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北汉来客
    卫云兮与苏仪就坐,她们自然不知底下有人已把她们两人品鉴了个遍。苏仪一指雅间外的凉台,笑道:“卫姐姐,你瞧,整个楚京都在脚下了。”
    卫云兮抬眼一看,果然触目所及,整个南楚风情皆在眼前,模糊记忆中的熟悉景色在脑海中翻涌,她眼眶微微一热,慢慢向凉台走去。
    ……
    风吹过,仿佛那呜咽的风声中带来隐约的声音。在宫中高高的望天台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偎依在一起。大的高大挺拔,小的不过是四五岁年纪,一身粉红宫装,娇小玲珑。
    “云儿,你看,这是我们的南楚,多美。”
    “父皇我看见了,街上有好多人啊,他们都是父皇的子民吗?”
    “是的,父皇要让他们都安居乐业,百代流传……”
    “父皇,那南楚过江的地方呢?”小小手指遥指向北面。
    “那是北汉……”风中,父皇的眉眼渐渐深沉,他看着那北方,沧桑的眼眸中神色复杂,她当时并不知,那时的南楚与北汉才刚刚结束一场三年的战争。也就是那一场战争,拖垮了南楚本来就脆弱的国力,也就是那一场战争让慕容拔执掌军权,让本该是一介平凡的将军有了不可抑制的野心……
    ……
    “卫姐姐在想什么呢?”身后传来苏仪的声音。
    卫云兮赶紧擦去眼角的泪痕,回头笑着道:“没什么,觉得这里景致真的不错。”
    苏仪不疑有他,眼中皆是自得:“那是当然了,这茶楼就这个雅间风景最好,茶楼老板还是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才肯给定了,不然老早就没得了。”
    卫云兮心中一笑,恐怕茶楼老板看的还不是苏相国的面子,是看在苏仪未来太子妃的面子才肯给的。
    苏仪叫来一堆精致茶点,茶香飘飘,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品着香茗,吃着点心,庙会前的杂耍一览无余,而且不用在楼下与行人拥挤做一堆,卫云兮看着面前的苏仪,虽然讨厌她但是还是不得承认苏仪这方面心思灵巧,令人佩服。
    两人聊了一会,忽地,月老庙前人潮忽地涌动,苏仪与卫云兮往下看了一眼,远远走来一队香客,还有僧人在街边空地上开了坛。原来是有高僧趁着这个时候,在这人多的时候开坛讲经,劝人为善。就是不知是哪来的高僧。
    她吩咐小香下楼打听,小香不一会儿上来,脸上满是兴奋:“娘娘,是北汉来的高僧,叫做普陀多禅师,他可是被北汉皇帝封为的圣僧的大师呢,好多人都去看呢。听说他还能为人解签问疑,十分准呢。”
    苏仪闻言,面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坐了一会,终于按耐不住:“卫姐姐,你不下去瞧瞧这远来的圣僧吗?”
    卫云兮摇头:“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我向来不怎么信的。”
    苏仪笑道:“那我去瞧一眼,去去便来。”
    卫云兮看着她眉间的神思不属,心中哂笑,她如今是待嫁之身,可皇上赐婚的圣旨迟迟不下,她就算有万全的把握但是心中不免战战兢兢,日夜悬心。如今听得有高僧前来能解签问卜自然是想要去问问自己的前途如何。
    苏仪带了身边的丫鬟匆匆下了楼。卫云兮看着她离开,唇边溢出丝丝嘲讽的笑意。
    月老庙前因北汉高僧前来讲经而越发围得水泄不通。卫云兮看着这一番热闹盛世,心中黯然,这样的盛世江山父皇母后已看不见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忽地楼下“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有人高喝一声:“有刺客1
    卫云兮心中一突,小香亦是吓得蒙了,两人盯着那扇薄薄的雅间门板,一时一动不敢动。楼下惊呼声声不绝,夹杂着兵器交加的声音。
    小香一哆嗦握住卫云兮的手:“娘娘……怎么办啊?”
    楼下打斗异常激烈,震得楼上的桌子碗碟都咯咯作响。两人被困在雅间中,下楼逃命又不敢,躲在这里又心惊肉跳的。
    卫云兮听了一会,脸色微白:“没事,就在这里等着。这事与我们无关,不会殃及我们。”
    小香苦着脸:“怎么逛个庙会也会碰上这么一桩倒霉事?”
    卫云兮安慰拍了拍她,心中却不由掠过方才在二楼见的一张俊美含笑的面孔。她微微皱眉:难道是那一桌的人身份不同寻常?她正在思附间,忽的雅间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有个玄青色人影飞快闪了进来。
    小香惊得“呀”地一声要惊叫,卫云兮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美眸冰冷看向那人冷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影靠在门边,喘息未定,他回头对上卫云兮的美眸,不由一怔。卫云兮亦是怔祝这不就是刚才在二楼眼角余光看见过的那个男子吗?
    他亦是认出卫云兮,深眸掠过一丝笑意。这个时候他竟在笑?卫云兮心中涌起一股荒谬感。
    他竖起手指放在好看的唇间:“借贵宝地一躲。”
    卫云兮听着楼下打斗的声音,那刺客也甚是彪悍,一击未成竟毫不退缩,渐渐要打上来了,此时刻不容缓,她沉下脸:“阁下是非在身,但不要连累了我们。”
    那人一抱拳,虽如此情急之下依然风度翩翩,他微微一笑:“在下不会连累了卫小姐的。”
    他说罢向雅阁窗外掠去,人影一闪,竟是向窗外跳下。小香惊得瞪大眼睛,要不是被卫云兮捂住嘴,又要尖叫出声。卫云兮心猛的提起,这是三层高楼,难道他要跳下楼求生吗?
    她猛的放开小香扑上窗前焦急看去,等她一低眼,猛的对上窗下一双俊眼。卫云兮吓了一跳,这才看清楚,原来他是攀附着窗边的木板,凌空挂着。
    好一招金蝉脱壳!
    卫云兮连忙拉着小香坐好,果然一会,雅间的门又被撞开,一把尖刀迎面而来,面目普通的刺客恶声喝问:“方才逃上来的那人呢?”
    卫云兮抱着小香,颤抖地指着雅间外的另一条走道:“他……他往那跑了……”
    刺客迅速看了雅间一眼,这雅间简简单单,根本藏不住人。他冷哼一声,飞快朝着卫云兮指的方向扑去。终于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也随之退去,卫云兮这才松了一口气。仔细扣雅间的门,对着附在窗边的人道:“他们走了,阁下可以出来了。”
    那人对她微微一笑,手一使力,人已蹿了进雅间中。
    他整了整衣衫,看着面前面色不变的卫云兮,抱拳笑道:“在下萧世行,多谢卫小姐相救之恩。”
    卫云兮微微诧异:“你怎么知道我的姓?”
    萧世行一双深眸熠熠含光,只是笑:“卫小姐美名远播,一上茶楼就有人告知了小姐的芳名。”
    美名远播?卫云兮心中自嘲一笑,不知这位被追杀的萧世行听到的是有关自己什么的美名。
    她低下眼:“原来如此。萧公子既然已脱困,就请下楼吧。”
    她言辞虽十分有礼,但是令人感觉到清清冷冷的疏离。
    萧世行微微一笑:“刺客已去,不会再回来了。萧某与卫小姐既然有缘结识,何不让萧某请卫小姐喝一杯清茶,以谢过卫小姐的相救之恩?”
    卫云兮抬起头来,面前的萧世行五官深邃不似南楚人,薄唇高鼻,眸光凛然,隐约蕴着一股说不出的杀伐决断与威仪。此人必不是凡夫俗子,看样子不似南楚人。
    萧世行见她犹豫不决,微微含笑,自顾自坐下,看定卫云兮:“卫小姐方才一言就能去敌,萧某自认不是坏人,卫小姐此时怎么胆怯了?”
    这一句已是不动声色的激将法。
    卫云兮微微一笑,坐在他的对面,执起犹带热气的茶水,为他沏了一杯茶:“萧公子处变不惊,实在是令妾身佩服。”
    萧世行一笑,掏出怀中的折扇,摇了摇:“不过是些许蟊贼而已,不过却因祸得福,能结识南楚第一美人卫小姐,也算是一大幸事。”
    南楚第一美人?卫云兮红唇边溢出淡淡苦笑。
    “萧公子来自哪里?仙乡何方?”卫云兮岔开话题。
    萧世行看定她淡然的美眸,薄唇边勾出一抹浅笑:“萧某来自北汉。”
    “北汉?”卫云兮不由诧异。南楚与北汉战事方罢,南北两国还是敌对之中,方才听闻北汉来的高僧就已十分诧异了,可如今一听这萧世行也是北汉来人,她就不得不郑重思索他的身份了。
    萧世行面上笑意不改:“前几日北汉新帝为与贵国修好,特地派了一队使团前往南楚觐见南楚皇帝。”
    原来如此。卫云兮顿时了然。
    忽的雅间的门又被扣响,传来苏仪的声音:“卫姐姐开门。”
    小香打开门,苏仪手中执了一支签文,面上皆是兴奋之色:“卫姐姐,你也去问问这北汉来的圣僧,他说的可准了。”
    她话音刚落,这才看见雅间里面多了一个人。她警惕地看着萧世行,以目光询问。卫云兮怕她误会,连忙道:“这位是萧公子。”
    苏仪见他气质凛然,身份看起来十分尊贵,勉强行了一礼。萧世行知道不能再待,起身一笑道:“山长水阔,但愿以后还能与卫小姐再相见。”
    卫云兮行了一礼,目送他离开。
    苏仪见他走了,这才问道:“他到底是谁啊?瞧着不简单的样子。”卫云兮心中微微一动:连苏仪都瞧着他不简单了,更何况此人方才还被人追杀,看起来萧世行在北汉的身份十分尊贵。
    卫云兮不愿她多追究,岔开话题:“苏小姐求到了什么好签了吗?”
    苏仪一提起这事,面上皆是藏不住的欢欣,她把签文藏起,笑道:“自然是好签,卫姐姐不去问问吗?”
    卫云兮摇头,此时的她经过方才的惊险已没了闲情逸致,笑道:“不了。妾身已嫁给建王殿下,自然是别无所求了。”
    苏仪见她无欲无求的样子,心中自然是不信的,拉了她的手:“只是玩一玩罢了。好多人都等着圣僧求解签文呢!既然来了就瞧瞧吧。”
    卫云兮拗不过她,只能点头答应。苏仪拉着她下了茶楼,早有相府家丁开出一条路来,直达那讲经所在。卫云兮看向那讲经坛上,一位素白僧袍的僧人正在端坐经坛之上,面容清俊,姿态出尘,大约二十多岁的模样。
    卫云兮心中诧异,她竟不知这所谓的圣僧竟然这么年轻。一般能让皇帝以国礼相待的僧人不是垂垂老矣,便是年过五六旬。看来这位圣僧一定是年少便研习佛法了,所以在这不到三十岁就得了大乘佛法。
    苏仪拉了她上前,坐在众人跟前的蒲团之上,听着他在讲经文故事。
    一小段佛陀以身饲虎的故事,说得涵义深厚。卫云兮与苏仪虽早就听过,但是亦是听得津津有味。讲经完毕,依例便是答疑解惑。苏仪瞅准空隙拉了卫云兮上前,笑道:“方才大师为我解了一支签文,不知可否为我身边的建王侧妃解一支?”
    普陀多抬起温和的眼,看了一眼卫云兮,笑叹:“为何众人独对小僧的佛门真义弃如敝履,却唯独只关心自己的前程命运,爱恨嗔痴?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他顿了顿,看着苏仪:“若是心不向善,多好的前程都只能被自己的心魔毁于一旦。”
    苏仪脸上尴尬,但是还是固执地道:“既然大师有神通,就再看一看吧。”
    普陀多话虽如此劝诫,但是还是拿起一个小巧的签筒递给卫云兮:“卫施主,抽一支吧。”
    卫云兮只觉得他眸光温润似美玉,仿佛能洞悉所有的人心,不由低了头,从签筒中抽了一支,递给普陀多。普陀多看了一眼,不由“咦”地一声,面上流露惊异。苏仪想要看,他已飞快把手中的签收入袍中,再把签筒伸给卫云兮。
    卫云兮虽不解,却依然还是抽了一根。第二根签抽出。普陀多看了一眼,不由皱起清朗的眉宇。
    “大师,签上到底说了什么?”卫云兮不由出声问道。
    “卫施主随小僧到经坛之后,小僧再为你解签。”普陀多温和说道,他说罢离座,向身后的凉棚而去。
    卫云兮不明所以,只能跟上前去。苏仪想要跟,但是却被一旁的僧人礼貌拦下,只能恨恨跺了跺脚。
    卫云兮跟着普陀多进入凉棚,说也奇怪,外面热浪滚滚,这凉棚之中却十分清凉。普陀多坐着看着面前的卫云兮,眸光柔和:“卫施主第一根签抽中的是与方才苏施主抽中的是一样的签文。”
    卫云兮一怔,随后失笑:“这只能说是巧合了。”
    “不是。”普陀多摇了摇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命该你和苏施主同一个命格。你们两人命格奇贵,贵为人上人,皆有皇后之命。不过……你们两人结果都不太好。”
    他的眼中皆是惋惜。
    与苏仪一样?皇后之命?!卫云兮失笑,断然否定:“不可能1
    “为什么?这可是上天的安排。”普陀多温和反问道。
    卫云兮抬眼冷笑:“我与苏仪水火不容,自然不会只有一个结果。”她冷眼看着面前温和的僧人,转身决然要走。
    “施主不看第二支签文吗?”身后传来普陀多温和的声音。
    “不看了。”卫云兮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以前苍天既已决定不庇佑我,何必再期待他会给我安排什么样好的结局?”
    普陀多轻叹一声,摊开手中第二支签文,轻声道:“卫施主,你怎么知道苍天不会为你预备好的结局呢?”
    他轻叹一声,把手中的竹签放入怀中,看着卫云兮离开的方向,宣了一声佛号:“你我还有再见的一天,也许到最后,这签文可以亲手交给卫施主。”
    ……
    卫云兮回到了,王府王府中的侍女们纷纷在花园中辟了一小块空地,供起瓜果糕点,燃起焚香,开始拜月。卫云兮随着她们拜了拜,便坐在院中看着她们手开始捡针穿线。
    正看得入趣,忽地院门边走来身姿挺拔的慕容修。他一身甲胄未除去,腰间还配着长剑似刚从军营中归来。卫云兮迎上前问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慕容修一笑:“今日七月初七,明日就要去明华寺了,所以过来歇歇。”
    卫云兮一笑,遂吩咐侍女去准备酒菜。
    慕容修笑道:“好吧。你快些过来。”他说完,就转身离开。
    卫云兮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美眸中掠过细碎的光。
    慕容修独坐亭间,很快酒菜就上来,满满一桌,荤素相间,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他等了一会,有些不耐烦,问身边的侍女:“侧妃呢?怎么还不来?”
    侍女们捂着嘴笑道:“也许娘娘在打扮呢。殿下心急了。”
    慕容修不由哑然失笑。过了一会,远远地只见花径那一端走来一位翩翩佳人。那女子身形窈窕修长,一身长裙曳地,风吹过层层叠叠,如临风而立,长袖呈荷叶边状,十分清雅。
    慕容修一见,不由大步上前,握住那人的手:“云兮,你做什么这么慢?菜都要凉了。”
    他话音刚落,就不由“咦”了一声,冷冷甩开她的手,冷声问道:“是李姑娘?1
    李芊芊心中惶恐,见他发怒,连忙跪下谢罪:“殿下,我……”
    慕容修还要再问,李芊芊身后传来卫云兮柔柔的声音:“殿下,怎么了?”慕容修一回头,只见卫云兮一身同样的衣裙逶迤而来。她的面容施了淡妆,越发显得眉若远山,肤白如雪,琼鼻樱口,美得如夜间的仙子降落凡间。
    慕容修本心中恼火,可是见她盛装而来,心中的怒气也渐渐消散。卫云兮见李芊芊跪在地上,扶了她起身,对慕容修说道:“殿下,到底怎么了?”
    李芊芊羞红了脸,委屈说道:“没什么,是我穿了娘娘给的新衣,所以殿下认错人了。”
    慕容修不由尴尬轻咳一声。卫云兮笑道:“妾身还当是什么大事呢。是今日我看着过节,所以把自己的衣服给李姐姐一件。”
    慕容修看着灯下的两人犹如姐妹花,可卫云兮美得翩然出尘,李芊芊美则美,少了几分灵气。他心中失笑,自己怎么会看错了呢。分明一朵是空谷幽兰,一朵不过是寻常家花而已。
    他执了卫云兮的手:“没事了,用膳吧。不然饭菜都凉了。”
    卫云兮嫣然一笑,随着他上座。李芊芊就在一旁伺候布菜。一直饮到了月偏西,慕容修已微醺,卫云兮轻轻摇着他:“殿下,你喝多了。”
    慕容修只觉得眼前恍恍惚惚,影子都是双重的。他笑着想要站起身来,可是腿却绵软,不由一下子跌坐在椅上:“本王……怎么会那么容易就醉了呢……”
    卫云兮看着他醉意浓浓,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侍女道:“随我去拿些清水和面巾给殿下醒醒酒。”
    她说完,就带着侍女们退了下去。月色寂寥,慕容修伏在桌上,脑中晕乎乎的。许久,有人推他:“殿下……”
    他竭力抬起眼来,看着面前是是而非的面容,握住她的手道:“云兮,你……你来了。”
    那人手颤了颤,想要挣脱,慕容修却更紧地握住她,醉后口气急了几分:“云兮,你要去哪里?”
    他的手那么紧,把她一把拽在怀中。他靠在她的肩头,喃喃自语:“云兮,我知道你心里是恨着我的,我都明白……”
    “云兮,孩子没了,你一定很难过,我知道当时我应该告诉你真话的……”
    “云兮,听到你说有孩子的时候,我应该告诉你,我也是很喜欢……”
    “云兮,为什么我到了你的面前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呢……”
    他喃喃自语的话落入身边的人耳中,她慢慢放软了身躯,在他耳边低声道:“云兮不会再怪殿下了。殿下,去歇息吧。……”
    她扶着慕容修慢慢离开亭子。有风吹过亭间,一抹清冷的身影立亭边花木扶疏处。风灯明明灭灭,卫云兮看着他们离开,面上已是泪痕蜿蜒,晚了,一切都晚了……
    她不再是当初初嫁王府时候傲骨铮铮的卫云兮;她也不再是听闻有孕,就欢喜得天地都圆满的卫云兮了。
    因为她本来就不是卫云兮,她是清云公主!是慕容拔千方百计要除去的前朝余孽!她和他是仇人!
    她木然擦干脸上的泪痕,一转身却不由怔祝在不远处的阴影中站着一抹比冷夜更清冷的身影。他披着一身寂寥月光缓缓而来。他的面目显露在月下,苍白而魅惑。
    “你……”卫云兮诧然后退一步:“殷统领怎么来了?”
    殷凌澜走上前来,扫了亭中的杯酒狼藉,淡淡道:“明日即将出京,我来知会建王殿下一声可安排事宜。没想到却都瞧见了。”
    他站在她的跟前,手指轻抚过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给你的幻香你给他用了?”
    “是。”卫云兮冷硬别过脸去:“殷统领想要揭发云兮吗?”
    殷凌澜看着她眼中犹带着倔强的神色,这么熟悉。他忽地笑了,这才是他记忆中的清云公主。
    他轻咳一声,淡淡道:“我给你幻香自然不会去揭发你。只是,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眸色平静如水:“现在去阻止还来及。”
    “不。”卫云兮冷冷地道:“李芊芊一定会成为慕容修的夫人。”
    “找一个可以操控的女人,你以为就能在王府中安稳几分吗?”殷凌澜皱了漂亮精致的眉弯,不赞同地道。
    卫云兮不愿与他说,她冷冷从他身边而过:“殷统领不会明白的。”
    她翩然而过,撩起一股淡淡的幽香。殷凌澜看着她要离开,忽地他眉心一皱,手迅捷一探飞快抓住她的胳膊,一向冷淡的语气中也带了沉怒:“你身上的是什么香?1
    他的手那么用力,捏得卫云兮脸上忍不住煞白几分。她咬着牙狠狠掰开他的手指,一字一顿地道:“不用你管1
    殷凌澜看着她的挣扎,一双黑白分明的冷眸扫遍她的全身。忽的,他眼瞳中猛的一缩,一把拽下她腰间的荷包,盯着卫云兮的眼睛,冷冷问道:“这是什么?1
    “我说了不要你管1被人窥破的羞怒令她脸上猛的涨红。
    殷凌澜把荷包放在鼻间轻嗅,半晌,他把荷包丢在她的脚边,笑意很冷,冷得卫云兮心中打颤:“这是麝香。你不想要慕容修的孩子。可是你可知道这麝香带多了,你以后就永远不会有孩子了1
    卫云兮终于从他的铁腕中挣开,她看着面前殷凌澜,自嘲一笑:“是,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抬起头来,月色下,她的面容那么美,却是那么绝望:“我不想要生下他慕容家的孩子!我我的孩子……是注定不会出世的,他是被上天诅咒的!诅咒我这个不知耻的娘亲怀上了仇人的骨血1
    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哭得软倒在地上。月藏入云间似也不忍见她这样的悲伤。殷凌澜看着她的痛哭,许久,他脱下身上的玄色披风,轻轻覆在她的身上,淡淡道:“别哭了,我说过我会助你。这麝香……不要用了。不要为了报仇把自己后半生都赔了进去。”
    他身上的披风是用轻软的紫貂皮毛做的,带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他面容如那日初见那么清冷如魅,仿佛是上天赐给她的救赎。可偏偏她猜不透他为何而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救她出困境。
    卫云兮抬起泪眼,怔怔看着他流泪:“为什么要帮我?”
    “我说过,你我曾是故人。还需要问为什么呢?”他的眼眸盛满了月光,那么清澈的眼眸,亮得她无法直视:“既然你不爱慕容修,等事成之后,我带你走。”
    带你走。他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如昔,仿佛说的不过是平凡无奇的小事。
    卫云兮眼中亮了亮,可是很快眼中的亮光慢慢湮灭。这已经是她能得到最好的承诺。带她走,离开这个王府,离开这个南楚,离开这一切。可是终究是妄想,他是龙影司的统领,身中不知名的剧毒,受制于人。而她早就泥足深陷在王府中,心中有仇未报,走根本无从谈起。
    两人陡然沉默下来。她身上披着他给的披风,那么暖,可是想起未知的前路,她心中却前所未有地觉得凄苦。
    “多谢殷统领。等到了那一天再说吧。”卫云兮心灰意冷地道。
    她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他:“殷统领别着凉了。”她见过他毒发的骇人,。
    殷凌澜接过披风,淡淡问道:“你还是不相信吗?”
    “不,我相信。”卫云兮转过身,美眸幽幽:“我相信殷统领的本领,我也相信总有一日我可以报仇。只是我不相信老天。”
    她冷冷一笑:“且走且看吧。看老天要给我安排什么样的结局。”
    她说完,慢慢消失在他的眼前。殷凌澜看着她离开,捡起地上的荷包,渐渐捏紧……
    ……
    第二天一早,慕容修醒来,侧身一抱,身旁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容。他猛的一惊,直起身来,怒道:“你怎么会到了本王的床上?1
    李芊芊拥着被子起身,羞红着脸:“昨夜殿下……殿下……”
    慕容修看着床上点点红迹,竭力回想昨夜发生的事,但是寻遍脑海都想不起昨夜自己是怎么和李芊芊在一起的。
    李芊芊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又低低唤了一声:“殿下,天色已经不早了,殿下要启程了。”
    慕容修心中又是气又是恼,但是看着时辰已不早了,他连忙起身,铁青着脸唤来侍女进来伺候。李芊芊忍着不适起身,想要伺候他更衣。
    慕容修一把甩开她的手,冷声道:“滚1
    李芊芊被他吓了一跳,不得不退了下去,眼眶不由自主都红了。昨夜那么缠绵,今早却冷如陌路。
    慕容修穿戴好,大步离开了这个屋子。一出房门,他想了想,冷着脸走入偏院。卫云兮已穿着打扮妥当,正与小香商量带什么去明华寺中。
    她见慕容修冷着脸进来,心头一颤,但是很快笑着迎上前去:“殿下,该启程了吧?”
    慕容修看着她一无所知的面容,眼中疑惑掠过,他冷声对小香说:“你们且退下,本王有事要问问侧妃。”
    小香不敢再问,连忙退下。房中只剩下卫云兮与他两人。
    卫云兮看着他脖间可疑的红痕,眼中掠过些微的黯然,柔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慕容修冷笑,一把抓着她的手腕,狠狠拉近:“说!昨夜本王怎么会睡在了李芊芊的床上?若不是你授意,给她一百个胆子她都不敢这样做1
    他眼中的怒火熊熊,几乎要燃烧尽了她。卫云兮只觉得手腕剧痛难当。她眼中猛的睁大:“昨夜……殿下不是去了王妃处吗?”
    “你就编吧!昨夜本王明明记得是在亭中与你喝酒的!怎么会去了王妃处?1慕容修眼中皆是不信,冷笑怒道。
    卫云兮眼中水光泛起,点点泪水滚落:“昨夜殿下是与妾身喝酒的。但是后来殿下喝醉了,妾身去拿了清水和面巾想要给殿下醒酒,可是一到亭子,殿下已经不见了。后来……后来妾身去问,她们都说殿下叫李姑娘扶了去王妃处了……”
    慕容修见她泪水涟涟,不由松开了手。卫云兮说得言之凿凿,容不得他不信。难道是昨夜自己喝醉酒把李姑娘看成了卫云兮不成?他不由皱起了剑眉。
    卫云兮轻抚着手腕,低了头:“殿下当真和李姑娘……”她清丽的面上泪痕点点,依在了慕容修的怀中:“殿下,怎么办呢……”
    慕容修心乱如麻,他推开她:“等上香回来再说。你准备一下,随御驾出行吧。”他说着匆匆离开了。
    卫云兮擦干眼泪,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唇边渐渐溢出冷冷的笑。
    李芊芊红着眼扑了进来,跪下泣道:“娘娘,怎么办呢?殿下不会喜欢我的。”
    卫云兮轻叹一声:“当初我问你可愿留在府中,你说愿意。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且再问你,你还是愿意留在府中吗?”
    李芊芊怔忪半天,终于咬牙点了点头:“我愿意。”
    她说罢,凄然一笑。他的俊美,他的冷酷,他那刀削斧刻一般的面容,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还是昨夜那醉后低喃显露的脆弱。他一遍遍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说着永远也不会在清醒时说的话。她的心就软了……
    卫云兮扶起她来,擦干她眼角的泪痕,微微一笑:“放心吧。殿下不是不负责的男人。他一定会娶你为夫人的。”
    李芊芊这才破涕为笑。
    御驾出行,慕容修领着精挑细选的三千禁军随着出了京城,御驾之后是朝臣们的马车和家眷。卫云兮独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汇入了这滚滚的仪仗队之中。一路上她异常沉默。耳边还传来李芊芊斩钉截铁的声音。
    她说,我愿意。
    她的眼中有着她看不明白的爱恋。
    慕容修,是个可以令很多女人爱上的男人吧。卫云兮自嘲一笑,可是他和她一开始就是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无言以对。滚滚车轮碾过平整的御道,向着几百里之外的明华寺而去。
    ……
    御驾在傍晚到了明华寺中,卫云兮随着周燕宜一行宿在了寺旁的别院中。一番收拾整理,直到了用过晚膳之后,慕容修还未回来。卫云兮靠着门边,看着那一轮圆月慢慢升起。山寺依山而建,夜间听得山风簌簌而过,空气中多了几分山间的清新,没了白日的热,反而令人觉得寒气渐渐升起。
    “娘娘,安歇吧。殿下说不定因为军务缠身,所以无法前来。”小香安慰道。
    卫云兮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今夜他不会再回来了。”慕容修不是没脑子的武夫,他即使抓不到她的把柄,但是心中一定还是有疑惑的,心中也一定还是怨恨着她的。
    “我做错了吗?”她喃喃自问,山风吹拂而过,轻轻的声音很快消失无影无踪。这是个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是她千百次午夜梦回追问自己而得不到答案的疑惑……
    ……
    寂静深夜,山寺也沉入睡眠。一轮圆月挂在树梢,百尺山崖山风猎猎,一个人影独坐枯树边,看着那凛凛山崖,一口一口喝着闷酒。酒入喉,***辣的,呛得眼中流下泪来。坚毅的面容却有了白日未见的脆弱。慕容修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山崖,狠狠把手中酒壶掷下。
    “卫云兮!卫云兮!卫云兮*—”他不停地咬牙念着这个名字,一字一字,爱恨交织,再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许久,他踉跄转身,却不经意对上那不远处站立的一抹清冷人影,他手中执着一盏风灯,灯火昏黄,明明灭灭,映得他的影子也影影憧憧,看不分明。
    慕容修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本王竟不知殷统领有窥视别人的癖好。”
    殷凌澜慢慢走来,他把风灯挂在树枝上,临风而立,声音清冷而飘渺:“借酒浇愁,建王殿下难道有难以决断的心事?”
    慕容修踉跄向山下走去,风中传来他的冷笑:“不要你管1
    殷凌澜看着他歪歪斜斜的身影,轻声道:“本司前来是告诉殿下,有一个绝好机会在殿下面前。”
    慕容修顿住脚步,回过头看着殷凌澜,凝声问道:“是什么机会?”
    殷凌澜从怀中掏出一张细长的纸条,递给他,淡淡道:“再过大约十日,北汉的使团要进京与南楚修好求亲。求亲的是北汉闻名的大将军,异姓王——萧世行。”
    慕容修只觉得手中的纸条顿时有了千斤重,他不由诧异抬起脸来:“萧世行?1
    殷凌澜点头,明灭的灯下,他的面容如素纸,可是一双深眸却在灯火下流光如幻,声音更是随着山风飘忽:“萧世行——被誉为北汉不败的战神,当时建王殿下与北汉交战之时,萧世行被北汉皇帝所忌惮,一道圣旨派往了西南平定蛮夷百族之乱。如今北汉新帝刚立,北汉朝局动荡,他亲自坐镇北汉京师,所以北汉才能虽败却不乱。这一次北汉派他前来,已是先显示了诚意,也是给我们南楚一个提醒:北汉还没输,还有萧世行。”
    山风越发大了,猎猎而过。两人一时竟陷入了沉默。
    萧世行这个名字这几年对南楚来说并不陌生,他是赫赫有名北汉名将,因战功卓著被北汉皇帝封为异姓王,世袭罔替。他年少成名,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都不夸张。南楚与北汉年年有战争,打打合合,可自从萧世行领兵北汉之后,南楚只有败从未有胜,直到一年前慕容修亲自领兵,三战定了胜负,把北汉铁骑赶回了呼尔山北,在北汉控制下的五郡从此回归南楚,这才重新让两国得以平衡。
    如今北汉新帝刚立,国内朝局动荡不安,南楚国内亦是周皇后外戚专权,矛盾重重,此时两国的修和求亲,势在必行。
    慕容修就着昏暗的光线反反复复看着手中的密信,半晌才问道:“殷统领如何说这是本王的一个绝好机会?”
    殷凌澜拢了拢狐裘,轻叹一口气:“建王殿下应该明白,殿下与萧世行两人境况相近,他为北汉皇室所忌惮,殿下为周皇后所防,施展不得拳脚。这才是两位的共同点,可以取长补短,从而搅乱天下大势1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却是一字重比千斤,慕容修不得不重新打量面前的殷凌澜。对龙影司,他心底深处或多或少是看不起的。对于只会谍报、暗杀和以血腥手段恐吓和驯服人心,总是不见得是有多光明的人能做得出的。可是偏偏这一番话却是由龙影司的统领殷凌澜说出。
    他说,天下大势。四个字犹如在黑夜中破开的一道光亮,顷刻就给了他眼前这一场困局加入了更加微妙的因素。
    慕容修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厉目盯牢殷凌澜:“你的意思是?……”
    殷凌澜并不回答,他看着在黑暗中起伏的山峦险峰,如黑暗中潜伏着的一只只巨兽,许久淡淡道:“风大了,也许将要变天了。”
    他说罢,慢慢顺着那弯弯曲曲的山道走下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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