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坐她身后,单手便制住了她,何皎皎挣不开,气狠了,转身一口咬上他喉结,咬出一嘴血腥味儿。
    少年压眉敛目,面上无甚表情,随她咬去,他从来都不怎么怕疼,抬手给何皎皎戴了兜帽。
    他环臂勒紧她纤腰,下巴蹭了蹭她发顶,“你坐稳了。”
    怀里单薄柔软的身子肩膀一抖,何皎皎松了口。
    她缓缓滑到凌昭颈窝,伏在他铠甲冷硬的胸膛前,止不住小声呜咽。
    凌昭没管,一士兵这时上前抱拳道,“殿下,没拦住。”
    “知道了,守好慈宁宫。”
    他点点头,抖了缰绳,黝黑油亮的骏马载着二人刚要拐出佛堂小院,身后悠长凄然一声:“十三!”
    雪蕊她们没拦住,让老人颤巍巍跑出地室,不可置信看着她宠到大的幺孙。
    凌昭没有回头,仅高声一句,“孙儿不孝。”
    何皎皎缩在他怀里,眼泪流得更凶。
    半晌,她喉咙嘶哑,闷声闷气开了口,“你二哥呢?”
    凌昭答:“不知道。”
    让他跑了。
    太子手里先前握了南北镇抚司,城外兵变起,他后头发难,堵住宫门,指了兵来捉何皎皎。
    还好他赶上了。
    厮杀漫天,宫人四处奔逃,火势由东宫蔓延,哭喊声中浓烟滚滚。
    作乱的叛军砍杀完侍卫太监,抓住宫女的脚踝拖进角落里。
    一路惨状,何皎皎闭了眼,春夜在落雪,寒彻心骨,她缓声唤他:“凌昭。”
    “你后边儿,且要如何呢?”
    他的母亲,他的舅舅们,会给他一个好下场么?
    落雪掩盖住随处可见的残破尸体,远方近处哭声不断。
    少年久久不语,何皎皎没能等到他回答。
    离坤宁宫越近,倒越显平静。
    坤宁宫大门处,竟还如平常般,由何皎皎眼熟的宫人当值。
    她们仿佛看不见两人一身血迹斑斑,热络地上前搀扶何皎皎下马,“娘娘一直等着公主呢。”
    凌昭单独送她过来,将她交由两位宫人后打马离去。
    何皎皎原定停留片刻,看他身影消失在晕黄灯下,后收敛心神,转身随宫人领路走了。
    事已至此,且行且看吧。
    进了坤宁宫,何皎皎才发现此地竟已让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离正殿还有些距离,一路守卫森严,兵甲利刃看得何皎皎心慌。
    隔了一道抄手游廊,忽地一道女子声音讥诮大笑起来:“苏氏,你不得好死!”
    “大姐姐——”
    紧接着惊起数声女子尖叫,短促戛然而止,归于雪夜死寂。
    何皎皎听出来,是温荣和嘉宁。
    今日苏皇后为春桑礼设宴,京中有头有脸的宗亲官家女眷们,大抵都聚在坤宁宫了。
    她心头一凛,加快脚步,远远见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禁军包围圈正中,一群花容失色的女子伏跪于地。
    为首的嘉宁似要冲出去,让人七手八脚地按下,捂住了嘴,只能无力流泪。
    何皎皎顿在殿门口。
    苏皇后朱红凤袍,立在大殿正中,她正垂眸推开身前一华服女子。
    那女子软软瘫倒在地,朝何皎皎仰首,露出温荣双目大睁的灰白面孔,血迹由她腰间。
    “哐当”脆响,苏皇后扔了匕首,摊开满手的血,她接过宫婢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
    “善祥来了啊。”
    妇人眉眼冷凝,落到何皎皎身上时,方缓缓露出温和的笑来。
    仿佛精怪化形,学了副神佛的须弥相。
    此时,一旁稚嫩的女童哭声响起,温荣的女儿迢迢吓哭了,让她祖母脸色灰败地抱着,手脚无措哄不住。
    苏皇后向她们颔首,喊何皎皎道,“善祥,把迢迢抱过来。”
    何皎皎遍体生寒,一时挪不动脚。
    “善祥?”苏皇后催了一声。
    两名禁军站到她身后,何皎皎掐住掌心,头昏脑胀走到人堆前,她对上了温荣婆母,忠国公夫人哀求的神色。
    “殿下殿下…迢迢还没满三岁,她喊你姨母呢殿下。”
    老人凄惨落泪,抱紧迢迢不肯松手,勒得孩子嚎啕更止不住。
    温荣嫁的她家长子,忠国公是太子老师,她长子是太子詹事,苏家反了,首当其冲,便是忠国公府。
    “迢迢,迢迢不哭了啊。”
    何皎皎稳不住声音,抖着嗓子先哄了小女娃几句,硬去掰忠国公夫人的手。
    两人僵持不下,禁军上前,粗暴地拉开忠国公夫人。
    何皎皎抱了迢迢起身,头埋地很低,不敢看周围人目光。
    她抱着迢迢走向苏皇后时,忠国公夫人被禁军拖出殿门外去,“苏氏,枉我素来敬重你,不想你竟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
    一向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走投无路,破口大骂,“你苏家蛇鼠一窝,狼心狗肺…啊——”
    禁军手起刀落,高昂一声惨叫。
    何皎皎禁不住一颤。
    “别怕。”
    苏皇后从她手里接了迢迢,轻拍着小女娃后背,柔声哄她:“哦哦哦…迢迢乖,外祖母疼你,不怕不怕,不哭不哭啊。”
    三岁不到的小孩子,天真无邪不知晓事,让苏皇后哄得收住哭,委屈去搂她的脖子,“外祖母…”
    何皎皎立在苏皇后身边,她目光不受控地,一直去盯她的手。
    苏皇后唤她回神,“善祥?”
    她哄住了迢迢,又来哄何皎皎,“善祥,别怕啊。”
    灯火润泽妇人眸光,眉眼模糊温柔,语气轻描淡写,“是你太子哥哥,不肯给我们留活路。”
    何皎皎收回目光,没有接话。
    她却忍不住,眼神余光时不时往苏皇后手上瞥。
    妇人的手保养得当,白皙纤长。
    可指尖腥红斑斑。
    她的手没有擦干净。
    何皎皎满脑子想。
    她手上,还沾着温荣的血呢。
    外头却又是一阵喧嚣,脚步声沉沉靠拢,一黑甲高大男人大步迈进来,恭敬弯腰拜下,“臣赵玄通护驾来迟。”
    护驾。
    苏皇后逗猫一般逗着迢迢,好笑问道,“我这里哪儿需要护驾?”
    男人沉声道,“义父让我来看看。”
    苏皇后淡淡道,“用不着,你忙去吧。”
    何皎皎听不懂,正觉赵玄通名字耳熟,嘉宁惊诧出声,“赵玄通,你干什么?!”
    何皎皎霍然抬头,从嘉宁身上看向赵玄通。
    她想起来了,嘉宁的驸马赵玄通,从地方上的武将调回京中。
    凌昭这位十三皇子只作了羽林卫副都统,因为都统是他。
    月前北镇抚司六王倒台,赵玄通…又去作了那北镇抚史。
    他口中的义父,是谁?
    何皎皎陷入沉思,那边嘉宁满脸泪的起身,不顾阻拦冲到他身前,“赵玄通,我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声嘶力竭撕扯起她三年的枕边人来,鬓发散乱,目眦欲裂。
    铠甲冰冷,落雪不化。
    赵玄通一手制服住了她,腰板笔直,对苏皇后低头道:“皇后娘娘,臣先带她回去。”
    “走吧。”
    苏皇后了然一笑,准了。
    嘉宁连打带踹,还是让赵玄通一把拽走。
    迢迢睡着了,苏皇后让何皎皎抱她下去歇息。
    何皎皎擦干净女童满是泪痕的小脸,一夜无眠。
    她想了许多,一件事都没想清楚。
    这场倒春寒来势汹汹,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冻出一片银装素裹。
    宫宇白茫茫一片,掩尽一切龌蹉。
    何皎皎带着迢迢,在坤宁宫住了四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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