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马路边,段豫奇穿着西装站在路边树下等红灯,虽然在树荫下却依旧闷热,前方柏油路上热气蒸腾着,景物随之扭曲,十字路口上隐约有团黑色物体在蠕动,而他面无表情直视倒数中的灯号,恍若未见。
    手机在公事包里震动,响着最近当红的流行乐,段豫奇咋舌,以为又是公事而不耐烦接起手机:「喂?我刚採访完,今晚能写完稿,有那么急吗?催什么催啦,又不是社会线还是產经、警政的。」
    手机那头的人「哈」大笑一声,就道:「喂,小豫,要不要过来我家吃锅烧意麵?」
    段豫奇眉头抖了下,原来是已经离开公司的学长兼前辈王騫虎,过去念传播媒体系时就很照顾他,一起跑社会线也是一路带着他,他立刻卸下防心笑着吐嘈:「你家是开羊肉炉的吧。老是请吃麵是怎样?」
    「没办法啊,你不吃羊肉。囉嗦什么,你就来啦。顺便跟你商量租屋的事。」
    说到王騫虎这人,不仅生得高头大马,壮得跟熊一样,也是业界颇有名的社会线记者,虽然不是最资深的,却跑过不少独家新闻。王騫虎的老家就在太平里社区,太平里有间城隍庙,旁边的王记羊肉炉就他家开的,每到用餐时间总是坐无虚席。
    王騫虎和段豫奇是学长学弟的关係,当过一年多的室友,后来进同一间广播公司跑新闻。只是跑社会新闻相当辛苦,段豫奇撑了两年就转换路线改去别的组混了。
    从学生时期开始,王騫虎就常邀段豫奇到家里吃饭,因为段豫奇不吃羊肉,所以他总是煮锅烧意麵或炒饭来招待学弟。两人边吃边喝,联络感情,有时也有其他朋友或同事,但大家来来去去,转职、结婚、出国深造,最后还是剩下他们兄弟俩。
    段豫奇搭车到城隍庙附近步行去王騫虎家,学长的家人一认出他就指着楼上,他熟门熟路上二楼。楼上同样坐满客人,他看王騫虎在大冰箱那里拿饮料正想喊人,却看到王騫虎拿了瓶果汁给某桌的女孩子,而那女孩他认得,不就是他前阵子带的新人菜鸟,于蘩吗?
    于蘩想当气象主播,最近联合旅游线的同事一起跑外景,播报气象时顺便介绍当季国内的旅游景点,而这也是段豫奇靠着自己的人脉促成的,他对于蘩有好感,之前为了追她还办了联谊会跟一些活动,为了凑人数也叫上王騫虎。没想到于蘩似乎对王騫虎一见钟情,现在于蘩出现在王记羊肉炉,段豫奇不由得猜想:「该不会是要跟我说他们在一起了吧。」
    段豫奇心情一下子变得更低落,但仍边走边调整心情,换上轻松的笑容跟他们打招呼:「阿虎学长。咦,于蘩你也来啦。」
    打扮清纯甜美的女孩回头朝段豫奇微笑:「嗨,阿奇。我刚好跟騫虎哥传讯息,他说你要来,我在附近就顺便跑来了。」
    「你也来吃锅烧意麵啊。」段豫奇敷衍笑应,坐在她对面,王騫虎让他坐等一会儿才端来他们两个的份,三个人佔着一张圆桌,彼此之间都隔着空位,可是他就觉得于蘩离王騫虎近一些,心里不是滋味。不过他也不可能给王騫虎摆脸色,因为王学长根本不知道他喜欢于蘩。
    三人间聊了一会儿,王騫虎问:「你们还想吃什么菜,我再去炒。小豫要吃炒饭吗?」
    段豫奇摆手说:「不用,我饱了。」于蘩跟他一样婉拒,靦腆说:「王大哥不必客气啦。而且我会付钱,怎么能第一次来就让你请客。」
    王騫虎笑睨她:「跟我客气什么。你是小豫带的学妹,那也算是我学妹。尽量吃喝就对啦,不准跟我提钱。我叫你们来,当是我请,下次你们自己来的话再自己付钱。我去切盘水果来。想喝什么自己拿。」
    段豫奇光看他们交谈就有种被放闪的错觉,心里不爽又不能表现出来,掛着笑脸把汤匙里的半熟蛋戳破,再舀些汤搅和,然后喝掉。他本来和于蘩相处得不错,渐有曖昧,可是王騫虎一出现就註定他要失恋了,原来于蘩喜欢这种跟熊一样的男人啊。
    王騫虎一身肌肉,段豫奇也有肌肉,只是没学长那么大块,虽然有在锻鍊身体,但是和学长比起来只是个单薄的瘦子吧。段豫奇默默自卑,实在不想待了,又偷瞄于蘩捨不得走,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可是于蘩三句不离王騫虎,段豫奇乾脆闭嘴不讲,都听她说就好了。
    等王騫虎端来水果,段豫奇尽量表现如常问他说:「你不是要跟我商量租屋的事?」
    王騫虎点头,把水果盘推向两个客人后逕自道:「那间屋本来是在我爸名下,后来转给我,当初盖就是想盖成公寓那样分租,不过后来也没什么人租,最近有人想跟我买来开店,所以我跟对方交涉。你想租二楼就好,那个买主说屋子卖他之后还是能照样租你二楼,但这阵子要装潢,所以……我想卖掉那间屋子,但你还是可以租,而且租金跟契约都没改,你还可以跟对方商量细节。我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段豫奇边听边頷首,他了然道:「没问题,反正租金便宜就好。不过那间不是你们王家老家的地,可以卖?」
    王騫虎嗤了声,压低声音嫌弃:「拜託,那鬼地方根本不值钱。」
    于蘩听他们一来一往的谈,一头雾水:「你们到底在讲哪个地方?」
    王騫虎朝她神秘笑了下,段豫奇抿嘴代言:「听过太平巷鬼屋没有?」
    于蘩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讶叫:「噫、你、你要租,意思是要住吗?」
    段豫奇点头,他喝了口麦茶接着讲:「我只是租,要买的那个人才真的是头脑有问题吧。可能是无神论、唯物主义什么的,不然哪敢买那么有名的鬼屋。」
    王騫虎问:「你不也是吗?」
    「我是不迷信,但还是相信有鬼神的。」段豫奇讲完,馀光扫了眼不远处火锅炉升起的白烟,烟里有个影子若有似无的晃着,那东西乍瞧像一双羊角。
    自段豫奇有记忆以来就能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就是一般说的鬼、灵、精灵什么的,他后来的认知是那都是一种生命消失后残存的能量。他觉得鬼怪倒没有灵异节目讲得那么多,他久久才会看见祂们,但多少是有影响的,只是他对这些既不懂也不想去接触。
    「不过买鬼屋的人大概不是傻就是疯吧。」段豫奇讲风凉话:「又不值钱。难不成是要开鬼屋?」
    王騫虎瞪他:「就是有人不信的,这边好歹是黄金地段,蛋黄中的蛋黄,离车站近、交通便利,生活机能也好,再说那间屋也不算凶宅,要不是被乱传成那样的话也是超值钱好不好。都打掉重盖过了。」
    说到太平巷鬼屋,只要家里有电视,几乎没人不知道的,因为它是一间出名多年的鬼屋,但严格说来它不算凶宅,因为从来就没人死在里面,却常有诡异的事发生。王家早年是大地主,后来家道中落,卖地卖到剩开羊肉炉店的这里和巷尾的屋宅。人家说神前庙后不宜住,虽然巷尾的屋子偏离鬼线,但王家人也不想去住,租给别人。租的是一个公务员,公务员一家四口都住在那里,不久添了一口人,一家五口后来死得剩最小的孩子,都是横死自外,最后就被传成不祥之地。王家请风水师来看,打掉老屋晒地重建,光晒地就晒了十年,重建成公寓想出租,没想到租客们都住不到半个月就逃走了。
    于蘩害怕的搬着椅子坐近王騫虎,盯着段豫奇问:「天啊,你怎么胆子这么大敢住那边?」
    王騫虎看了眼于蘩,再看向段豫奇无奈撇嘴,他说:「小豫以前办社团活动,为了交通方便来借住过,可是当时我房间堆满东西,我是睡沙发,所以他就说要借住那间屋。跟他一起住的还有其他学弟妹,所有人都做恶梦,唯独他一觉到天亮。」
    不管怎样,段豫奇还是决定租住太平巷尾那间屋的二楼,王騫虎给了买主的联络信箱,让他们两个自己约签约的时间地点,这件事就告一段落。
    段豫奇说:「我觉得那间屋没什么吧。反正我睡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且最近买车,不想花太多钱,那边租金便宜、屋龄又新,没得挑啦。对了,买屋的人到底要开什么店啊?不会真的是鬼屋吧?」
    王騫虎:「听说是早餐店。」
    段豫奇想着早点回去整理资料写稿,并没有多问,吃完东西就准备回目前的租屋处,离开前王騫虎拿了一个袋子给他,里面放着几个密封碗,说是自製的沙拉、渍菜,让他别老是外食。段豫奇觉得学长对自己真的是很照顾,对先前吃醋的事默默愧疚,谢过以后就骑车回去。
    他跟未来房东互通邮件,隔了一週约好签约的日期,地点就在他们要住的那间屋里。他骑车到的时候看门口堆着一些木材和工具,大门敞开,挑眉喃喃:「放这样都不怕被偷啊。」要知道这年头什么东西都有人偷的,哪怕是破烂也一样。
    过去王家人重建这屋宅的时候就把一楼当成店面,所以本来就没什么隔间,这是栋深长型的房屋,两侧没有连着邻居的屋墙,所以有很多窗户,採光相当好,一眼望去很宽敞;中后段的右侧是楼梯,最后面还有个旁门,旁门与一扇落地门窗呈直角,出了那扇门往右是厕所,往左就是另一个小门。现在一楼右侧多了隔间,形成一个小房间,店里贴了很多暖色系的六角形隔音砖,地板大概是耐磨的木地板。
    段豫奇也看过不少房子,边走边参观,来到楼梯口想喊人,就看一个青年男子走下楼和他面对面,他一愣,对方倒是毫不讶异的微笑问:「段先生?」
    段豫奇点头,虽然不会挡道,但还是习惯往后退开来,房东先生拿着一份文件盒走下楼招呼他到一楼刚搬来的桌椅坐,他目测对方没一米九也有一米八,真的是相当高,和王騫虎差不多,可是没有他学长那么雄壮,这人看起来很斯文,身形修长,戴着副细黑框眼镜,给人知性的印象。
    两人面对面坐下,房东先生把契约拿给段豫奇看,再拿出一枝蓝笔来,客气道:「你看完如果没问题就可以签名盖章了,一式两份。如果想先拿去研究也可以,我这边不急,楼上已经打扫好了,你待会儿可以去看看。」
    段豫奇听完静默了一秒才回神,他竟然不知不觉看房东看得出神。虽说房东出乎他意料的年轻,而且个子高,长得也不错,但他怎么会这样失态盯着别人看,又不是在看妹?
    段豫奇低头盯着那纸契约瀏览,开口提醒说:「东西放门口容易被偷,还是堆屋里比较安全。虽然这边是城隍庙附近,可是我学长说最近这社区闹小偷。」
    「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刚才可能施工的师父们忙着去吃饭就没顾到这么多,我等下就去请他们搬进屋。」
    段豫奇抬眼看房东先生,这人叫作李嗣,他肯定自己不认识这人,却產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心里冷笑,自己是有多狗血才会出现这种感觉,还似曾相识咧。
    他抿了下唇,吸了口气问李嗣说:「房东先生,你是无神论者?不相信鬼神的?」
    李嗣淡笑:「也不是不信,但是人比鬼神可怕不是吗?」
    听这似是而非的言论,段豫奇微蹙眉思忖道:「就算不跟人比,还是会敬畏鬼神吧。火跟水都有破坏力,不能说哪个比较可怕另一个就不可怕啦。」
    「呵,也是。」
    段豫奇觉得这话题快被李嗣绕开,他又绕回自己想问的事:「你怎么会想买这里?这地方很有名你知道吗?」
    「知道。不过我请人算过命,我能镇得住这屋宅。」
    段豫奇讶叫:「真的吗?」
    「假的。」李嗣轻笑:「对不起,忍不住就开玩笑了。我看段先生是个挺好相处的人,听说是记者。」
    段豫奇嘿嘿笑两声,找出自己的名片递上,李嗣也摸出一张名片给他,橙黄和黑白三色为主的纸片上印着「旭」及一排简短的网址,背面则是一些轻食饮料的菜单。看来店名就是一个字而已,李嗣说:「那上面是固定的菜单,网站还有不定期变化的菜色内容。平常日营业到下午四点,店内消费的话可以加购算命服务。週日是公休,如果段先生想点餐的话,只要我在都可以做给你。怎样?当我的房客还不错吧。」
    「那我先多谢你啦,以后住一起,有人互相关照也很好。不过算命是你算吗?你还算命啊?」
    李嗣微笑摇头:「当然不是我。我认识一些朋友,所以商请他们合作,之后再跟他们开会讨论服务的时段。我这间店比较随意,早午餐卖完就卖下午茶,然后收工。小赚就行了,也不图什么赚大钱。」
    「那……」段豫奇往外扫了眼,偌大的屋宅和土地都被这人买下,再便宜也是花费不少吧,还要加上装潢的费用,他忍不住探问:「房东先生,我可以请教一下你跟王家买这块地跟屋子花了多少吗?小弟我想做个参考。如果可以也想知道装潢的费用。」
    李嗣挑眉,拿起笔在另一张空白纸上写了几个数字,段豫奇一看瞪大眼暗道:「这人是凯子吧?还是凯子他爹?不对,这么年轻怎么有这么多钱耗在这鬼地方?」
    「你是富二代?」段豫奇脱口说道。
    李嗣轻笑出声,他说:「我很早就出社会赚钱,所以有些人脉,运气好有几个赚钱机会,不是什么富二代。以前我家里也是开早餐店的。」
    「那你怎么不在家里的早餐店做就好了?跟兄弟姐妹分家?爸妈呢?」段豫奇的好奇心发作,忍不住提问。
    「我没有手足,爸妈前几年就生病走了。」李嗣语调平淡,好像在讲别人家的事,他单手撑颊,坐姿轻松,慵懒回问:「记者先生还有什么想问的?」
    段豫奇惊觉自己太失礼,尷尬笑了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
    「没关係。要先去楼上看吗?大概几时会搬来,我会尽量在那之前结束这边的施工。」李嗣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依旧温和客气的招呼房客,带人上二楼看,二楼的空间很简单,一房一厅一卫浴,还有个小厨房,而且厨房外就是阳台。李嗣说三楼也差不多这格局,不过三楼没有厨房,四楼则是充作置物仓库在用,楼顶则是太阳能板和水塔了。
    也许是空间规划得比之前纯粹出租的公寓要舒适宽敞,又或者李嗣给人一种温风暖水的印象,段豫奇一点都没有再想起这地方是太平巷尾的鬼屋,甚至期待搬来之后的新生活。当然这跟他在这环境完全没看到半点可疑的东西也有关,屋里屋外都很「乾净」,即使是王记羊肉炉也偶尔会有一些游离的能量,但这里「乾净」得不可思议,不过当下他并没多想。
    他觉得李嗣有种很特殊的气质,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只要看着李嗣总会先平静下来,心里又会衍生出些微说不清的情绪。
    等段豫奇一离开,李嗣脸上亲切的表情褪得无影无踪,不带情绪的低喃着:「原来没死,还长这么大了。真意外啊。」
    李嗣走进一楼的隔间里,这房间的玻璃已经事先贴过单向玻璃反光膜,由外看不见内部的情形,桌上摆着一张白底黑字的符纸,他瞅了眼就又走出来把门关上。
    「傍晚再过来打扫好了。」
    如果方才段豫奇有走进这间房看的话,就会发现这房间满满都是他所谓的游离能量,俗称鬼、神或精怪之类的东西,而那张符纸就像黏鼠板似的把祂们全部吸取在这空间范围内。
    ***
    又过一週,段豫奇终于搬到太平巷尾,恰好也拿到他购入的新车,他的家当不算太多,新车恰恰能一趟载来。
    李嗣丝毫不担心房客偷盗或做什么怪事,已经先将钥匙寄给他,所以他把车停在旁门,方便把家当卸下车搬进来,进屋后再一箱箱搬上楼。纸箱堆在二楼的楼梯口,段豫奇喝着保温杯里的凉水,跑去一楼参观了下,店内已大致装潢好,简单乾净,没有多馀而花俏的装饰。木製桌椅和简单的吧台兼料理台,最前面有个小橱窗大概是放预先做好的饮食,料理台内的器物陈列整洁有条理,大冰箱则在工作区的最角落,用来屯放需冷藏、冷冻的食材。
    二楼似乎又重新打扫过一遍,看起来一尘不染,他的家当都是衣物、摄影器材和一些日用品,早些年的教科书、工具书只留部分,后来买的书都是电子书,并没有爆书柜这种困扰,怕的也是搬家麻烦,还有一辆折叠脚踏车,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收藏品,稍微把东西拿出来归类放着就大功告成。
    忙完看了眼腕錶,时间是下午四点半,不早不晚,正犹豫要直接吃晚餐,还是洗澡小睡一下,他就听见有人出入这屋里的铃声音乐。一下楼果然看李嗣拎着两大袋大卖场的保温购物袋回来,应该是去採购开店用的东西了。
    李嗣提着袋子到大冰箱那里,转头朝段豫奇笑问:「要吃麵吗?我买了拉麵礼盒。」
    「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关係,我请你,你改天再请我。」
    段豫奇心想他以前跟王学长也是这样的,大方笑答:「好,让你请。」
    李嗣让他等会儿,他嗅到自己一身汗臭,尷尬得跑去冲凉再下楼,那时李嗣已经把食材都准备好了,正在煮麵,料也给得大方,有菇类、菜叶、笋干,许多片五花肉,半熟蛋和大量葱花,卖相很好,而且很大碗,用纯白色的食器盛着端到吧台前座位。
    段豫奇谢过他,盯着那碗拉麵表情复杂,李嗣脱下围裙绕过来坐他一旁,温声问:「有什么不吃的?我帮你吃吧。」
    「菇。」段豫奇觉得吃人家的还挑食很失礼,但他就是不觉得菇类有哪里好吃。「很怪吗?」
    李嗣浅笑,安慰道:「不会。总比你说不吃葱好。」汤麵里那么多葱,与其一一挑出来不如重煮一碗。他把房客那碗麵里的雪白菇、舞菇都挑到自己碗里,目光上抬,看见段豫奇的耳朵都红了,靦腆道谢的样子让他心里有点异样感受。
    他知道段豫奇是乘黄投胎,无论投胎前还是变成人以后,这东西看起来都还是很可口的,只不过那感觉不太一样,变成人的灵物……他捨不得一口吞了。
    大概就是「一样是甜点,越精緻漂亮的越捨不得一口解决」的情况,李嗣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种心情,有点无奈的轻叹。段豫奇的脸似乎跟着红了,好像以为自己挑食很让人见笑,李嗣顺着这误会跟他说:「不用勉强,每个人都会挑食。我吃的你不吃,你吃的我可能也不吃,这样互补也不错。」
    段豫奇点头,笑容灿烂:「就是说,互补才好啦。」他觉得李嗣的声音很好听,沉稳平和,很适合主持深夜电台节目,说话陪听眾助眠。
    段豫奇埋首吃麵,馀光偷瞄李嗣侧顏,李嗣吃得很优雅,但吃得比他快,因为他是个怕烫的猫舌头。他还在吹凉热汤时,李嗣已经抽纸巾压嘴角,他看李嗣的唇上薄下厚,裹着一层水润的光泽,光看这部位的话也不输任何美女吧。他挪开眼抿了抿自己的嘴,现在连男性也都注重保养,会不会是他太留意这种细节,所以于蘩觉得他不够男子气概?毕竟她喜欢的是王騫虎那种粗獷型男。
    想到这里段豫奇忍不住鬱闷,耳边传来李嗣的声音:「你怕烫?我下回做蕃茄冷汤,你喝吗?」
    「啊?喝啊。不过你太客气了,我……」
    「就当作是帮我试菜。」李嗣微笑把他的话堵回去。「当记者也不容易吧。」
    「做一行怨一行啦,习惯就好,谁不是边骂边做。」段豫奇苦笑:「不是都说小时不读书,长大当记者?其实时代在变很快,以前当公务员、当老师好像很稳定,现在你看流浪教师那么多,公务员也不是每个都肥猫,基层的还不是很苦,还有我们也是,有时不是我们想乱写耍白痴,是上面的问题。当然也不是说每个记者都很无辜啦,我们自己也会小团体乱斗。像房东你这样自己担自己忙,虽然有压力,但至少是自己选的,也不用挨骂,还不错。」
    他也不想被李嗣同情或是多想了,换个轻松语气笑说:「不过我不是跑社会线、警政產经那些我也不跑,我是生活时尚,偶尔支援娱乐线,改天有什么精彩的八卦再跟你讲。」
    李嗣大概对八卦不感兴趣,只是微笑没回话。段豫奇忽然觉得相较之下自己挺鄙俗的,抿唇笑了下没再继续这话题。他盯着墙面掛鐘,低头再吃口麵,问李嗣说:「房东先生还单身?我看你这样应该不缺桃花吧。」
    「感情的事,我也不算懂。你呢?」李嗣简短敷衍就把问题丢回来。
    段豫奇喝着李嗣倒给他的冰开水,吐了口气乾笑:「我暗恋一个女同事。但她喜欢我学长,就是卖你屋那个王记羊肉炉的小开。学长他是个很好的人,也不媚俗,去年辞职就跟其他志同道合的记者一起办独立媒体,写一些比较深入的报导。我觉得……两个都不错,乾脆搓合他们算了。肥水不落外人田,哈。」
    他说这话时,拿筷子把汤匙里的半熟蛋戳破,李嗣看了眼,安慰道:「你人真好。」
    「别发好人卡啊!」
    李嗣展顏微笑,段豫奇莫名害羞了下,挪开眼接着讲:「反正我习惯了,我喜欢的人通常都不会喜欢我,喜欢我的人也通常是我没兴趣的。多数人都是这样啦,但我也不会因为想恋爱就凑和跟喜欢我的在一起。其实,感情上彼此经营是不简单,可是互相吸引然后喜欢是可遇不可求的吧。」
    「能有这种烦恼也是种收获。」
    「可是我想收获别的。」段豫奇苦笑。
    李嗣提道:「有机会还是能争取一下,没争取过怎么晓得。告白过吗?抢过来怎样?」
    段豫奇斜瞥他,意外道:「真不像你这张脸会讲的话。怎么抢?死会活标我没做过。」
    「可以介绍符咒师或法师给你。」
    「靠,原来是拉业务啊。」段豫奇骂了声,却被李房东逗得笑出来。
    吃过麵,段豫奇咬着牙刷,边刷边在电脑前整理资料,忙完已是半夜一点半,戴好眼罩关灯就寝。他向来很好眠,一睡熟就天塌不惊,睡了跟死了似的。也因此他不可能察觉一楼有什么骚动,这期间李嗣把一楼料理区打扫过,抬头看天花板,收拾好之后再走到后面的房间打开门。
    一楼并没有开空调,但是被开啟的房门不停有风往外吹,是阵阵阴风。李嗣把门关上,做着往空中抓取东西塞进嘴里吃的动作,机械式的持续了一会儿,他的双眼已经看不到眼白,两隻眼都是深浓的黑,应该是瞳仁的地方彷彿嵌着晶鑽一样璀璨,透着银亮的精光。
    李嗣吞吃下那些灵能量之后开门往楼上走,一直到自己住的三楼,到阳台后才长长吁了口气,自他嘴里吐露的气息中,夹杂着不属于人或任何活物所发出的杂音,如果段豫奇能看见这一幕的话,可能会看到什么奇异的景象。
    次日段豫奇就近向李嗣订了早餐,赶去搭车到外地工作,隔天下午才回来,「旭」的店门口只立着一个架子,架上摆菜单,玻璃门上一张海报写着试卖期间的优惠讯息。店面招牌不明显,但店里客人不少,还有一组人在店里摄影。
    段豫奇一进门就看见于蘩,旁边打光的人和助理朝他点头,他耸肩想退出来,却被一个踩着直排轮、绑双马尾的女孩拦住招呼,女孩递给他一张印刷精美的菜单说:「这位客人想点什么,这是菜单请参考一下。客人一位而已吗?请跟我来。」
    段豫奇跟着女孩走到店里,他在两人座位区观望李嗣和一个女人接受採访,李嗣好像往他这边看了眼,对他微笑。他觉得心情复杂,自己是记者却没帮上房东什么忙,但又不希望这里变得太有名影响他生活。不过能看到于蘩,他好像还是有点高兴的,直到王騫虎也来了,他的心情才又低落下来。
    王騫虎没注意到段豫奇,而是跟结束工作的于蘩还有其他工作人员间聊,他们就直接在李嗣的店里消费。李嗣忙着处理客人们的点单,不过一点也没慌乱的样子,动作迅速俐落,看他做事好像在欣赏一场表演。
    外场的服务生只有那位女孩子,穿着私服再搭一件百褶裙式的围裙,眼睫毛黏了两层跟扇子没两样,妆虽然有点浓却给人活泼的印象。李嗣稍微得空就走向段豫奇这桌,用那独有的温和语气说:「你回来啦。」
    「嗯。」段豫奇胸口怦然,那句「你回来啦」好像一团晒暖的棉花打在心口,他莫名被触动,却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因为他虽然有个家,却仅是个空泛的名词吧。他缺乏一种归属感,至今都还在寻找,虽然有憧憬,但自己对所谓的「家」或「归属」这种东西懵懵懂懂。
    李嗣跟他介绍:「溜直排轮的那位是这两天聘的外场员工,艾莉。坐在记者群里笑个不停的女人是我的合作伙伴,张姍。」
    段豫奇恍惚点头,也不知听进了多少。他抬头看笑容温煦的李嗣,再看看那桌的于蘩、王騫虎他们,虽然心里还是不太舒服,却也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难不成李嗣会什么心灵治癒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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