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苏好月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满身冷汗地躺在被子中央,双眼在一瞬间强烈的惊惧和几秒钟的痛苦茫然之后缓慢地眨了眨,有些疲惫地阖在一起,然后她胸口起伏,叹出一口长气。这已经是七天以来第三次了,第三次被根本记不起内容的噩梦打扰睡眠,今天又是什么?
    苏好月在大雾朦胧的脑海中回头寻找,似乎有只一直在吼叫的恐龙,那只恐龙仿佛在出演侏罗纪公园,一直在叫,把屋子都震塌了,她就在那恐怖的吼叫中穿梭于倒塌的墙壁下……
    七点钟闹钟响起,苏好月眯着眼睛懵了好一会儿,她记得刚刚还是意外醒来时的半夜,一闭眼睛天竟已大亮。努力回想今天又做了什么噩梦,果然什么也没想起来,只有酸疼的眼皮证明这具身体确实度过了困难的一夜。
    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苏好月拖着身子洗漱结束,驱车前往工作的生化园区,被挤在拥堵的车流中时收到杜青园发来的消息,问:“今天睡得怎么样,又做噩梦了?”
    苏好月点着手机用语音回复她:“又做了。”
    杜青园说:“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睡眠医生吗?你得去看看。”
    苏好月一边揉着干涩的眼睛,一边说:“项目催得很紧,哪有时间呢。”语气里透出浓浓的疲倦。
    杜青园说:“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了了。”
    苏好月说:“我只希望我老板能受得了我。”
    汽车开出市区中心,公路一下子空荡荡的,周围的景色也变得十分荒凉,安基生物科技公司就在不远的前方,紧挨着加油站、医药厂、海洋研究所,几座建筑串起一条小路,共同坐落在这鸟不拉屎的草地的中央。
    苏好月对手机说:“快到公司了,当牛做马的又一天。”
    手机那头传来无奈的笑声,杜青园说:“不看医生就算了,总还有时间吃饭吧?”
    苏好月说:“大概有。”
    杜青园说:“晚上找我来吃饭,吃点好的。”
    苏好月应下挂了电话,把车停进停车场里,看看时间马上要迟到,赶忙小跑着冲进大楼电梯。一进实验层分析室,一个熟悉且令人痛苦的身影正站在里面门口,熟悉的矮跟皮鞋,熟悉的短发,熟悉的场景:一名低头抽泣的女sub站在那个身影的前面,正在用颤抖的双手撩起实验服下摆。
    苏好月不愿意也不敢看面前即将发生的事情,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颗豆子那么大,悄悄地滚到自己的座位上,谁也不要惊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她刚刚向门内踏入一步,谢澜立刻转身看到了她。
    谢澜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说:“今天没迟到。”语气不咸不淡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苏好月不自觉地挠挠头:“嗯……”
    谢澜:“在门口站着干什么?等我把你抬进来?”
    苏好月不敢再应,低着头赶紧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主管在这里,整个分析室寂静得只剩下了打印纸摩擦的嚓嚓声,苏好月紧盯着屏幕不敢分神,却被突然“啪!”的一声吓了一个哆嗦。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刚才那个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倒霉鬼,那个倒霉鬼正啜泣着低声报数:“一,对不起。”
    很容易看得出来,谢澜是一名dom,而且是一名极其残虐的dom。所有dom都有公开惩罚sub的权利,但其中一部分选择不那么做,以仁慈的态度保护对方的尊严。而另一部分比如谢澜,则选择一遍又一遍地那么做,直到她手下所有sub将尊严抛之脑后,绝对服从她的命令,每天上班都好像把屁(分隔)股拴在裤腰带上。
    其实谢澜还不是公司里最残暴的,无机实验室的主管每次惩戒下属都在一楼大厅,门口大敞,附近路过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就差没录下来送进电视台了。
    耳边板子声一下接着一下,苏好月能听出来这次用的是木板,型号大概是3,一指厚,三指宽,挨得狠了,会产生自己被一辆汽车撞腰上了的错觉。她之所以那么熟悉,是有原因的……她也挨过这个板子,就在上周二谢澜问她项目进展怎么样之后。
    “姐,能帮我看下这一段吗?”旁边实习生轻声的求助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苏好月一怔,歪过身子去看旁边屏幕上的色谱图。
    令所有人都尴尬不已、痛苦不堪的惩罚终于停在了第二十下,没有人抬头,那名女sub整理好衣服回到了自己工位上,谢澜收起了板子。
    正以为今早的折磨已经结束,谢澜却径直走到了苏好月跟前,问:“怎么样了?”
    她问的是苏好月手里的项目,一项并不复杂的商业委托,预计期限三个月,但现在已经第十四周了。
    苏好月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拢了一把桌上散乱的报告,向谢澜解释道:“我们之前已经对四种优势菌进行了分离鉴定……”心里一慌乱,说话突然变得书面化,听起来有些可笑,但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解释完现在所处的研究阶段,谢澜似乎脸色稍霁,说:“照你这么说快要结束了。”
    苏好月谨慎地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两周应该能结束。”
    “意外?”谢澜果然找茬,冷冷道,“三个月的项目拖到现在,对你来说还不算是意外?”
    苏好月垂着头不敢吱声,心下也有些委屈,做实验总得碰碰运气,如果运气不好,实验周期又长,日期后拖是没办法的事。
    谢澜的手指头敲了敲桌面,“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自己看着办。”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苏好月暗暗叹了一口气,等谢澜离开屋子,她对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实习生说:“走,先去前处理看一下。”
    下午五点半。
    虽然最近实验都很顺利,但只加班半小时是近两个月里的头一天。苏好月关了电脑看向窗外,外面天光还亮着,夕阳西下的景色竟让她一阵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要下班了。
    微生物有两个分析室,她在中央稍右的二号,而谢澜一般在正对电梯的一号办公。苏好月收拾好走向电梯,一号分析室的门敞开着,谢澜正在背对着她脱下实验服,露出里面黑色的衬衣,应该是打算下楼去食堂吃晚饭。
    苏好月用三秒钟紧急抉择要顺应命运和上司一起坐电梯,还是走楼梯逃过一劫,但三秒钟未过,谢澜已经转身看到了她。
    苏好月连忙低头假装玩手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电梯却已经到了,她迈进电梯,向后的匆匆一瞥中并没有看到谢澜的身影,大概是去卫生间了,苏好月呼出一口气。
    在路上收到杜青园发来的地址,开车过去正值商业区热闹的时候,找到地方时杜青园已经在那等着了。这是一家复古菜饭馆,规模不大,主打战争前的食谱还原,很多菜都不太符合现代人的口味,很多人来这里只是尝个鲜,很少有回头客,而杜青园和苏好月就包含在寥寥几个回头客之中,导致餐厅仅有的三个员工都对她俩非常熟悉了。
    今天的饭馆里也冷清清的,服务员把两人引到窗边位置,苏好月把外套脱了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一抬头发现杜青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怎么了?”她问。
    杜青园说:“你看起来像是熬了三天大夜,”她伸手触摸上苏好月的颈侧,说,“脖子已经撑不住脑袋了?”
    她的手顺着下颌摸向下巴,苏好月借着她的支撑用力挺了挺脖子,仿佛能听到僵硬的脊椎骨在皮肉之下发出的咔哒声。想起自己接连噩梦的夜晚,她看起来更加疲惫,伸手抹了一把落在额前的碎发,道:“我觉得是因为项目催得太紧了,你还记得我上一周跟你说的事情吗?谢澜——我上司连着三天找我手下一个实习生的茬,天天都在分析室……”她有些不适地抿抿嘴,说,“打她,前天她辞职了。”
    杜青园问:“那你现在手下只有两个实习生?”
    苏好月说:“对,只有两个,好在这几天不忙,我们能应付得过来,但下一周估计又要天天加班了。”
    杜青园问:“你上司没有跟人事要人?”
    苏好月说:“要了,人事说正在招聘,但实习生培训至少两个周,现在来了新人反而还要支出额外的精力培训,还不如不来。”
    杜青园拄着下巴沉思一会儿,说:“正好我在帮一批a17区来的难民找工作,没准里面有在生物实验室做过的,回头我找找。”
    苏好月说:“如果有工作经验,当然比学生更好培训……但是现在研究员已经沦落到了难民的地步了?”
    杜青园说:“现在这种情况下,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变成难民?”
    苏好月脊背一阵发寒,骂道:“说点好听的吧,被你说的明天就要打仗了似的。”
    杜青园笑了笑,低下眼睛没有反驳。服务员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上了三道,最后一道比较麻烦,还需要再等一会儿。杜青园转头四处看了看,稍稍靠近过来说:“上一次有一个a17区来的难民,之前在一所粒子物理实验室工作,她跟我说驻扎过去的军队已经把大学和独立实验室关停了,而且没有提供任何补偿,失业的老师和研究员们没有收入,也找不到好工作,最好的工作就是去流水线打工。”
    苏好月模模糊糊想起来了一些,似乎是说a13区和a17区展开“合作”之后,a13将很多轻工业生产线都转移到了a17。她从来不关注这些东西,想必这个消息也是百无聊赖时从杜青园那里听来的。她想了想问:“我以为官方会招安这些人。”
    杜青园说:“据说有一些是,但大部分都没有。”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低落,似乎在为未曾相逢的人们感到哀伤。
    苏好月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头吃东西假装没看见。
    突然,后厨传来了模糊的怒骂声:“谁教你把它煮成这个样子的?煮土豆都不会?不会做饭给我滚蛋!”紧接着一阵叮铃咣啷,“给我滚!”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姑娘连滚带爬地从厨房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穿着围裙的女人紧跟其后,用力一脚踹在了她的屁股上,骂道,“发你工资有什么用!”
    杜苏两人都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不出意料,踹人的是厨师兼店长,叫兰明明,被踹的则是新来的小帮厨,据说是兰明明回老家时在贫民窟里捡的,叫李真珠,已经十八岁,模样却还是个半大孩子。
    兰明明拎着李真珠走到她们跟前,像拎着个乱糟糟的小刺猬似的,随手把她往地上一扔,说:“自己说!”
    看这模样两人都已经猜出来了,李真珠做坏了的估计就是她们的第四道菜。李真珠鸟窝似的脑袋低垂着,纤细干瘦的手臂放在身前,双手交握在一起,说:“对不起。”
    杜青园说:“没事……”话没说完被兰明明一声厉喝打断,“对不起什么!”
    杜青园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过李真珠,对兰明明说:“不就是一道菜吗,我们已经快吃饱了。”
    兰明明冷笑道:“一天做坏了五道菜,我这个小饭店经得起她这么折腾吗?你还想要你的屁股吗,李真珠?”她随手抄起手边的筷子指到她鼻子跟前,“还想不想要?”
    杜青园手里握着的手指突然往后抽了出去,垂在不太干净的运动裤一侧。李真珠说:“想要。”声音干巴巴的,说不上恐惧,好像已经习惯了。
    此时门口门帘响动,几个顾客走了进来,兰明明回头看了一眼,说:“滚回去重新做!”说完伸手一扯李真珠,把她扯回了厨房。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服务员把最后一道土豆焖鸡端上桌,就像之前说的,她们差不多吃饱了,对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碗只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苏好月十分不想回家,相比于暖烘烘的小餐馆,家里简直像个冰冷的监狱单间。好在杜青园似乎也不想回家,两人时不时伸一筷子,直到另一桌客人已经走人,她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后厨再次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然后非常响亮“啪”地一声,估计是李真珠正在为了今天做坏的五道菜支付代价。“裤子脱了!”兰明明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更加响亮的抽打一声接一声,频率快得让作为sub的苏好月一阵心悸。
    “我们走吧。”她小声对杜青园说,伸手把服务员招呼过来,把剩下的菜打包了起来。
    一出门,春天夜晚的冷风把她们吹得打了个哆嗦。两人的车停在了不同方向,苏好月站在路牙子边上,把拎着打包袋的手缩在袖子里,举起另一只袖子朝杜青园摇了摇:“走了。”
    杜青园也摇摇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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