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陈友谅兵败之地,亦是陈友谅发家之地。
    当年裴宣忠打得陈友谅拔剑自刎,这件事在庐江百姓之中一直口口相传。
    这些帝王丑事无疑让生活清贫的百姓多了不少谈资,乃至于三十过年过去,依旧有人在茶余饭后说起这些往事。
    喜欢说这件事的人大多经历过当年的一战。
    如今的庐江,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三十年的岁月足以吹去往事,足以将那些喋血沙场的勇士吹成风烛残年的老人,甚至吹成一堆黄土,一具枯骨。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还在继续与岁月抗争,即便缺牙,即便手脚不利索,依旧顽强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终有一天,岁月还是会带走他们的生命,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还是有血有肉的人,侯小涛便是其中之一。
    侯小涛今年五十有五,土生土长的庐江人,三十年前跟着大军离开庐江,一直到四年后才返回。
    回来的时候瘸了一条腿,被一同回来的几个同乡人亲切的叫一声侯瘸子。
    对于侯瘸子这个称呼,侯小涛也不生气,一来二去,左邻右舍的人都开始这么称呼他,一叫就是二十几年。
    回乡之后,侯瘸子做过不少买卖,却都干不长久,不是赔本就是血本无归。几次下来,军伍退下时领来的银子便赔的一干二净。
    为求生计,侯小涛开始到大户人家做长工,挣的钱虽是娶不到媳妇,好歹一日两餐管饱,不至于饿死。
    生活的清贫没能改变他乐观的心态,年轻哪会儿侯瘸子老是吹牛,说当年徐飞将破天下的时候,他侯瘸子也是其中之一,还是第一批破入城池的那一部分人。
    这话当然没人相信,免不了有人打击,说他侯瘸子真要是那般立过大功的人,即便瘸一条腿,也能在军中混个闲散官,好赖糊弄一辈子,娶个能生娃的女人,不至于夜夜孤枕,连逛窑子的钱都没有。
    每到这时,侯瘸子都是笑而不语,任凭那些人嘲弄,从来都不争辩。
    后来年纪慢慢变大,侯瘸子和人吹牛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年轻人偶尔遇到还会调侃一句,侯老将军,你给我们说说你是怎么打进天下城的,是不是屁滚尿流的滚进去的?
    对于这些,侯瘸子都是一笑置之,顶多回一句你咋知道的?
    年纪一大,活动起来便不那么方便,再加瘸着腿,更加不愿意走动。
    最近这一年,侯瘸子基本没出去做过工,但家里的米粮却是没有断过,一开始是周围的邻里接济,后来经常会有一个年轻人来送米送粮,甚至送酒送肉。
    侯瘸子投桃报李,只要有肉,就会叫上接济过自己的邻里来家中一聚,一起吃肉,一起喝酒。
    一年下来,左邻右舍已经摸清那年轻人的套路,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这三日,不管天晴下雨,那个年轻人一定会来送东西。
    邻里间暗暗猜测这个年轻人与侯瘸子的关系,有说是私生子,有说是远房亲戚,有说是看侯瘸子可怜,行善积德的富家公子,但都不敢确定,几次问侯瘸子,他也不肯说。
    邻里也懒得再问,只要有酒有肉能饱口福,哪里管得着就肉来自何方?
    今日十五,正是那年轻人来的日子。
    大人还会不好意思,小孩却是没那心思,早早的就有三个小娃跑到侯瘸子家里,亲切的叫着侯爷爷,端茶倒水,敲背捏腿,直把无后的侯瘸子乐得老脸开花,一张缺牙的大嘴怎么都合不拢。
    老瘸子喜欢这种感觉,享受的仰着脑袋,哼着奇怪的曲子,时不时的喊道:“用点力,用点力,别舍不得用力,多用力气才能饿肚子,肚子饿了才能多吃肉,多吃肉才能长身体。你们这些娃儿,太安逸,想当年大将军叫人给老子捏腿的时候,那可是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哪像你们这般,跟个娘们似得。”
    手臂发酸,满头大汗的少年抬起头,天真问道:“侯爷爷,你老说大将军大将军,到底谁是大将军,你倒是说清楚啊。我阿爹说他听我爷爷说你最爱吹牛,你不说我就当你是在吹牛。”
    侯瘸子一直笑着,伸手摸摸另一个小娃的脑袋,“你说是他阿爹说我吹牛还是他爷爷说我吹牛?”
    小娃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头碎碎念道:“我阿爹说他听我爷爷说。”然后欣喜的抬起头道:“他爷爷说的。”
    先前的少年伸手一拍答话小娃的脑袋,“傻富贵,我爷爷不是你爷爷?”
    富贵委屈的瘪着嘴,眼泪直打转。
    侯瘸子将富贵抱住,瞪着打人的少年道:“福生,不许欺负富贵。”
    “我没欺负他。”福生不高兴的一转头,连腿也不再捏。
    “小娃子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做人呐可不能这样,指不定要吃多少亏。”侯瘸子乐呵呵的拉过福生。
    “侯爷爷,你还没说谁是大将军呢,是李莫升么?”
    “你还知道李莫升?”
    “隔壁村的王小麻子说的,听说他哥就在李莫升手下。”
    “那个调皮捣蛋的王大麻子?”
    “对,就是他。侯爷爷,你口中的大将军是李莫升么?”
    “大将军?他也配?”侯瘸子抬起自己瘸掉的那条腿,“在我眼里,除开废去我这一条腿的人,再也没有人配当大将军。周延年都不行,更何况他李莫升。”
    “你们这些小娃没体会过当年的苦日子,大将军这些年也没回过庐江,乃至于你们这些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手掌在瘸腿上一拍,侯小涛道:“福生啊,不管以后大将军姓甚名谁,但我庐江人眼里就只有一个大将军,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你那个说我爱吹牛的爷爷,还有你那个总爱脸红的奶奶。”
    福生没有注意到侯瘸子说他奶奶脸红的时候些许变化,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一个大将军身上,催道:“侯爷爷,那大将军到底是谁,他废你一条腿,你不恨他么?”
    老瘸子嘿嘿一笑道:“恨,怎么不恨?”
    “那你还只认他当大将军?”福生一副你脑子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整个庐江和大楚都认,我不认能怎么?他还能不是大将军了?”侯瘸子反问道。
    福生好奇的凑近脑袋,“侯爷爷闹半天你还没说大将军是谁呢。”
    “回去问你爷爷去,他要是敢不告诉你,我去打断他的腿。”老瘸子豪气道。
    福生不高兴的直起身子,“那可不行,再说你也打不过我爷爷。”
    “呵。”老瘸子一乐:“我年轻那阵儿让你爷爷一只手,他都不敢跟我打,如今上了年纪瘸了腿,你那爷爷照样不是我对手。”
    “爷爷说的果然没错,你就是爱吹牛。”福生干脆的转过身,“富贵,走,哥带你去抓知了。”
    富贵怯生生的站起身,“哥,不吃肉了?”
    一听到肉,福生犯了难,努力咽下口水道:“不吃,回头爷爷抓来兔子,一样有肉吃。”
    小兔崽子还知道护着爷爷,侯瘸子会心一笑道:“行了,不说你爷爷的坏话了,侯爷爷错了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福生从新坐下,“你说的,可不许赖皮。”
    “我说的,我说的。”侯瘸子连连点头,转移话题道:“最近外面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说给侯爷爷听听。”
    福生露出满意的笑容,“最近有好多事,听去城里卖菜的大伯说,如今外面疯传镇南王徐飞将身死的消息。”
    “你说什么?”侯瘸子豁然起身,瘸腿不断抖动,脸上皱纹挤在一起,甚是恐怖。
    从未见过侯瘸子这般模样的福生吓得一哆嗦,颤巍巍的语无伦次道:“镇南王徐飞将身死,听城里去卖大伯的菜说。”
    谁说的并不重要,侯小涛并不关心,耳朵里唯有镇南王身死的消息。
    双目中含着泪珠,老瘸子突然弯下他的瘸腿,单膝跪地,“大将军。”
    几个少年不知所措,也不敢有所动作,只能看着侯小涛哭成泪人。
    ————
    村口,福生的老爹正好看到那给侯瘸子送酒肉的年轻人快步走来,刚想上前和这个叫马云井的年轻人打招呼,却发现马云井没有拿任何东西,而是跟在一个衣着华贵的老人身后,同行的还有十来号人。
    那些人或老或少,有的白发丛生,有的正值壮年,但无一例外都有残疾在身,要么缺手,要么缺腿,要么缺眼睛。
    奇奇怪怪的人都是腰板笔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偶尔衣服下露出的刀疤平添几分煞气,看得老实巴交的福生爹心头畏惧,都不敢上前与那早已熟识,甚至一起喝过酒的年轻人打招呼。
    稍微有点见识的人知道这些人肯定在军中待过,还不是那种混军饷的,而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独自在前的华服老人一脸悲伤,悲伤之下隐隐有几分怒气呼之欲出。
    老人和马云井还有那十数人脚步极快,再之后竟然有百十甲卒紧随其后。
    看那目的竟然是朝着侯瘸子的家奔去。
    这让福生爹很是担忧,对于侯瘸子这人,他虽然不喜欢他爱吹牛的做派,但吹牛又不伤天害理,自然也不算坏人。平素里老娘总是让自己多帮衬下那老人,就是最爱吃醋的老爹都破天荒的没有拒绝,两家也算交情深厚。
    这老瘸子可千万别惹上军中的人啊!
    担忧之后,福生爹又想起老瘸子吹过的牛,什么和许南山抢过刀,什么踢过潘浪的屁股,什么指点过薛江珏的拳脚。
    许南山是谁不知道,薛江珏的名字听过,却不熟悉,好像是个什么将军。
    但那潘浪可是十万重戟之主,他一个吃不起饭的老瘸子敢踢他屁股?
    想到这个,再看向如狼似虎的那一群人,福生爹又浮现几许惊色。
    那老瘸子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
    马云井是庐江校尉,身后那百十甲卒是他的亲兵,年纪不到二十五,手下人马却有小两千。
    他的本事当然不差,但能这么快爬上这个位置,却不是光靠本事就行的。
    反正他知道,要不是离军从商的老爹和薛江珏有把子交情,他要做这个位置怎么都得再打熬七八年。
    可惜薛江珏退的早,要不然马云井还能更进一步。
    最近这一年来这破村子好几十次,直到今日马云井都没弄明白那个被人称为侯瘸子的家伙和老爹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要他一个堂堂的六品校尉来送酒肉。
    马云井不是没问过,但老爹就是不说,他也无法。
    但今日他觉得怎么也该能知晓,毕竟老爹可是亲自来了。
    还有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有些他认识,是和老爹在一个锅里吃过饭的老兄弟,有些他没见过,但想来肯定也是往日的弟兄。
    这些人,他都得叫一声叔叔。
    一下多出十几个叔叔,马云井还真不习惯。
    离侯小涛家越近,华服老人的脚步越慢,到得最后,甚至裹足不前,停在老瘸子家门口十丈外,怎么都迈不开脚步,一改先前龙行虎步的做派。
    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走上前,身上衣服满是补丁。一双手全是皱纹老茧,一看便知是土里刨食留下的痕迹。
    那人站到华服老人身旁,低声道:“马大哥,怎么了?”
    华服老人神色怅然道:“老张,当初大将军废掉老副将的腿将他踢出军伍的时候,我答应过老副将以后一定要坐上比他还高的位置。可惜后来没争过周延年,一气之下离开军伍,现在哪还有脸去见老副将?”
    被称作老张的人苦笑道:“周将军也是有本事的人,和马大哥也在伯仲之间,岂能必胜?老副将应该知道,不会太过责怪大哥。”
    老人摇摇头,“老副将最重得失,这些年我不敢来看他就是因为这个,这一次要不是大将军的事,或许这一辈子我都不敢来。”
    “马大哥就这么相信周延年的话,陛下对大将军可是没得说,我可不信陛下会害大将军。”老张质疑道。
    老人没好气道:“周延年说我当然不信,那个死色皮贪财好色爱权,指不定是想趁机作乱。”
    老张深以为然,怪道:“那马大哥还召集我们干什么?”
    老人活动着发酸的脖子,“还不是因为许南山,他老人家都亲自发声,这件事容不得我们不信,更何况这个消息是那叫徐子东的人传来的,大将军的亲孙子犯得着说假话?”
    马云井插嘴道:“爹,徐子东我听过,如今这天下都在传他,那许南山又是谁,他的话就能信?”
    老人望着破烂茅屋,眼里满是回忆之色,“他啊!是和老副将抢刀抢老婆的人。”
    作者山蚯说:停五天电,当年在山里都没这待遇,我也是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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