鸟。
    ————
    注:现实中,藏羚羊在产羔季公母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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