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尾声,元旦将近,简韶忙了起来。
    平戏的元旦晚会每年都办得极为盛大,屡屡登上本地教育报。为了这场晚会,简韶几乎每天都在连轴转:上课、开会、审稿、盯彩排……
    挤地铁回到马南里,常常都得晚上快八点。正厅漆黑,古旧的老物什有庞大而模糊的轮廓。
    太静了。
    比起吵吵嚷嚷的宿舍楼道,不分四季地飘散着淡淡的洗发水味道的女生宿舍,这里太安静了。
    精致,浑古,典雅。太过完美了,反而不像一个温情脉脉的家。
    住进来之前,她其实担心过会不会碰到隋恕的父母,毕竟他提过这是他们家的老宅。
    可是来之后,简韶发现他们并不住在这里,这栋楼里甚至没有多少隋恕家人的痕迹。
    她没有问他,她向来不是多嘴的人。
    不过简韶依旧从细节里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书房的藏书架上,放着许多藏品瓷盘,中央是伟人头像,底下一圈是五星与红字。
    上世纪的各部委极爱发这种纪念瓷,上行下效,全国都是一个风气和审美。从时间上看,这或许是隋恕的爷爷或奶奶的东西。
    藏品瓷旁边是散乱的个人书法集,并不是商业出版的那种,而是自费印制、用于好友之前互赠的小集子。
    简韶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曾经出现在纪录片中。
    他是哪个阶层的人,其实也很好猜。
    晚会筹备的间隙,简韶久违地见到了吴娉。她过来找一个排练的舞蹈生,似乎为了还裙子。
    吴娉还是笑嘻嘻的模样,气色似乎很好。看到她甚至还摆了摆手。
    简韶想问她上次的话是什么意思,还在琢磨着,吴娉就朝她走来,率先道:“姐姐,好久不见啦。”
    吴娉没心没肺的,似乎一点都并不介意前几次她们还是坐在办公桌对立两面的人。
    简韶早就发现她心态超乎常人的稳,或许因为不在乎,所以无所畏惧。
    在快到她面前时,吴娉拍一把旁边占着椅子的男生,啐道:“李程,看不到学姐站了快一天了吗?走开走开——”她扯过椅子,放到简韶旁边,目光落在她平坦的腹部,“姐姐快坐下歇歇。”
    男生有女朋友,一看吴娉,躲得比耗子还快。吴娉扑哧一声笑了,嘀咕:“我又不会吃了他,毕竟我只喜欢有钱男人……”
    简韶笑,顺势坐下,“这话可得背着点儿人群说。”
    吴娉很坦荡:“没什么不能说的啊,不爱男人的钱,难道爱他们的灵魂?他们这么贫瘠还能有灵魂?”她捧腹大笑,“姐姐,你不会是爱上你男朋友的灵魂了吧?”
    简韶笑了笑,没有说话。
    触及一个并不完全敞开的灵魂,她可没有这个本事。
    不过听吴娉说话还是很有趣,她的逻辑很强大,说话也很直率,她是古怪得有感染力的人,不怪邵文津会喜欢她。
    吴娉凑近她,悄悄耳语:“姐姐,别爱他,他不会娶你的。”
    她的口吻很确信,也很坚定。
    简韶心头轻轻一跳,她其实没想那么远的。
    吴娉却好似知道什么一样,劝诫她:“不要对他动真感情,他不是什么好人。”
    简韶睫毛颤动,眼前浮现出隋恕沉稳矜重的背影。她很难将吴娉口中的人与脑海里的男人重迭在一起。
    “世界是个大妓院,我是真婊子,邵文津是真烂货,只有他——隋恕,是披着虚伪人皮的狼。”
    “大家都以为他慈悲、正义,实际上他的野心会成为一把剑,不仅刺向上位者,更会毁掉一切秩序——”
    吴娉的目光深深地落在简韶的腹部。简韶下意识护住了肚子。
    “你可以想念他、喜欢他、依靠他,但是千万别爱他。”
    她最后告诫道。
    ﹉
    翌日第一节没课,但要开元旦活动的筹备会议。简韶到的比较早,乘电梯时正好碰到了学生会主席何明行。
    何明行个子不高,但文字素养强、手脚利落,在学工组织里混的很好,他的职业目标也是留校做辅导员。
    他打听过,虽然招聘通告上没有写性别要求,但是实际上学校已经五年没有招过女辅导员了,所以笔试那关压力并不大。而面试都是老熟人,他这些年在学工组织也不是白混的。
    和她打个照面,何明行吓了一跳。“简韶?”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十分惊愕。
    似是意识到失态,何明行忙垂头按下电梯键。
    “到的挺早呀。”他推推镜框。
    “明哥,不早了。离开会还有不到五分钟。”
    何明行笑着打哈哈:“那个,通勤不是挺麻烦吗,大早上的开会……”
    简韶注视着他的脸,“明哥这小道消息挺灵通,居然知道我搬出去住了。”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相隔甚远,何明行居然也知道她搬出去了。
    电梯“叮”一声停住。何明行说:“到了,咱们去开会吧。部员应该等急了。”
    简韶应了一声,随他出去。
    屋里乌压压坐了一片人,简韶进来时,顿时接受了目光的洗礼。
    何明行走上讲台,简韶去了自己部门的座位。
    昏昏沉沉的早会又臭又长,其实办了这么多年,万变不离其宗。何明行传达的主要是思想问题,晚会的思想站位可万万不能出差池。
    简韶所在的媒宣部是重中之重,何明行将他们分成了两波,一波负责出推文,另一波则主抓舆论,比如官号底下的评论区。
    现在许多高考生了解大学,都喜欢去公众号看看,每篇推文都得过三审的官号,参考价值其实并不算太高。
    早会结束后差不多也到了上课的点,简韶的教室就在隔壁,她收起会议记录本准备去。其他部员都礼貌地和她道别后各自上课,有个大一的部员却突然凑过来,在嘈乱中小声问:“姐姐,你能帮我个忙吗?我也想搬出去住,我能自己租房子,但是过不了学校手续这关。”
    简韶整理本子的手顿住,转头望向她。女生有着卷翘的眼睫毛,头发和皮肤都泛着精心护理过的光泽。
    在平戏有许多像她这样家里不是很差钱、脑子又活泛的女生。但是简韶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你找一下辅导员吧,想个正当理由,或许可以特批出去住吧。”简韶想了想,说道。
    女生却凑近,抱住简韶的胳膊嚷求:“姐姐,求你了嘛,你帮帮我吧。走正规程序肯定是过不了的,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政教处的高主任,我请你吃饭!”
    简韶蹙眉,有轻微的不适,她忍着想抽出胳膊的冲动,低声道:“我没在学工部干过,和高主任也不太熟,你还是找找别人吧……”
    女生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乌黑的睫毛像滴要出墨来。
    她一把放开简韶的胳膊,嘟囔:“不想帮就不帮呗,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你钓了个厉害的马子,连高主任都得跟你低头……”
    简韶眼皮一跳,直直望向她:“你说什么?”
    女生吓了一跳,像是没想到她这样严肃,却又不想输了气势,下意识拔高了音量:“这事谁还不知道啊?你倒贴给人当三,在学校外头被人养着。高主任见了你都得低三下气,还得专门找人给你搬行李,那天在宿舍楼谁没看到啊?女生宿舍哪有男生进来的事啊?”
    她这么一吆喝,没走光的人也忍不住向这边看来。打量的、看戏的目光一道道刺向简韶。
    女生的话仍旧未停。
    “你以为人家真想给你搬东西啊?我们这些大一的刚来没多久,你们一声命令我们就得累死累活,你知不知道刘近州那天发着低烧还给你扛行李?今天我找你帮忙,一句话的事你都不愿意帮。凭什么你能无视校规搬出去住,我们就不行?”
    一时原本看戏的人也颇有微词了。凭什么简韶能无视校规出去住,而他们就该忍受恶劣的宿舍环境呢?
    她的朋友忍不住在一旁小声说:“莹莹身子不好,要煮中药调理,出去住是合情合理的,就是学姐一句话就能帮的事……”
    睽睽的众目下,简韶像被曝晒在了干涸的沙面上,她忽而想起电梯里何明行的反常。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她的室友加持,再加上以讹传讹,恐怕流言传的比刚刚女生说出口的更难听。
    想争辩的心如飞烟飘散在日空中,简韶没有很悲伤,也没有遗憾或愤怒,只觉得有一些乏味。
    手头上的事很乏味,恋爱很乏味,即将到来的事和经历过的一样乏味。像灰扑扑的屋子炉灰飞扬。
    一切就像死人眼睛一般的幽潭,骷骷地发着干瘪的光。没有风波的水面平镜似的寂静一片,但是简韶知道,站在潭边终究会有晃神的一瞬,然后跌落、被吞没。即将到来的危机永远比危机更折磨人。
    何明行折返回来打圆场,不疼不痒地揭了过去。她看着那个女生,突然笑了笑。
    第一堂课很快打铃,合堂教室里塞的满满当当,简韶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并没有人和她坐在一起。
    晨光熹微,在卡其色的落地窗帘旁缓慢地浮动,讲台上的女老师带着麦克,正在讲时政新闻中的人文关怀,台下黑漆漆的都是头顶,各自散漫地玩着手机。
    简韶握着冰凉的钢笔,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在一切快陷入麻木的朦胧中时,简韶感到轻微的力量,从腹部传来。
    极细微、极轻柔,那是一种复苏的生命的力量,正轻轻地,由内而外地击打着她的腹部。
    僵硬着手臂,简韶极为缓慢的,张开手掌,抚住腹部。
    十指连心,温热的感觉从指腹一路传到心底。
    简韶后知后觉,是胎动……
    十二月底的清晨,在满是陌生同学的合堂教室,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身体里还有一个生命。
    这个小怪物和她一样古怪、多余、不被期待,它吸吮着她的血肉,正在慢慢地长大。
    简韶难以言明,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在她孑然独行的二十多年里,第一次有一个生命和她如此贴近,以近乎捆绑的姿态与她同生共死。
    好宝宝,她默默地想,眼睛反复眨着,遏制着酸涩的湿润。
    听说胎儿能感知到母体的情绪,你也知道我的心情吗?
    简韶又摸了摸小腹,紧接着,它动了一下,像在回应。它在安慰她吗?
    我没事的,她想,我没事的。
    ﹉
    晚上隋恕回到家,已经是凌晨。
    马南里的路灯落下昏黄的光晕,街上空空荡荡,他开着车,看到海棠枝丫后的卧室亮着微薄的光。
    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是风声。平城是一座昼夜温差极大的风城,黑夜寒冷而漫长。
    隋恕坐在车里,听着窗外的风声,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那一点莹莹的亮光。
    那一扇窗后有一个女人,给他留了一盏灯。隋恕记不清前几晚她留没留,或许她是留了的,只是他心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数据,未曾注意过。
    在楼下静坐了一会儿,隋恕把车倒进了车库。
    平板电脑没关,上面是师弟发给他的聊天记录截图,有人拍了白天的视频,还有自称是知情人的学生爆料,有关简韶的瓜在平戏各个小群里传的沸沸扬扬,甚至传到了平大。
    隋恕脱下大衣,在黑暗中走向卧室。
    屋里听不到风声,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萦绕在暗光的居室里。
    女人居住的地方,多多少少会有香气。比如他注意到花瓶里飞燕草今天换成了淡紫色的绣球。
    小夜灯乳白色的光晕里,隋恕看到床帘后拱起的轮廓。简韶背对着他蜷缩着,散下来的长发如黑色的瀑布。
    他拿对自己最无关轻重的,作为某种交换,其实说成诱饵更合适。
    因为世上所有人在坚定不移奔向某个方向时,都不是因为得到,而是因为看到。
    看到这样的生活,有谁会愿意再坠入曾经那个灰色的世界?
    但是他明明可以用更温和迂回的手段。
    他可以做的再委婉一些,不那么简单了当,哪怕这是对他而言最省事的办法。
    凝视着简韶的背影,隋恕第一次,感到了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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