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晒。大人物的车子好像出了什么故障,让学生们等了很久。
    小学生们即便有过剩的精力也经不住长时间的日晒。
    向文楷和向峻宇当时已经六年级了,是维护队伍秩序的学生干部。
    经过二年级的方阵时,他们见方嘉嘉蔫儿巴巴地蹲在路旁,被太阳晒得撅着个嘴,抬不起头。
    向峻宇跑进附近的池塘里摘了片大荷叶放在她头上,然后拍了拍手从她身后走了。
    向文楷真的很烦向峻宇这一点,无组织,无纪律,毫不遮掩地当众偏私。
    他在学校里经常以哥哥自居当众给方嘉嘉一些莫名其妙的额外照顾,就连夏天的课间操都要拉着她去树荫下做。
    方嘉嘉当时扶着荷叶仰起头,看到的是向文楷。
    她的眼里闪过一抹惊喜,嘴里刚蹦出了一个“哥”字,头顶的荷叶就被他挥手打落了。
    妹妹又撅了撅嘴,然后迅即垂下头,像做错事了一样躲避着他厌恶的眼神。
    好像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叫过他“哥哥”了。
    在家以外的地方再遇到他,她都会立即垂下眼装作不认识。在家里也会小心翼翼地躲着他,吃饭都不敢跟他同桌。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性格开始变得畏畏缩缩,话也越来越少。
    只有和向宁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偶尔露出小姑娘活泼开朗的那一面。
    她说得没错,是他毁了她的童年。
    青春期时,他厌憎方嘉嘉,因为她是“无耻苟合”的结果。
    在他最需要妈妈关爱的年纪里,一直没听懂隔壁房间里那属于成年男女的喘息和声响。
    慢慢懂得了男女之事的男孩儿,有一天猛然间就知道了这个妹妹是从何而来。
    她是在他哭着想念自己的亲爸爸时,从隔壁卧室里那一声声肮脏的撞击声中来的。
    那时的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妈妈被生理本能驱使着完成那种动物性的交媾,打从心底里厌恶王秀荷和方建兵。
    他觉得他们下作,无耻。
    在他漫长的青春期里,每每面对方嘉嘉时,脑子里经常会自动出现那令他无比恶心的,劣质的木制床板持续地吱嘎作响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妹妹生出了愧疚?
    大概是高考结束后回家那天,坐在餐桌边吃饭的妹妹看到自己走进家门,像是见了厉鬼一般离开了餐桌,躲进了厨房。
    那是长期被欺凌的人才会有的应激反应,是她下意识里表现出的卑微和闪躲。
    当时他站在小卖铺的货架间沉默了很久,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妹妹之间的那道裂缝,早就已经开裂成难以弥合的形态。
    小学时的他甚至努力在亲友间搜寻方建兵害死他爸爸的证据,想要把方建兵送进监狱。
    可是在他考上大学的升学宴上,舅舅嘴里断断续续蹦出的酒话,七零八落地给他陈述了一个令他更痛苦的真相。
    第55章 .无法面对的,无力弥补的
    向文楷那一天意外得知,自己的亲生爸爸向正则才是为人不齿的那个人。
    那两个舅舅在散场的升学宴席上,醉醺醺地吐露出父辈往日的爱恨纠葛。
    向文楷从那些被酒精破坏得毫无章法的陈述句里,拼凑出了那个让他不想面对的事实。
    方建兵和王秀荷早就互许终身。向正则作为方建兵最好的朋友,用不光彩的手段横刀夺爱,让王秀荷不得不以有孕之身出嫁。
    到头来,自己的爸爸才是那个死有余辜的坏人。
    那天他站在厨房门口,满心仓惶地望着一直蹲在厨房角落里埋头擦洗碗碟的妹妹。
    方嘉嘉的手上沾满了浮泛着油渍的泡沫。
    汹涌的羞耻感流过他的身体,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肮脏,那种源于骨血的肮脏。
    上大学后,他就几乎不回向善坪了。
    他厌恶那个村子,厌恶那个村里的人。他更厌恶的是,曾经在村子里度过了十几年时光的那个自己。
    那里有他最阴暗不堪的年少时光,还有他最想遗忘却总也忘不掉的陈年旧事,有他无颜面对的人。
    当他妹妹终于对他说出了那些积郁多年的话,他在被她用恨意审判的同时,感受到了某种解脱。
    那个总是安静忍受的妹妹,只会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这个牙尖嘴利向他吐露恨意的妹妹,才能让他稍觉心安。
    被她憎恨,才是他应得的。
    向文楷用掌心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听见大福在院子里狂吠,向峻宇走到露台上往下看了一眼,见向文楷的电话打来,他感到很意外。
    “峻宇,你去劝劝嘉嘉。我会给她在我们单位的下属企业里安排一份工作,不能让她待在向善坪。”
    向峻宇深吸一口气,脸色顿时晴转多云,“嘉嘉待在向善坪怎么了?”
    “她可以在更好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不该待在那个没有前途的村里。”
    “哪里才是更好的地方?你问过她自己的意见吗?”
    向文楷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不知道我和方嘉嘉什么关系?你觉得她会听我的吗?”
    “你又凭什么觉得她会听我的?”
    “你是她的好哥哥,我不是。”向文楷有点意外于向峻宇激烈的反应,“你说的话比我的管用。”
    “我不是她哥哥,我也没权利左右她。”
    向文楷垂眸揣摩着向峻宇这微妙的态度,两个男人的沉默里充满了对峙的气流。
    “你有私心?”向文楷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推断,“什么时候开始不把她当妹妹了?”
    突如其来的质问,向峻宇对他的敏锐并不意外。他眺望着黑夜里的远山,轻轻叹出一口郁闷,纠结地沉默。
    向文楷从向峻宇的沉默里认证了自己的推断,心里窜出了一股无名火。
    “向峻宇你疯了?”
    向文楷猛地拉开书桌最下方的那个抽屉,就连在自己妻子眼里都从不抽烟的向处长,从抽屉的最里侧拿出一包烟,情绪激动地磕出一支烟。
    “你这跟乱伦有什么区别?”
    熊熊怒火穿透全身,向文楷并不熟练地点燃那根烟,气恼地深吸一口。
    肺部瞬间被烟雾入侵,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人猛咳了两声。
    “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我跟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怎么就乱伦了?”
    “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向峻宇顿了顿,“你在抽烟?”
    向文楷郁悒地呼出一缕轻烟,“关你屁事。”
    “都快当处长的人了,你说话文明点。和谐友善那 24 个字你最好吸进肺里。”
    “我看你就是自私,为了你自己那点私心不顾方嘉嘉的前途!”
    “你怎么知道她待在村里就没有前途?”
    “待在向善坪能有什么前途?你告诉我!每天听三姑六婆蜚短流长,看大爷大叔扯皮打架,能有什么前途?”
    向峻宇再次陷入沉默。向文楷没打算就此打住。
    “你当然前途大好。年纪轻轻,退伍军人,优秀党员,创业标兵。你身上带着这些金光闪闪的标签,自然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你在村里干得好可以去镇里,在镇里干得好以后还能去县里,去市里。你前途无量,迟早要青云直上,你让方嘉嘉一直待在那个乌七八糟的村里?”
    “你别给我乱画饼。再说了,村里怎么就乌七八糟了?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你知道村里现在什么样?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怎么?向书记是想跟我炫耀你的治村成果,还是想拉我和你一起展望向善坪的未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向善坪那么大怨气,你不想回来那是你的事,嘉嘉想回来那是她的事。”
    “你打住,且不说她工作的事。”向文楷在垃圾篓边磕了磕烟灰,“你跟方嘉嘉的事,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那是我和她的事,你管不着。”
    你管不着。方嘉嘉和向峻宇今天晚上接连对他说了这句话。
    “是,我管不着。”向文楷气极反笑,他按了按太阳穴。“我倒是很好奇,你不把她当妹妹,她也不把你当哥哥了吗?”
    向峻宇犹豫了一会儿,“关你屁事。”
    “向书记怎么不跟我讲友善了?我今天就不该打这个电话给你,错把豺狼当好人。”
    “你别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干涉她的选择自由。她是有自我意识的成年人,不管是择业还是择偶,她有她自己的判断。以前也没见你心疼她,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她哥哥了?”
    向文楷无言以对地紧抿双唇。
    “你如果真想弥补她,想为她好,就应该先学会尊重她的个人意愿。”
    “你在教我做人?”
    “我在教你怎么赎罪。你小时候对嘉嘉有多坏,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
    向文楷夹着烟的手颤了一下,听到敲门声,他把烟按灭。
    “先挂了,跟你没完。”
    他迅速整顿好表情,打开窗,然后开了门。
    陆臻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意外地皱了皱鼻子,“你抽烟?”
    “抽了。找我有事?”
    陆臻往王秀荷住的那间房看了一眼,“你妈这几天老是往外跑,你没问问她到底去哪儿了?”
    “去见朋友。”
    向文楷神色平静地望着她,“我妈跟我说了,她下个月就会回老家,你放心。”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放什么心?”陆臻面带愠色地望着他,语气中窜出不满。
    “我刚刚的话里有赶你妈走的意思吗?”
    向文楷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书房,关上了门的同时松开了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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