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瑞安当上御林军统尉后,当夜便加入了宵禁巡城的队伍。
    今夜是全城戒.严的第二晚。昨夜任何人等不得出街的禁令下达后,导致百姓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影响。在多位大臣联名向上反映之后,今夜禁令稍有松动,夜香工和更夫都能在城中走动,处理一些必须处理的日常生活污秽。
    武瑞安带领御林军巡城之时,遇到了一个熟人。隔了老远,他就见着许老伯一瘸一拐、步履蹒跚的推着比他人还高的夜香车走在前头。
    武瑞安带人小跑上前,便见他的车上放满了空置的粪桶,桶里还有一些倒夜香留下的残渣,显然桶里的粪便都被倒进了正中的大桶之中。
    巡逻人员捂着鼻子,正要对许老伯进行例行检查,武瑞安见了,立即阻止道:“这个不必检查了,放他走吧。”
    许老伯原本点头哈腰,不敢违逆,但当他听见武瑞安的声音,心中突然觉得有些惊讶。下一刻,一双附着军铠地手便搀上了自己的胳膊。
    许老伯抬起头,入眼的便是身穿军铠,英姿飒爽的武瑞安。他正满目关切的看着自己。
    武瑞安与平日里着时服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一身军铠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神圣的外衣。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无限耀眼,无限夺目。
    “许老伯,几日不见,您过得还好么?”武瑞安关心道。
    “您……”许老伯睁大了眼睛看着武瑞安,不,确切的来说,是看着他身上的军铠——这是武官最高将领才能穿的服制。新上任的御林军统尉,也就是人人口中称赞不已的六皇子武瑞安,竟然就是那个帮着自己干杂物,扬言要为许丫请命的少年公子!
    许老伯惊讶得浑身颤抖,双腿一软,便是要给他跪下。
    武瑞安连忙搀起他:“许老伯,你我之间不必多礼,等我空了再去向您解释。今晚我还要巡夜,便就此分别吧。”
    “是、是……但凭军爷吩咐。”许老伯愣愣的颔首。
    “嗯。”武瑞安微笑,随即转身,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带着御林军向下一处街道行去。
    吕晨飞一步三回首地看着许老伯,不无忧虑地对武瑞安说:“王爷……他那个木桶里,是不是刚好能放下一个人?”
    武瑞安摆了摆手,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下官的意思是,他,会不会就是凶手?”
    武瑞安驻足,将认识许老伯的经过说给了大家听。
    吕晨飞听完,更是猛地一拍掌:“这下他连作案动机都有了,肯定就是他了!”
    武瑞安眯起眼,一副“你脑子里是不是装了夜香”的表情看着吕晨飞,说:“许老伯是个瘸子,且不说他年岁已大,就算他能对付宋璃和公孙祺两个文官,但是你们觉得一个瘸子能打得过刘衡和赵佑?他们可是一等一的武将出身。”
    “那他也有可能是装瘸!”吕晨飞急道。
    “他不会。”武瑞安摇了摇头,说:“街坊邻里说他瘸了十年了,你认为一个人,他能装瘸十年吗?而他十年前,就能预料到自己孙女的死亡么?如果他能预料,他早就离开太平府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了言语。
    这一个小插曲,便很快被人忘记。
    ……
    ……
    第二日,失踪了多日的罗子文的尸体在湖中被人发现。他的尸体上挂了一块木牌,上刻着一个“伍”字。
    罗子文是公孙祺最亲近的朋友之一,豪门贵族出身,家中有权有势。他的死法与公孙祺一样,被野兽啃噬,面目全非,死了已经有好几天了,只不过今日尸体才曝露在公众视野。
    公孙渺怒不可遏,当即决定,今晚要亲自带兵巡城。而距女皇规定的破案时间,已经只剩这一晚。
    武瑞安昨夜巡视了整夜之后,回到见素医馆与狄姜一起用了早餐,然后在她的床.上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这期间,狄姜在铺子里散步,也算是活动活动筋骨。等到临近午时,武瑞安起床之后,本来要去兵部处理一些公务和交接手续,但他一听说问药要去康平坊回诊,便想起昨夜遇见许老伯之事。
    对于自己的隐瞒,他想亲自去道歉。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之前的隐瞒做错了什么,而是想要以寻常人的身份,去安抚一个寻常百姓。让许老伯心中不必因自己的身份而忐忑,希望他在没有孙女的日子里,不要再添新的忧愁。
    康平坊内,许老伯正在院子里涮木桶。院井边,他佝偻着背蹲在地上,他的身后还有大大小小的木桶正等着他清洗。
    四周的百姓大多都是同一工种,平时也没有人会靠近他们这一块地方。
    狄姜看着四周紧闭的大门,想起曾听许老伯说过,夜香工昼伏夜出,这时候他早该进入睡梦之中才是,怎么会到午时了还在洗夜香桶?
    狄姜和武瑞安刚一走进院里,许老伯立刻就惊讶地站起来,但很快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军爷降罪!”
    “快快请起,”武瑞安连忙上前扶起他,说:“许老伯何罪之有?我希望你还只当我是个普通人,待我还如从前一样便是。”
    许老伯哽咽着,几次想说话,都没能说出口。
    他抹了把眼泪,断断续续道:“若为官之人都如您一般,我的孙女也不至于惨死虎口……”
    狄姜和武瑞安都是内心酸涩,连忙换了个话题。
    狄姜看着一地木桶,说:“您工作一整晚都没睡,到现在还在洗刷木桶?不能先放着吗?”
    “这东西味儿大,不能不洗,街坊邻居会有意见。”许老伯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从前我早晨回来,都是丫儿帮我做这些,如今丫儿不在了,只能自己来了。可我这把老骨头啊……手脚也快不起来。”
    武瑞安闻言,二话不说便撩起袖子走过去,拎起桶子和刷子,蹲在井的另一边涮起来。
    许老伯连连阻止他:“大人,您不要折煞小人,这些都是粗活儿!小人不值得您这样做!”
    “人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你做得,我做不得?我还比你年轻,比你力气大。”武瑞安笑着说完,继续埋头苦涮。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许老伯哭着道谢,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河岸,淌了满脸。
    狄姜手上还包着纱布,便没有上前帮忙,只是靠在门边皱着眉头看着他们。面上表情复杂多变,思绪万千。
    许老伯一边涮木桶,一边如从前一般开始絮叨:“大人,虽然您身份不俗,但您还是要听小人一句劝。”
    “您请说。”武瑞安忙着干活头也不抬,但他的语气却透着十分的尊敬。
    许老伯又道:“您太年轻,太冲动,有血性是好的,但是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您可千万不要陷进去。”
    “您指的是……”武瑞安有些发愣,抬头看他。
    许老伯眯起眼,凑近了武瑞安,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地说:“公孙祺是您杀的吧?”他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武瑞安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倒真希望是自己杀的,可惜被人抢先了一步。”
    “……”许老伯微微一愣:“真不是您干的?”
    武瑞安摇了摇头:“真的。”
    许老伯突然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还好不是您。”
    “此话从何说起?”武瑞安又是一愣。
    许老伯接道:“虽说公孙祺这种人是咎由自取,但是律法面前,人人平等,若不能通过正当手段惩罚他,那么这个凶徒,也是杀人凶手,与滥用私刑的公孙祺没有本质区别。您可千万不要做违背律法的事情。”
    许老伯这一番言论让狄姜和武瑞安都不禁肃然起敬。
    一个唯一的孙女被戕害的夜香工都能有这样高的觉悟,可相比之下那些上位之人呢?
    为富不仁者有,为官不清不义者有。鱼肉百姓者有,欺霸相邻者有。
    如此一比,高下立见。
    ……
    ……
    当夜,公孙渺增多十倍守卫,轮番巡逻。但在下半夜时,他的整个队伍都遭到伏击——来人身着夜行衣,单枪匹马闯入近四十人的侍卫队,目的只为刺杀公孙渺。
    侍卫队伤亡惨重,就连公孙渺都腹部中剑,当场昏迷。若不是武瑞安带兵恰巧经过,公孙渺只怕已经命丧黄泉。
    但他们到底还是没能擒获真凶——那黑衣人亦是身手矫捷,武瑞安接连追了他三个坊两条街,仍是被他逃脱。
    公孙渺被送往太医院救治,一直到天明时分才脱离危险,从昏迷中醒来。
    他醒来后,便是拉着身边人的衣领,痛苦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说出了一个曾经让外族闻风丧胆的大将的名字。
    “刺杀本官之人,是镇国公……许卫州!”
    此言一出,震惊朝堂,就连辰曌都惊得浑身颤抖。右相长孙齐更是老泪纵横,连连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
    ……
    许卫州是何许人也?
    他是太宗皇帝亲封的正一品天策上将,曾经跟着太宗打天下,东征西战,南征北伐,几无败绩。
    太宗推翻前朝暴.政之后,他便被封为镇国公,统领三军,更帮助制定宣武法典。而后鞑虏缕犯边境,他又率领军队,将其驱逐出境,扩张宣武版图数千里。
    他手握天下军权,为宣武国奠定百年和平基业。是老一辈人心中无二的大英雄。
    宣武国的武将,现在还沿用他留下的兵法书册;他的枪法和剑法,仍然是军中人人必学的基础课程。
    如果赵佑和刘衡知道自己是死在许卫州的手里,怕是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
    但是自从“文献之乱”后,许卫州便消失了。
    他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而他如果还活着,必然已是花发鬓白的老者。
    这一信息传出之后,女皇下令全城通缉七十岁以上老者,武瑞安很快便得到了公文。
    吕晨飞看着手中的公文,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说:“王、王爷……那个倒、倒夜香的老伯,他他他……他姓什么来着?”
    “……”
    武瑞安目光发直,眼无焦距地看着前方。
    良久,他才咽了口口水,吐出了一个字:“……许。”
    (作者有话说:埋藏真的很深…………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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