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挺正不明所以,却见她走上前来,她的手伸过来,周挺便立即握紧了手中的刀,可她一双眼睛凝视他,周挺一闪神,指节松懈之际,她却抽走了他的刀鞘,猛地重击谭广闻的后背。
    她用尽了力气,连打了好几下,打得谭广闻伏趴在地,打得正堂里神情恍惚的秦继勋等人立时回神。
    “倪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沈同川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满脸愕然。
    倪素扔了刀鞘,鬓边已有细汗,她看着蜷缩在地上咳得满嘴是血的谭广闻,“韩使尊,请您借一步说话。”
    韩清一言不发,盯着她,却站起身。
    “倪姑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倪素要跟着韩清走出去的刹那,周挺拉住她的衣袖。
    “小周大人,我不想做什么。”
    倪素摇摇头,抽出衣袖,跟随韩清走出去,在廊庑里,她与韩清相对而立,韩清尚未开口,她便道:“韩使尊,我请您出来,是想问问您,里面那个人,当初到底为何没有增援牧神山?”
    此话一出,韩清脸色一变。
    “你知道些什么?”
    韩清盯住她,肃声。
    “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敢问韩使尊,我想请您给我一个答案。”
    “咱家为何要给你答案?倒是你,你可知你此刻与咱家说的这些,足够咱家将你下狱?”
    “我下过狱,不怕再下一回,我敢来问您,是因为有个人对我说,您是值得相信之人。”
    廊庑外大雪纷纷,倪素侧过脸一望,“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是因为那个人告诉过我,我与他一道来雍州,看着他在秦将军帐下做幕僚,他死了,今日,靖安军才算真的死绝。”
    此话几乎令韩清脑中一阵轰然。
    “你……”
    韩清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人,便是那位杀了耶律真,却生死不明的倪公子,“你说,他是靖安军旧人?”
    “是。”
    倪素颔首,随即她双膝屈下去,跪在韩清面前,仰头,“韩使尊,我知您为人清正,张相公临死遗言,您必定记在心中,倪公子是为死去的靖安军亡魂而活,如今,他却为国为民而死,除了您,我不知还能有谁,可以还靖安军清白……”
    “倪素恳求您,倘有一日,能令他们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于世人的笔墨,就请您,与如您一样惦记此事的人,与我一道,为他们不平。”
    她并不点破韩清与他身后的孟云献之间的关系,她是在对韩清说这些话,也是在对远在玉京的孟云献说这些话。
    韩清垂眸,凝视这个跪在他面前,竟敢与他堂堂正正谈论叛国旧案的女子,半晌,“你一个女子……能做什么?”
    他实在不懂,她到底从何而来的这些勇气。
    “做我能做之事,尽我能尽之力,即便是死了十六年的人,即便是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的事,也没有人可以替他们选择息事宁人。”
    倪素双手撑在冰冷地面,朝韩清磕头,清白的雪粒子拂来,落在她的发上,她很快站起身,走出廊庑。
    “倪姑娘,我们走吧。”青穹在庭内远远地便看见她给韩清下跪磕头,待她走过来,他问道。
    “嗯。”
    倪素点点头。
    知州府外聚集了许多人,倪素还没走近,便听到他们纷杂吵闹的声音。
    “苗天宁苗统制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却是给人害死的……”
    “知州大人!请您上书官家,为苗统制讨回公道啊!”
    “知州大人!”
    雍州人有多恨徐鹤雪,就有多尊敬苗天宁,如果不是苗天宁,全城的百姓,都要被胡人屠戮干净。
    “知州大人!这等害死苗统制的小人,凌迟他都不为过!”
    “对!凌迟他都不为过!”
    倪素才踏出门槛,在这铺天盖地的叫喊声中,她看着那一张又一张愤怒的面孔,忽然讽笑了一声。
    “倪小娘子?”
    赶着来拜见知州的秦老族长由身边的奴仆拨开人群,一眼瞧见她,见她身上带着包袱,便问,“你要走?”
    “何必急着走啊?”魏族长也拄拐过来,听见这话,便插了一句。
    他们两人对待倪素的态度转变太大,他们自己也发觉了,两人相视一眼,还是秦老族长先说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这些日子,为我雍州军民费尽心力,我们都看在眼里,此前,我对你多有轻视,是我这个老头子的不是。”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是为雍州而死,”魏族长接过话去,“我们大家正要给他立碑著书,还想问你他的名字呢,你多留些时日,我此前对你的种种不是,才好弥补。”
    “倪小娘子,晚些时候再走吧!”
    “是啊倪小娘子!”
    百姓们连连附和。
    殊不知,他们越是如此,倪素的心脏就越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几乎要撑不住,青穹发觉她的异样,上前来扶住她。
    倪素稳了稳心神,“我想请问秦老族长,魏老族长,你们当初,也是如此聚在这里,一声声地喊着……凌迟了那个人的么?”
    桑丘那块书写徐鹤雪罪行的残碑还在,他们如今,却要为一个倪公子立碑著书。
    “你……说什么?”
    秦老族长猛地一怔。
    倪素挣脱青穹的手,站直身体,她看着秦魏两位族长,再一一扫视过他们身后的百姓,“我说,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是清白的,靖安军是清白的,你们当年在此,以这样的民意,在刑台之上,凌迟了一个清白的人!”
    喧闹的人群一霎寂静下来。
    “这些话,我敢在这里说,我同样敢在云京说!”
    倪素憋红眼眶,却忍下泪意,她绝不要在这些人面前眼泪涟涟,她努力稳住声线,“若你们当中有被我救治过的人,若你们心中对我尚存一分感念,哪怕只这一分,我恳请诸位,让我——带走他的断枪。”
    第100章 鹊桥仙(三)
    天阴雪重, 风冷得像是要钻透人的骨缝。
    青穹牵着霜戈与倪素买给他的那匹枣红马,整个山道上静悄悄的,茎叶稀疏发黄的草叶上附着浅薄的一层积雪。
    “倪姑娘, 他们真的没一个人跟来,”青穹浑身裹得厚厚的, 只露出来一双眼睛一个鼻子,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浑身僵冷, 走得很慢,“这是不是说明, 至少有些人, 是愿意相信咱们的?”
    “信任, 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可成之事。”
    倪素用披帛擦拭着断做两截的银枪, “凭我是谁?一番话便想要他们相信玉节将军的清白,这太过天真。”
    “民意纯朴,本无雕饰, 只是有心之人的刻意雕琢,令其毫不自知地成为一柄杀人诛心的利器,”倪素将断枪裹好, 以披帛两端作系带, 系在身上,又从青穹手中接过霜戈的缰绳, “只是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我想在人前堂堂正正地说这些话。”
    今日倪素能够带走徐鹤雪的东西, 不是因为雍州城的人愿意相信她的话, 而是因为倪公子为雍州城付出的一切,因为她跟随田医工救过许多人的性命, 更是因为将军秦继勋的默许。
    “那我们就上京,那位韩大人不仅是雍州监军,还是官家金口玉言的天使,听说,他要命人将谭广闻带回云京,请官家治罪!”青穹看着倪素身侧药篓里那一团毛绒绒的莹光,“到那时,有他做人证,徐将军与靖安军的冤屈,也许就能洗清……”
    青穹正说着话,却见远处有一人一马停在道中,那人身着玄黑袍衫,腰侧有一柄宝刀,器宇轩昂。
    “倪姑娘,好像是那位周副使……”青穹认出他来。
    倪素闻声抬头。
    草叶稀疏的山道上没什么好吃的茎叶,霜戈舔舐了一下地上的积雪,吐息几声,倪素抚摸着它的鬃毛,“小周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
    “等我做什么?”
    周挺看了一眼站在后面不远处的青穹,那个青年生得有些怪异,一双眼睛的瞳仁浓黑,比常人要大。
    “倪姑娘是要回京吗?”
    他问。
    倪素“嗯”了一声。
    “我奉韩大人之令,押送犯官谭广闻进京受审,倪姑娘可要与我一道?”周挺的视线落在她背在身后,被披帛包裹的物件。
    “多谢小周大人,”倪素垂首,朝他俯身作揖,“但不必了,青穹体弱,我们走得要慢许多,若与大人一道,只怕会耽误大人的路程。”
    周挺听罢,他沉默一瞬,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既如此,倪姑娘一路小心,我们……”
    他顿了一下,“云京再会。”
    “好。”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唇,“我们就此别过,小周大人。”
    周挺牵马在道旁,看着倪素与青穹二人骑上马背,马蹄踩踏湿润的山道,很快他们的身影被风雪覆没。
    许久,他才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飞奔回到雍州城中。
    “倪素走了?”
    韩清暂时安置在知州府内,他面前放着一个炭盆,正伸手烤火。
    “是。”
    周挺应了一声。
    “这个女子……”韩清向后靠在椅背上,细细回想她今日在廊庑里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倘有一日,能令他们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于世人的笔墨,就请您,与如您一样惦记此事的人,与我一道,为他们不平。”
    她伏跪在他面前,以恳求之姿,所说的这番话,却振聋发聩。
    无论是她痛打谭广闻,还是当着秦魏二姓族长的面,堂堂正正地说出“玉节将军”这四字,都令韩清心中颇受触动。
    “周挺,你可知她与咱家说了什么?”韩清抬起眼,注视着面前的这个青年,“她说,那位倪公子,是靖安军旧人。”
    周挺闻言,眼底骤添一分惊愕。
    “秦将军与咱家说,守城二十日,这位倪公子功不可没,若不是他屡出奇招,雍州城绝守不住二十日便要落入耶律真之手。”
    “是,我在此地时,亦见识过他的手段,秦将军说过,他是将帅之才。”周挺如实回答。
    “可惜,若不是途中遇见了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咱家也许还能见他一面。”
    泽州的兵不得用,连累大军与南延部落增兵胶着多日,幸而周挺及时赶到,令韩清从雍州局势中找出破口,将耶律真暗杀居涵关将领石摩奴,镇压石摩奴帐下南延兵士的消息散播出去,令率领南延部落援军的将领心生怨恨,不欲助耶律真成事,遂举兵原路返回。
    “他一死,靖安军就真的死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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