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还是没有去望高寮,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尘封在盒底、几乎就要被我完全遗忘的回忆,虽然会偶尔会想起,但是我想我还是没有办法站在那里、那回忆的中心。
    所以我们继续开着车南下,漫无目的地一直往南行驶。由少彦提议。
    「你明天排课没有?」发动引擎以后,少彦突然的转过头问我。
    「不晓得,我好一阵子没去学校了,怎么了吗?」
    「突然不是很想回去,台北。」
    「那就翘掉吧?」
    「嗯。」
    嗯。
    一根菸的逃跑,我没忘,当然少彦也没忘,只是我们心知这次的伤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痊癒,所以他不点燃,只把菸放着而不点燃,因为烧不完。
    像我们的愁、思念与孤独,烧不完。
    一路上少彦没再提起望高寮猴探井或是千秋,也没有说任何的话,安静而沉默。我知道他听出我那句废话里的哽咽,而他明白只要多说一个字我就会留下眼泪,所以他不再出声,只专注的开着车。
    一样的温柔,相同的温柔,自初见以来就不曾变过的温柔。
    那时候也下着雨,而那是我第一次到猴探井,一个人的猴探井,在深夜里。
    我坐在地上捏着啤酒不停的灌,要命的灌,直到痛哭失声还是继续喝,混杂着雨水泪水狼狈的一直喝。
    但唯有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场合,我才有理由解释脸上温热的液体是什么,才有办法对着空气崩溃大吼,才有这该死的勇气面对这该死的现实,该死的!
    你他妈到底凭什么带走我的千秋!凭什么!她一辈子害过人没有?我就是连别人的坏话都没有从她口中听过!她吃了二十年的苦而她喊过累没有?她甚至老笑着说活着很幸福!所以到底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他妈的千秋必须走?为什么?
    为什么!
    我沙哑我声嘶力竭,但我还是吼,用力吼,奋力吼,对着这千秋最爱却也最不愿靠近的南投。
    然后少彦出现,不撑伞,淋着雨,然后在我左手边坐下,面无表情,语气也没有起伏。
    「吼这么大声,不怕被偷听吗?」
    谁会听到?我管他妈的谁会听到,我只要我的千秋回来,把我的千秋还给我!
    「好吧,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在这了,但如果你哪一秒突然看我不爽,要我走大可以放心说,反正只是喝酒。」
    从此我们变成一起逃跑的伴,不想要一个人时的逃跑的伴。
    而关于少彦以外的那些回忆,我想我到老、到死,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失去全世界的感觉,那种愤怒又无助的感觉。
    明明都三年了,想起来还是伤。
    「看来我们来的正好。」踩下煞车,少彦把车子熄火,然后望着橘红色的天空淡淡的说。
    「是阿,最适合看日落的西子湾。」
    日落,西子湾,一人一打啤酒,我和少彦,燃着菸,但不抽,只喝酒。
    夕阳的馀暉把天空染红,把海面染红,就连少彦的眼空都染红。但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若非我在凝视他侧脸时发现眼里闪着的光,我想我不会知道他有多痛。
    可我不过问,只是知道而不过问。这是我们的相处,我们无声的默契,想说就说,不想说也不会有谁强逼你说,自在而轻松的情谊,不用拿出什么交换就能不断掉的情谊。
    因为我们和其他人很不一样,太不一样。
    「有时候我们不说其实只是因为那些事情太伤太痛,我们怕哭怕崩溃,甚至没有办法完整传达,所以乾脆不说,都不说,对吧?」乾掉一瓶啤酒,又拿起了第二罐,少彦捏了捏他的眼皮。
    我知道他想哭,他必须哭,但他没有,他只是忍住。
    「嗯?」
    「就像你之于回忆呀。」
    「大概吧。」
    所以我才会没有办法向谁说完千秋的故事,连对自己也说不完,不想说完,因为会窒息会痛更不想面对。
    「我也是。」
    「我知道,所以我不问。」我微笑,少彦也笑,然后我们乾杯。
    「谢谢你。」
    不客气。
    两打啤酒一包凉菸的时间,夜幕早就低垂,而我们的手机都关机,谁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只有凉风不断吹来,还有满天的星星、我一直想见的星星。
    我移不开视线,也抬不起脚步,这太美、太迷人,而那个当下环绕在心头的烦躁全都消失无踪,彷彿一开始就不存在一般的宽阔了起来,可下一秒鐘却又抽痛了起来。
    我又想起千秋,也记起我们约好要看星星。
    于是我转过身,离开,因为我没有实现承诺,我来不及实现承诺,我以为我们有很多的时间慢慢实现这些承诺,但结果没有,而且错的离谱。
    「这给你。」站在车门旁,少彦忽然丢了本笔记本过来,「本来打算让你自己回去拿的,但他们坚持要我转交给你,越快越好,虽然我终究还是迟了三年。」
    「他们?」他们。
    我重复喃唸,然后握起拳的手因为愤怒开始颤抖,因为那群我恨透的人渣、那他们,那该死的他们!
    那样的烂人,那样一群混帐杀人兇手,我怎么可能见?我他妈的怎么可能见他们!
    我的手心被指甲掐的好疼,而心更疼,我于是燃起了菸,没命似的大口大口抽,可我终究不知道要怎么抚平那骚动和那抽痛,只能放任愤怒和悲伤盈满心口,然后炸开。
    而我没用的崩溃。
    少彦则是有耐心的以一贯的沉默相伴,直到我强迫自己取回平衡。
    「抱歉,时间点果然真的很不对。」他苦笑,而眼里藏不住的情绪是伤,「但我最近就要离开,不只台北,是整个台湾。」
    「没关係,是我调适不过来,只是你不唸毕业?」
    「不唸毕业,也不想唸毕业。」
    「我也是,那要不乾脆休学吧?」
    「好主意。」
    嗯,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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