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团没有退成,薄翼反而有了新男朋友。
    跟外表清冷的书卷气不同,卢斯每天都特别黏糊,巴巴地要薄翼时时和他呆在一起。
    薄翼根本不买他的账,托词自己学业繁忙,抽不出时间陪他。
    这样说也并非全部掺假,毕竟薄翼所在学院在云大的地位十分超然,它是为响应国家的“数学科学领航人才计划”而专门设立的,虽然位于学校之内,但实际超脱于学校之外,其整个人才培养体系具有高度的独立性和定制化,因此师资与下设课程均不与院外交叉,甚至配备有独属于自己的食堂和宿舍楼,所以只要薄翼愿意,她完全可以不出学院大门。
    但在通讯软件上,薄翼会天天不厌其烦地回卢斯消息,在社团活动的时候也乖乖跟在他身边,对他言听计从。
    真正能让薄翼抬头望向院外的大概只有方佳。
    大学的学习方式和高中有很大不同,专业课正式开始之后,方佳特别不适应,再加上周围厉害的同学比比皆是,她就更加的心灰自卑和无所适从,经常怀念以前和薄翼在一起的高中生活。
    其实就是单纯的自我认知和心态问题,薄翼晓得一味地宽慰,车轱辘话说多了也没有用,就密切观察着方佳的动向,一旦发现丧气的小苗头占上风,就打开院门把她打捞上来,从一滩泥再揉成一个人。
    好在这小姑娘被反复揉搓几次之后也就彻底悟了,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这天下午薄翼没课,被方佳软磨硬泡,薅出来陪她上选修。
    金融本来不需要学大物,但系里要求学生必须选修物理,说起来也真够惨的。
    方佳物理还不错,但这个还不错仅仅是因为成绩需要,并不是她自己喜欢,所以大学还要被折磨一年,她感到十分郁卒,一有机会就逮着薄翼一起。
    走着走着,薄翼发现今天去上课的路和之前不一样,问:“怎么大老远换到七教来上课了?”
    “哎,”方佳跟她解释:“我舍友的大物教授和我的不一样,听说很厉害,老爷子的课其实也上得挺好的,就是他讲话口音太重了,还含含糊糊的,我听着实在费劲,想去蹭下其他老师的课试试。”
    这么一听,这娃就显得更可怜了,薄翼拍拍她的小脑壳以示安慰。
    离上课还有段时间,阶梯教室里已经人满为患,幸好有方佳舍友帮忙占位,不过也在很靠后的位置,看来这位老师的教学质量的确很受大家认可。
    薄翼也学物理,但体系大不相同,听与不听没有什么区别,索性拿出自己分析代数物理的作业来做。
    拥有世界顶尖的教育资源配置,对应的,每个学生需要自己承担的学习任务也极其困难,即便是她,做起来一点也没有觉得容易。
    大一对她其实同样是一个打碎重组的阶段,比如最近在上的微分拓扑讨论班,课上所提到的“流形”这一数学对象就大大冲击了她以往对微积分和线性代数的认识,因此也使得她异常着迷于这个将自己重新拼接起来的过程。
    她沉溺在思考中,丝毫不去感知外界,直到右臂快被方佳摇脱了,她才侧过头去问她:“怎么了?”
    方佳手指向前:“那是不是你哥?”
    薄翼往下望,看见薄冀正在讲台上低头拿书,她收回目光,说:“对,是我哥。”
    “怎么一点也没听你提起过?”方佳有些震惊,还有些奇怪:“既然在一个学校,报道那天为什么没见他来接……”说到这她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收了声音。
    薄翼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你也知道我家那烂摊子,所以我和他其实不太熟。”
    听见她这样说,方佳心里莫名其妙很不是滋味,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哼哧哼哧半天,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薄翼从她笔袋里掏出笔塞给她:“好好听课吧你。”随即自己也拿起笔继续演算。
    夏令时的下午大课,从两点半一直上到五点半,整整三个小时,几乎烧断了学生们的每一条脑回路,唯有食物才可以将它们快速修补。
    过道里排起了长队,薄翼和方佳挤在一侧的长条里,一点一点往外涌。
    快要涌出队伍的时候,听见一道清润的声音,不算大,但整个教室都听得清楚。
    “薄翼同学,请留一下。”
    学生们自然而然顺着薄冀的目光看过来,然后看见一张与老师几无二致的脸庞,可二者的气质大相径庭,一个像薄冰覆盖的一汪春水,一个像坚冰之下的爆裂岩浆。
    再稍稍联想一下二人相同的姓氏,照此情形,轻易就让人脑补出一段任性妄为妹妹和温和宽厚哥哥闹脾气的戏码。
    想八卦,又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八老师的卦,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
    方佳不太放心,可薄翼没有留她,正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向外挪。
    “去楼下等我吧,”薄翼摇摇她的手:“待会儿咱们一起去吃晚饭。”
    如此她才迈开脚步下去。
    方佳一走,教室里彻底只剩他们两个人。
    薄冀一身黑衣,走到薄翼面前,脸上温柔如水:“小翼,我们谈谈好不好?”
    薄翼站在墙边,这面墙上开了大片的窗户,窗外有成排挺拔的法国梧桐,柔软的辉光透过树叶间隙罩在她的周身,她在橘黄色的光里安然美好得像个天使。
    她的面目也如天使般平和,她说:“哥,我和你之间应该没有什么还需要谈的了。”
    不该这样的。
    他以为她会生气,因为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未经她的允许擅自叫住她,他们的关系暴露了,她当然应该生气。
    可她没有。
    他甚至有些下贱地想,哪怕冷淡一点也好,对他甩脸色,完全不理他,就像之前他每次惹到她那样。
    可她也没有。
    她说完了话,就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站着,礼貌地等待着他是否还有下一句。
    不该是这样的。
    他维持着唇边的笑容,握住她的手腕:“这里不怎么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
    不敢等她回答,他拉起她向外走。
    将晚未晚的教学楼,走廊里还没有亮灯,狭长的过道布满阴影,唯有尽头的一扇窄窗框出一角微沉的天空,夕阳倾斜,倒影在暗色地板上流作一条疲惫的昏黄河流。
    人去已楼空,安静得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
    忽然,“吱”的一声尖锐响起,薄翼顿住,不再向前。
    她往外抽自己的手:“放开吧,到处都有监控,别拉拉扯扯的。”
    薄冀不肯放:“我们是兄妹……”
    “对,你也记得,我们是兄妹,”薄翼的目光从牵系的地方往上抬,直视他黑暗里的眼睛:“所以放手吧,薄冀。”
    她的脸是向着光的,还是安和平淡的模样。
    “小羽……”他只喊出这两个字,像是梦境里发出的呓语,手依然攥着,没有松开。
    薄翼轻轻叹一口气,她的视线扫过走廊里的摄像头,略微挪动几步,走进拍不到脸的死角里,人也离薄冀更近,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说:
    “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其实没有必要和我解释,你做的是对的,薄冀,我很感激你在一切还能挽回的时候选择结束,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她被他牵着,抬头望着他,说得很认真:
    “你也知道,我一开始的动机很不单纯,我主动接近你,只是想赢你,可是仔细想想在感情上赢过你又有什么意义?
    我要想赢你,应该从学术上,或者以其他正当的方式赢你,虽然目前我好像还没有做到,不过没关系,我输得起,也会继续努力。
    之前,我的想法的确非常偏激和幼稚,现在我已经不再害怕你分得妈妈的关注了,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她温柔地笑起来。
    “如果认真来算,你比我要惨得多,薄永锋把我当装饰,对你又何尝不是呢?我至少还有妈妈一直在身边陪着我、爱着我,可你即便回来了,也和妈妈隔了十四年的距离。
    我已经这么缺爱了,你缺的想必比我更多,所以我们无法控制需要很多爱,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爱。”
    他颤抖着打断她,想要把她拉进怀里:“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爱你的,我真的很爱你。”
    薄翼摇头,挡开他的手。
    “你好好想想啊,薄冀,你真的爱我吗?你爱的真的是我吗?
    不是你一体两面,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吗?
    或者是一次你永远只能选对的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错误?
    抑或着说是当初那个只有三岁的全心全意依赖你、需要你的小妹妹?”
    这一连串的问题并非掷地有声的质问,而像是在给一个迷惑的孩子讲题那般,又轻又软地引导着。
    “不、不是,”他在哭:“我爱的就是你。”
    薄翼略微垂下眼睛,似乎有些不忍,默了几秒之后,她还是抬起头,逼视他:
    “那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呢?或者如果你有一对双胞胎亲妹妹呢?你还会爱我吗?”
    他流着眼泪,彻底僵住。
    地面上的夕阳暖色黯淡得快要消失了。
    薄翼感到有些冷。
    她一根一根解开薄冀冰凉的手指:“好了,方佳已经在下面等了我好久,我要去和她一起吃饭了,”她退后几步,最后说:“哥哥,你其实很好的,值得所有人去爱,用不着一直把自己装进那个八岁小男孩的壳子里。
    只不过,我和你的确没什么亲人间的情感基础,所以以后做做表面就行了。
    但我们永远是兄妹,希望你能够记得。
    刻进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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