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隶并不怜惜她是女儿身,只听判院一声令下,便扬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震颤骨肉的疼几乎令倪素收不住惨声,她眼眶里泪意乍涌,痛得她浑身都在发颤,这是比光宁府的杀威棒还要惨痛的刑罚。
    皂隶一连打了几板子,站在门外的百姓们都能听到那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蔡春絮被苗易扬扶着从马车里出来正好听见门内女子的颤声惨叫,她双膝一软,险些摔下马车。
    蔡春絮快步跑到门口,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见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张方长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驳的血。
    “阿喜妹妹……”
    蔡春絮眼眶一热,失声喃喃。
    “倪素,本官再问你,这御状,你还告吗?”几板子下去,谭判院抬手示意皂隶暂且停手。
    “告。”
    倪素嘴唇颤抖。
    谭判院眼底流露一分异色,他没料到这几板子竟还没吓退这个女子,思及谏院与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势,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挥了挥手。
    皂隶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又下了板子。
    倪素痛得手指紧紧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节泛白,她咬着牙却怎么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难捱地淌下泪。
    徐鹤雪并不是第一回 见她受刑,可是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没有办法看她的眼泪,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
    “倪素,告诉本官,你伸冤所求为何?”
    端坐堂上的谭判院冷声道。
    所求为何?
    皂隶还没停手,倪素痛得神思迟钝,她喃喃了一声:“我求什么?”
    又是一板子落下来,痛得她眼泪不止,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她艰难地呼吸着,哭喊:
    “我要杀人者死!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
    凭什么?
    凭什么她兄长的性命比不得那个人的性命?凭什么杀人者还能堂而皇之地脱离牢狱?
    “大人,若不能为兄长伸冤,民女亦不惧死!”
    “不要再打了!”蔡春絮被皂隶拦在门外,她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杖打下去,她焦急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
    可皂隶们充耳不闻。
    徐鹤雪看着倪素鬓发间鲜红的茱萸掉在了地上,她身上都是血,而笞杖不停,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他下颌绷紧,终究还是难以忍耐,他伸出手,双指一并,银白的莹尘犹如绵软的云一般,轻轻附在她的身上。
    皂隶一杖又一杖打下去,但倪素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
    她迟钝地抬眼,沾在眼睫的泪珠滑落下去,她看见他周身莹尘浮动,衣袖的边缘不断有殷红的血珠滴落。
    她看见了他腕骨的伤口寸寸皲裂,连他的衣襟也染红了,也许衣冠之下,越来越多的伤口都已显现。
    他的那张脸,更苍白了。
    倪素的脸颊贴在春凳上,嗓子已经嘶哑得厉害,嘴唇微动,声音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徐子凌,你别管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你疼。”
    第38章 定风波(一)
    “若不能为兄长伸冤, 民女亦不惧死!”
    伴随笞杖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受刑的女子用尽力气呼喊出的这句话几乎震颤着所有围观者的耳膜。
    如此刑罚,即便是男子也很难不惧怕, 谭判院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弱质女流, 竟能生生忍下这十几杖且始终不告饶。
    “大人……”
    一名皂隶握着沾血的笞杖,面上终归还是露出一分不忍。
    “多少杖了?”
    谭判院看那女子趴在春凳上动也不动。
    “已经十二杖了。”皂隶小心地看着判院大人。
    谭判院面上流露一分犹疑,但沉吟片刻, 还是正了正神色,道:“律法不可废, 还有八杖。”
    “是……”
    皂隶无法, 只得再度举起笞杖。
    笞杖落下去, 震得莹尘闪烁四散, 徐鹤雪的衣襟几乎染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红,他瘦削的手指用力,重新剥离身上银白的莹光轻轻裹附在倪素的身上。
    那是剥离血肉的疼。
    是他生前所受过的, 最重最耻辱的刑罚。
    他干净的衣裳湿透了,斑驳的血迹令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狼狈得多,倪素泛白的唇颤抖, 朝他摇头。
    她不能大声喊他的名字。
    不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与他说话。
    她的眼泪淌下脸颊, 指甲几乎要嵌进春凳的缝隙里。
    “谭判院,倪素身为女子, 十六杖,已经够了!”第十六杖落在倪素身上, 有人拨开人群, 立在鼓院大门外,朗声说道。
    谭判院闻声抬头, 见是一身着玄衣的年轻人,他抬手示意皂隶停手,随即道:“你是何人?竟敢扰乱公堂!”
    “夤夜司副尉周挺,见过判院大人。”
    周挺拿出夤夜司的腰牌给守门的皂隶看过,又看向身后,“下官奉命,送吴衙内入鼓院与申冤者当堂对质。”
    他话音才落,谭判院便见外头的百姓退到两旁让出一条道来,一行人抬着滑竿,滑竿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似在病中的锦衣青年。
    有人申冤告状,被告者需得在场,当下谭判院便命人放周挺等人进来。
    眼看吴继康便要被人抬进去,蔡春絮不顾夫君苗易扬的阻拦,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朝吴继康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沾在吴继康身上,他脸色都变了。
    “既是被告的杀人凶犯,怎还被抬着进去?是自个儿没腿脚吗?让他下来自己走进去!”
    蔡春絮嚷嚷起来。
    人群里立即响起附和声:“就是!让他下来!”
    也不知道哪儿飞来的烂菜叶子臭鸡蛋,那些匆忙放下滑竿的小厮想挡也没挡住,吴继康被砸了个正着,他瞪大双眼,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肮脏,脸色越发怪异起来,胸口起伏正想发作,却听一旁的周挺淡声道:“吴衙内,请起身入鼓院受审。”
    受审这两字周挺说得缓慢,意在提醒吴继康自己此时的处境。
    吴继康难堪地站起身,被身边的小厮扶着,慢慢地走进鼓院大门里去。
    郎朗日光底下,他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春凳上的那名女子,她身后几乎被鲜血染透,整个人无意识地抽搐着。
    吴继康本能地握紧了小厮的手腕,恍惚地想,既受了这样的刑,她怎么还没死呢……
    “衙内。”
    小厮低声提醒他上阶。
    但还是晚了,吴继康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阶前,他被小厮扶着站直身体,朝堂上正座的谭判院作揖:“拜见判院大人。”
    “大人,这笞杖还打吗?”
    皂隶在一旁小心问道。
    谭判院也犯了难,一时也说不出打或不打。
    “判院大人,鼓院先刑法而后审案,是为防诬告,不敬圣上,以此刑法而试申冤者之心志,其目的本不在于惩戒,而在于试诚心,难道大人以为,此女心还不够诚吗?”周挺走入堂中,指着外面在日光底下受刑的倪素说道。
    “可二十杖是鼓院的规矩。”
    谭判院皱起眉,“无有规矩,不成方圆。”
    “大人!学生愿代她受刑!”
    鼓院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着门口皂隶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挪动视线。
    竟是何仲平。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高声喊道:“霁明兄生如浑金璞玉,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我受霁明兄照拂,与霁明兄为友,今日若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妹妹一个人为他讨公道,我何仲平枉读圣贤书!杀人者偿命,古来有之,霁明兄虽死,可吾等寒门读书人仍在!学生何仲平,甘受刑罚,为吾友倪青岚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闻鼓,又入鼓院受刑的这一段时间内,此事便已传遍了云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闻讯赶来,那些与他同样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也弃了书院的课业,匆匆跑来。
    “存志入仕当为百姓,为公理!这是书院先生教给吾等的道理!可如今谁该给天下寒门士子一个公理?须知今日的倪青岚,未必不会是往后的我们!”一名书生说着,便一撩衣摆跪到何仲平身侧,“学生愿受刑罚,为倪青岚伸冤!”
    “还等什么?尔等难道竟不如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知勇?”又一名书生环视四周,随即跪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跪了下去。
    “学生愿受刑,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谭判院是真头疼,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听见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七嘴八舌地连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他没有办法,此时也不好再说继续动刑的话,挥了挥手,让人不要按着倪素。
    何仲平等人被放进鼓院中,皂隶们又搬来好几张春凳,这些书生们一个个争着便趴上去。
    谭判院心中郁郁,不知道这事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他身在谏院,深知此案若断得不好,只怕翰林院的那些人便要得意了。
    可眼下这个境况……
    谭判院抬头,看了一眼在外头受刑的那些读书人,他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吴继康,此女状告你杀害她兄长,而此罪你在夤夜司狱中已认,是否属实?”谭判院收敛心绪,开始审问吴继康。
    吴继康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在夤夜司中轻易便认下了罪,他更厌恶外头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声,“可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关着他,然后他就饿死了,他是自己饿死的,不关我的事……”
    “你若不囚禁他,不折磨他,他怎会患上离魂之症?”倪素双手撑在春凳上想要直起身,腕上却没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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