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卿诧异看他。
    “这件事就是蹊跷之处,涟宋的身份,涟韵连我都没有告诉。但是这些年的坊间传闻,她如果想,就不可能没听过,但她没有将涟宋排除在外,这背后藏着的蹊跷,陛下可以自己揣摩……”洛远安重新端起茶盏。
    茶凉了,洛远安唤了一声安伯。
    安伯闻声远远上前,重新给他斟茶,但正要上前给涟卿斟茶的时候,见涟卿杯中的茶根本没有动过。
    安伯懵懵看向洛远安。
    洛远安扶了扶衣袖,示意他退下吧。
    安伯拎了水壶离开,洛远安饮茶的间隙里,涟卿脑海中都是疑惑。
    姑母没有将大哥排除在外,只可能有两种猜测。
    其一,大哥原本就是其他的宗亲血脉,爹受了旁人之托,代为照顾,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所以大哥的身份被爹隐瞒下来了,当做淮阳郡王府的长子,养在身边。大哥身份不知什么原因被人提起过,后来才有了传闻,大哥不是爹娘的亲生儿子。尽管爹有辟谣,但家中都是知晓的。有时候,爹甚至为了维护大哥,会对外说大哥是他在同娘成亲之前就有的孩子。所以,这种猜测,大哥虽然不是爹娘的孩子,但的确也是宗亲之后,而且大哥的身份,爹应当透露给姑母过,所以姑母才会默任大哥。
    其二,大哥根本就不是宗亲,但姑母身为上位者,深谙同朝中,还有同世家博弈之道,所以即便知晓大哥不是宗亲之后,但是同她一样,虚虚实实,即便有人能猜透姑母的心思,但因为姑母将一个明明不是宗亲的人放在这个位置上,旁人反而更多会去关注大哥,从而将二哥从其中摘出来。
    只有这两种可能。
    基于不同的考虑,哪一种都有可能。
    但洛远安说了,姑母连他都隐瞒了,并未提起,那说明在姑母眼中,储君之位事关重大,并不是所有的底牌都会亮给旁人。
    更有可能,姑母对洛远安也有察觉,所以才会刻意隐瞒。确实,最后生辰宴的时候,洛远安明显诧异,是没有料到姑母在生辰宴上的动作,姑母瞒了他很多事,包括大哥的身份。这一条,很可能在洛远安这里不会知晓了。
    但洛远安说的这一条信息很重要,重要到,足以影响后来的所有事情。
    “继续。”涟卿淡声。
    洛远安也继续道,“但事情有些偏离预期,有些意料之中的,反而在意料之外,而有些意料之外,反而在意料之中。”
    涟卿皱眉看他。
    洛远安放下杯盏,“我不知道你们兄妹三人是怎么商量好的,但你第一个在大殿中唤了涟韵一声姑母,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你,都说你急功近利,讨涟韵欢心,但明明知道我和涟韵膝下没有子嗣,所以都猜测,涟韵会厌恶你,但他们都错了,很早之前,涟韵是有一个侄女的,就唤得她姑母,如果还活着,是同你差不多大小。景王之乱过后,涟韵在世上已经没有至亲了,连侄子侄女都没有,即便我后来入宫,但你也看到了,我同她之间是相敬如宾,但始终藏了隔阂,她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并不开心,在西秦的皇位上,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当所有人都说你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但一定会惹涟韵厌恶的时候,涟韵看到了你。这一声姑母,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亲人,更重要的是,她一眼就看透了你的心思,知晓你聪慧,灵动,也果断,有自己的主见,不会从众,更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涟卿,你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她很羡慕你。那种羡慕,不是嫉妒,而是希望将自己的遗憾,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弥补,所以我才说,是邵泽志让你走入了涟韵的视野,但真正是你在大殿上的那声姑母,让涟韵在眼前一片枯槁颓败的皇室宗亲中看到了枯木逢春,她要的,不仅是弥补自己身上的遗憾,她还要的,是能真正坐稳储君之位的人。她是天子,在位十五年,经过了比旁的君王都要多的曲折和磨砺,你觉得她会不会看人?”
    涟卿愣住。
    洛远安沉声道,“她要的,是能从废墟中重建西秦的皇储,不是世家手中的傀儡,也不是只会听从宗亲家族的继承人,她要的,是让她眼前一亮,能够在她一手扶持和教导下,真正接得住西秦江山的人。你仔细想想,在宫中的这段时日,你是在踊跃表现,处处告诉旁人,你是半罐水,但我说过,涟卿是在位十五年的君王,从少时起就在朝中的波澜诡谲中慢慢学会栖身,你觉得她看不明白你在藏拙?哪个真正的半罐水赶在天子跟前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半句,藏半句,一半让人眼前一亮,一半让人大呼可惜?除非,这个人原本学识就丰富,知晓怎么说才是半罐水,而且每次都反应这么快,涟韵不傻,魏少群也不傻。在经历了景王之乱,和世家把持朝中数十年,西秦国运几近被这帮世家吸食殆尽,涟韵和魏少群的目标一致,西秦有女帝的传统,也并不是每一个女帝都像她的处境。如果她能替你扫除这些世家障碍,那在她,和在魏少群眼中,你其实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所以在京中的这段时间,她处处表现了对你的不喜欢,你也默契的继续让她‘不喜欢’,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涟韵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倾向了你。”
    第149章 念头
    涟卿微顿,指尖覆在没想好身上,忘了动弹。
    想起那段时间在宫中同姑母的相处,想起每一次她都特意莽撞起身,周遭有嫉妒,有嘲讽,有讨厌,还有茫然,但每次,姑母都让她坐……
    她过往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细节。
    但眼下听洛远安提起,就好似触及心底的某处柔软之处。
    ——你是真的不想做天子?
    到此时此刻,她才体会当时姑母问她这句话的背后藏着的深意。
    还有,姑母藏在背后的情绪……
    如果真像洛远安口中说的,她那个时候,就是姑母和魏相眼中的希望,姑母心中的天平其实在那个时候是倾向她的,也寄希望在了她身上,想让她弥补自己之前的遗憾。
    那对于姑母来说,那个时候,她回绝的时候……
    姑母全程都是笑意,也笑着听她说完自己的想法,最后只字未同她提起自己的安排,而是只问了她那句,你是真的不想做天子吗?
    她说是。
    然后姑母答应了她。
    如果易地而处,她很难想象姑母当时的心情,但姑母选择了尊重她……
    并且,没有告诉她真相。
    就想让自己的遗憾,同所有的真相一起,永远藏在背后,不让她知晓。
    不知晓,就不会有忧虑。
    甚至,为了让她安心,册封了她为淮阳郡主,公主仪驾。
    这是最大限度对她的保护。
    但她过往都不知晓……
    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她。
    在经历了淮阳郡王府的罹难和后来生辰宴朝中的聚变之后,回过头来,她再看到的和少时看到的大有不同。
    只是姑母已经不在了……
    涟卿垂眸,眼底碎芒盈盈不想让洛远安看见。
    但洛远安怎么会看不见。
    他知晓涟韵看重涟卿,但涟卿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对涟韵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也一直以为涟卿心中是疏远涟韵的,直到当下,看着涟卿垂眸,眼中藏着氤氲,他也片刻沉默。
    他一直以为,涟韵过世,这个世界上还记得她的只有他。
    他是没想过涟卿。
    一直以来,他眼中的涟卿,都是涟韵最想活成的模样。
    所以即便失忆,涟韵也对涟卿爱护有佳;所以他知晓,最后坐上西秦皇位的,也肯定会是涟卿,所以他会对她动心思……
    他不知道到最后,涟韵心中是如何看他的?但如今回想,其实他做的所有事都在涟韵眼皮子底下,只是从来没有戳穿过他,包括他放人在东宫,也包括东宫都在他的耳目之下。所以即便没有岑远来京中,即便岑远当时没有赶到寒山寺,只要他真对涟卿做到了最后一步,他也不会今日还在这里。
    涟韵给他最后的体面就是这处皇陵。
    让他守着她。
    如同年少时的誓言一样。
    她根本什么都知道,她在等他最后幡然悔悟,那他还是上君,但涟韵比谁都清楚,他还是动了最后的心思,借信良君的手逼涟卿就范,让涟卿不得不依附他,但他还是想错了……
    就如同涟韵在早前会一声不吭服药,日后都不会有子嗣一样;涟卿就算不做天子,就算被信良君威逼恐吓,吓得不知所措,也不会来找他。
    涟韵说得对,涟卿很像她。
    但涟卿比她幸运。
    涟韵身边唯一的信任和依靠,是他,但他护不住她,甚至在她迫不得已登基,同旁人大婚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家人性命都护不住,最后沦落到湿巾浑身解数,去做最让他最不堪,但能让他和洛程,洛渺活下去的事,他分不清那时是苟延残喘还是行尸走肉,但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但涟卿比涟韵幸运太多。
    岑远会因为她奔走寒山寺,初到京中的第一月就被人刺穿了肩膀,但他还留在京中,分明一个太傅就是挂着的名字,但他留在京中替她奔走,也会在生辰宴上陪她到最后,更会,处处袒护她,在涟韵过世后,岑远出面让他心灰意冷去皇陵。
    他也知道,即便生辰宴上世家得除,定远侯府这枚最危险的棋子也被连根拔起,但涟卿在这个位置上,一定还会面对想不到的艰难险阻,但岑远都会一直陪着她。
    岑远也比他幸运太多。
    他有护得住她的能力,也生而逢时……
    所以到最后,他来不来皇陵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不是涟韵让皇陵束缚他,而是涟韵死后,他忽然才发现,尘归尘,土归土,即便今日的涟卿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但他来说,大殿之上和皇陵之侧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因为,涟韵不在了。
    他所做一切,所图的一切,已经都没有意义了……
    但她是带着对他的厌恶走的。
    他永远钉死在了耻辱柱上,永远,在她眼中,停留在了最后这一幕。
    今日涟卿来找他,询问以前的事。
    他知道涟卿其实并不想回忆,但她想知晓真想。
    但他同样不愿意回忆,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会如同剜心蚀骨,说不清愧疚吞噬着内心,但永远,不会再回到过去。
    涟韵已经死了。
    属于她的时间就停止了。
    但属于他的时间,也同样停止了。
    他还守着皇陵,只是为了一件事,当这件事结束,那他留不留在皇陵都不重要了。
    洛远安收起思绪,“还要继续吗?”
    涟卿轻嗯一声。
    他知晓涟卿不想抬头,他索性撑手起身,行至暖亭的角落处,一面远望着皇陵巍峨,一面背对着她,继续开口,“在涟韵同你们每个人单独见面之后,她让所有的宗亲子弟都陆续离京,但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留下了几个宗亲子弟在京中。同魏相和我,还有徐老大人,以及朝中几个稳妥,值得信任的老臣在一处,见了这些宗亲,但是没有一个世家的人在,也一直到这次见面结束都没有透露储君的人选。而涟韵在见这些宗亲的时候,特意没有安排任何一个宗亲贵女出现在其中,你能猜到为什么吗?”
    其实在洛远安刚才说起这段的时候,她心中就有疑惑。
    因为洛远安之前说过,邵泽志给姑母提议将计就计,为了麻痹这些世家,所以在储君的候选人中加入宗亲贵女,姑母在见到她之前,确实也动了心思,觉得邵泽志的提议可行,因为姑母暂时还不想同这些世家正面撕破脸,也想留有余地,再等过段时日,时机真正成熟的时候。不管姑母见到她之后,是如何改变了主意,也不管,在离京前,姑母同她单独见面,答应了让她回家之后,姑母心中是如何定义储君之位的,但如果一切回到了原点,那姑母应该保持之前的策略,不应该在留下的几个宗亲子弟中,没有出现一个贵女的身影,这无疑于已经等同于世家撕破脸。
    所以她心中存疑,也不清楚姑母这么做的意义。
    至少,她没想通。
    可洛远安一定也清楚,才会特意问起。
    “为什么?”直觉告诉她,这里一定同后面的波折有关。
    涟卿看向洛远安的背影,也明显看到洛远安低头垂眸,“因为单独见过你们每一个人之后,当天夜里,涟韵忽然犯了旧疾,整个太医院连轴在寝殿外守候,轮值,也随时做好了天子驾崩的准备。但涟韵当时的病来得太突然,甚至连储君都没有定下,如果这个时候她驾崩,西秦国中一定会生乱,而且,极有可能面对四分五裂的局面。抛开当时涟韵为什么会忽然犯病这一条,我到眼下都不知道,太医院也查不出原因,但在当时,涟韵的情况很危险,不能走错任何一步。也就在当晚,涟韵忽然醒过来的间隙,她问太医院,有没有什么药,是可以让她服完之后,整个人可以撑半日,她有一定要确认的重要事情必须要做。那时太医院各个都惊慌失措,但是太医院首是说有,但这种虎狼之药,用过之后,可能人的时日不多,太医院首不敢给涟韵用,但是涟韵坚持。因为哪怕她时日不多,也不能让西秦分崩离析,所以,你们后来知晓的是天子忽然留了几人在京中,说要再见一次,但其实那个时候涟韵没有退路,如果真的她能熬过的时间,只有服药后的半日,那她要确认的,就是储君之位!”
    涟卿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当时大哥同他们说起,天子忽然要召见他们,但又没说具体什么事,他只能在京中多留一日,也让他们在京中多逗留一日,然后一起离京的时候,他们都在还在感慨,天子是不是想立大哥为储君,但原来实情是因为天子当晚病危,所以逼不得已,从当时还能入眼的宗亲中挑选了几个子弟入宫……
    因为没有退路,所以天子必须要保底线,要确认这个时候挑选出来的人,至少能做天子,能治国,有这些基本素养,剩下的能否坐稳皇位,日后要如何学习治国,都交给了当时在一处看人的魏相,徐老大人,和其他天子的心腹朝臣手中,也包括洛远安。因为那个时候洛远安对她还没有心思,天子也对洛远安信任,所以当日那天大哥见到的人,其实都是天子准备托‘孤’的人。
    所以大哥当时是说,天子问他们在封地里日常做了什么,怎么做的,说自己身子不好,很少机会能去这些封地,正好寻他们来问问。而留下的这些人,也确实都是日常在封地中管辖封地,做治理之事的宗亲之后,也包括大哥在其中……
    所以,姑母那个时候就已经定下了人选。
    涟卿恍然大悟。
    原来当时觉得该离京了,事情过了,一切回归平静了,但其实才是风波的开始。
    “那,后来呢?”涟卿看向洛远安,“后来姑母和魏相定下的储君人选是大哥吗?”
    洛远安点头,“是。”
    涟卿意外。
    洛远安缓缓转身,“是不是臆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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