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杨柳湖堤畔,石板市集游人如织,春日鸟鸣笑语交杂。空气中瀰漫着的,是歷经长年动乱后的偏安氛围,对于寻常百姓们来说,是难能可贵的静謐寧定。
    顾盼一时间有些迷茫,花了几分鐘才逐渐忆想起来——这里……是一千六百多年前她曾经生活过的城镇,也是她与宗临风初次相遇的情境。
    为什么她会来到这里?又或者,她是不是该问,为什么这个场景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盼姊。」一声问候驀地从顾盼身侧响起。
    顾盼循声望去,瞬间于心瞭然,轻轻喟叹道:「你仅仅剩下一魂而已,这会儿你把自己仅存的意念和气力全数耗在罗织梦境,很有可能这场梦一结束,你也跟着烟消云散,不觉得可惜吗?」
    「一点也不可惜,因为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何我身死之后仍存残留着一缕清明意识的目的……有些重要的讯息,我必须传达予你知晓。」梁晰晰,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前世宗临风的妾室,向顾盼深深地一福。
    「都已经是过去了千馀年的往事,何须再提?」顾盼淡然一笑,纵然眼神中仍渗透出些许苦楚。
    「万事万物的发生都有其道理,你我相会,亦是命定的缘分,如同宗临风与我们俩的生命相互交织一般。」梁晰晰指着前方一摊书画贩子,「你瞧,当年的临风还只是一名青涩懞懂的少年,与你初相会时还禁不住脸红呢。」
    顾盼的目光也随着她的纤指移向摊贩前方那对未满二八年华的男女。是呀,当年她跟着兄长一同外出消遣,却没料想因此遇见了他,两人刚巧逛到同一个摊子,相中了同一本书,于是结缘。
    「呵,老实说,他年轻时的样貌,我都忘得差不多了。」顾盼必须自我坦承,在后来的后来,年轻时真切存在于她与宗临风之间的美好片段,更是被伤痛及憎恨消磨得更加不见踪影。「不过,我倒有些纳闷,这段经歷是他亲口告诉你的吗?依我眼前所见,彷彿你亦置身其中似的,竟如此栩栩如生。」
    「盼姊,你所看见的这些,并不是我虚构的想像,而是我自身的记忆。」
    「你的……记忆?」顾盼怔然。
    梁晰晰微笑点头,拉着顾盼的手,绕过了依然年轻的宗临风与顾盼,继续向更前方走去。
    顾盼经过他们的时候,依然没能忍住朝当时的宗临风深深望了一眼——那个当下,他凝视着年轻时的自己的眼神,确实盈溢出真挚无讳的钟情。他对顾盼的爱情,曾经千真万确地存在过,至少在那一刻,并不虚妄……
    不一会儿,她的步伐随着梁晰晰停下来的脚步而暂止,目光也随之聚焦于二人此时驻足的女红摊贩前。一名有丫鬟陪侍在侧、显然是出身官宦之家的仕女,手上捻持着一张作工精巧复杂的剪纸图样,但她的目光却是热切而渴望地定着在数公尺前的宗临风身上。
    「你,也是在那时候,对他……」顾盼收拾好片刻的愕然情绪,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便深深地叹息了。
    「这就是命呀。」梁晰晰浅笑依然,似乎未有任何遗憾,「我跟临风之间仅仅相隔这一小段距离,就让我足足比你多痴候了他整整七年……一切都是选择,我为了成全我自己的爱情,做出了我自己的选择。当然,到了最后的最后,我也为这个选择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是呀,一切都是个人选择,没什么好说的。」
    「只不过,盼姊,我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其他人,却唯独偏偏对不起你。尤其你在被临风辜负之后,依旧因为惦记着那份爱,冒险救出小璽,将他抚养成人,让那孩子长成了这么好的人,我……我与临风着实负你甚多……」她含泪诉说内心对顾盼的无限感激,随即朝她跪了下来,感念她的恩情。
    「唉!得了、得了,都多久以前的老掉牙故事了,谁还记得住啊?」顾盼在她双膝触地之前就将她拉扶起来,她这人就是受不了这款肉麻兮兮的戏码,「我是寧可有心人负我,事后等我情绪好了再找债务人追债,但我自己是绝对不负其他人的。这也是我的做人原则,所以我上辈子才会被宗临风吃得死死的。可话说回来,接手了梁晰晰后续人生的我,也早就不是从前的顾盼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人生不是得到,就是学到。我从前尘旧事里学到的教训,够深刻了,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无论如何,我真心感谢你为小璽和梁晰晰所做的一切。这份恩德,我永志于心,世世不忘……」梁晰晰驀地上前拥抱顾盼,「盼姊,对不起,谢谢你……请你原谅我,好吗?」
    「我已经原谅——」
    顾盼终究没能来得及道出最末的「你」字,被对方拥抱的感觉瞬间消散于无形,原本清晰的梦境影像也随之崩逝殆尽。
    「……一路好走。」下一秒,顾盼睁眼醒来,眼角泛泪,唇角却勾起微笑,「来生,愿我们各自安好,无论见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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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顾盼趁着中午用餐时间将宗璽约了出来,就在曾庆福跟伍锦欣的手摇杯饮料店。
    曾庆福似乎也明白一二,彼此頷首示意后,二话不说为他们安排了一处好说话的位置,顺手张罗起结界,间人勿扰。
    「小璽,你亲娘昨晚来跟我道别了。」
    「我知道。」宗璽垂眸低声道,「那天在穆先生的办公室里,我一看见她,其实就推算出她时间所剩无多了。」
    「既然你心知如此,那你之后有私下跟她话别吗?」
    宗璽摇了摇头,「我在成长过程中对她没有任何印象,最多也只能感谢她当年生下了我。她也非常谅解我这点,只要我好好孝顺你,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嗯……彼此把该说的话都道尽了,乾乾净净地离开,这样也好,真的很好。」顾盼端起茶饮,吸入了一大口,将心里残馀的感慨也一併嚥了下去。
    「那你跟爹呢?」宗璽关心地问道。
    「各过各的人生囉!」顾盼轻描淡写地看向窗外晴空,「我嘛,既然决意自斩与他之间的姻缘线,顺便如我所愿地废掉那支黑令旗,如今我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自由人,再也不受过往业力的束缚,又何苦再与故人藕断丝连?」
    「娘,虽然爹混帐归混帐,但他过去一千多年一直在你面前扮演另一个角色,隐藏他的身分,想必也有他自己的苦衷。现在既已真相大白,他却仍旧选择待在人世间,继续与你在公事上往来,看来他这次是没打算再临阵脱逃。」
    「他要怎么做,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坦白说,我已经不再那么关心了。」顾盼微笑耸肩,「我现在呀,就是做好我该做的份内事,其他轮不到我管的间事,我也一概不理不睬,这样的日子过起来着实轻松省事多了。」
    曾庆福这时给这对母子俩送上饮料,忍不住多话地说:「给曾经做错事的人一个弥补的机会,这又不花钱。看看他的诚意可以展现到哪里,也是一种娱乐嘛!」
    「前任福神大人在跟我说笑呢。」顾盼摇头笑笑,模仿他的语气说道:「好听话人人都会说,毕竟站着说话不腰疼嘛。」
    「欸,此言差矣。我现在就是个生意人,跟钱嫂相处久了,观点也变得很实事求是。若是有人做出对不起我的事,跟我赔罪也是理所应当,不是吗?如果我曾经蒙受损失是事实,那要求肇事者照价赔偿,也一点都不过分;更何况,若对方还是诚意满满、也有实质悔过的能力,我干嘛放过他?」
    顾盼倒是被他这番话逗乐了,「如果你不是一脸认真讲出这番话,我真会以为他花了多少钱收买你打通关。」
    「呿!我是谁?我天生自带强运,有必要收受半点用处都没用的贿赂吗?」曾庆福当场赏她一记白眼,摆了下手,带着托盘回去忙的时候,还刻意用对方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咕噥着:「过去明明就是个城府精明擅算计的狠角色,怎么碰到这种事就脑袋打结?怪哉!」
    「曾庆福,我听到了喔!」
    「呵呵……两位慢用!」磕完瓜子看完戏的老闆当然脚底抹油快溜。
    「娘,我觉得老闆说得挺有道理,你就再细细思量一下吧。」宗璽毕竟是晚辈,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反正他爹这回是抱定主意打死不退,过去一千多年也都细火慢熬地跟不知情的娘亲磨过来了,也不差人世间这短短数十载的光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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